一

嘉永五年（1852）八月中旬，一位武士正带着仆人站在四谷传马町大街上的鸟铺野岛屋门前。明晚便是十五夜，鸟铺老板喜右卫门正将芒草小贩招进铺中谈价钱，一见门口站着位武士，立即恭敬相迎。野岛屋是这一带的老字号，铺里有许多美丽的小鸟在笼中啁啾。武士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去。

“老板，贵铺可有上好的鹌鹑？”

“有的。”喜右卫门有些自豪地回答。约莫半个月前，他正好进了一只价值十五两金子的鹌鹑。

“可否给我瞧瞧？”

“自然。铺内虽有些脏乱，但您请进。”

武士四十来岁，身穿麻制单衣，外罩深灰色麻制打裂羽织 ，下穿夏季裙裤，脚踩竹皮草屐，风度不俗。喜右卫门猜想他应是个相当有地位的旗本老爷，丝毫不敢怠慢。为这对主仆看了茶，他便去后面提了只鹌鹑出来，恭恭敬敬地奉上。武士听说这鸟要十五两，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买下，搁下一两订金。

“我明日一早便要带它见人，只能劳烦你今晚送到我家中了。”

武士的宅邸在新宿的新屋敷，说是只要打听一下细井家便能立刻知晓。喜右卫门心下琢磨，既然他说要带着鸟儿去见人，大约是因故要拿它当礼品献给某个权势之家吧。临走之前，武士再次叮嘱：

“今晚一定送来，不要有差池，余款届时自会结清。”

他说自己接下来还要跑其他地方，让老板务必日暮之后再来拜访。喜右卫门满口答应，送走了客人。之前《雷兽与蛇》的故事中已说明过，新宿的新屋敷是如今千驮谷的一部分，那里虽有大名别业、旗本宅邸和御家人的小住居，但由于背靠大片农田，路旁便是大片竹林和草地，因此连白日里都行人稀少。天黑之后要去这种地方着实有些为难，但也无可奈何。这毕竟是生意，且是十五两的大生意，由不得喜右卫门不乐意。当然，喜右卫门也可差遣铺中伙计送去，但毕竟是带着贵重商品去武家宅邸，还是铺主亲自登门为好。如此，喜右卫门只能静待日落。

今日一早，天就有些阴沉，不知明日能否得见中秋明月。直至午后，云层越来越暗，眼看就要下起淅沥小雨。如今是旧历八月，今日的秋风并不飒爽，但天气早已转凉，每日晨昏时刻，即便不刮风，襟前也会感到微寒。天龙寺响起傍晚六刻（傍晚六时）的钟声，喜右卫门正吃着晚饭。这时，白天那位武士的仆从又来到了野岛屋门前。

“那一带较为荒凉，道路昏暗，老爷怕您寻不到宅邸，特遣我来给您带路。您做好准备后，便跟我来吧。”

“那就有劳您了。”

有人来带路，喜右卫门非常高兴。他快速吃完饭，抱着鹌鹑鸟笼出了铺子。外面天色已黑，他边与带路的仆人闲聊，边快步赶路，不料在半道上，细细的雨点冰凉地落上了两人的额头。

“这雨终究还是落下来了。”仆人咂嘴道。

“不知明天会不会下。”

两人聊着，加快了脚步，最终来到了新屋敷。秋夜下着细雨，寂寥的新屋敷不见灯光，静静沉在黑暗之中。仆人带着喜右卫门走小门进入一处宅邸。宅中昏暗，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玄关看着非常破败。走过玄关便是一个八叠房间，仆人让喜右卫门在此等候，随后便不知去了哪里。

房中有一盏暗灯，喜右卫门借着它的灯光四下环顾，发现这宅子好似许久未曾打理的旧宅，草垫和天花板上到处是漏雨的痕迹，散着一股霉味，纸拉门和格子窗也都破烂不堪。白天来店里的那位武士老爷打扮体面，可照这宅邸的状态来看，主人倒像过得颇为拮据。见状，喜右卫门微微皱眉。这宅子如此残破，自己不知能不能顺利拿到那十四两余款。喜右卫门按捺住心中不安，静静等候，可里头始终没有来人的迹象。雨继续淅淅沥沥地下着，黑暗的庭院里传来寂寥的虫鸣。喜右卫门越等越不耐烦，假意咳嗽一声，暗暗催促。不料这声干咳如同信号一般，外廊立刻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嘎吱嘎吱拉开纸拉门的声音。

一个十三四岁的司茶小僧出现在眼前。本以为他是来给久候的喜右卫门奉茶的，怎料他连看都没看喜右卫门一眼，径直伸手去拿凹间里挂着的山水挂轴。喜右卫门以为他要将挂轴拿下来替换，但似乎并不是。只见他将挂轴卷至顶端，随即放手让挂轴哗啦一声落下，接着又卷起，又放手，如此重复。片刻后，喜右卫门终于看不下去，出声道：

“喂，喂，你再那样弄，挂轴就坏了。若你想把它拿下来，我来帮你。”

“闭嘴。”小和尚回头怒视道。

喜右卫门这才得见他的正脸。这司茶小僧只有一只左眼，唇端裂到耳根，外头还露着两颗白色獠牙。昏暗灯光中乍一见如此妖怪，年过五十的喜右卫门惊骇万分，霎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清醒过来，发现枕边坐着个三十五六岁，状似管家的男人。男人低声问道：

“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喜右卫门惊吓过度，半天没能答出一个字。管家似明白了什么，颔首道：

“看来又出现了。不瞒你说，这宅中时常发生匪夷所思的怪事。我们习惯了，倒没什么想法，但头回见到的人难免受惊。你万不可将此事传出去。许是因为这事，老爷身体欠安，已经歇下了，鹌鹑一事今晚只能先作罢。对不住，这鸟儿，只能请你先拿回去了。”他抱歉地说。

喜右卫门早就不想在这鬼屋多待，听他此言如蒙大赦，当即抱着鹌鹑鸟笼急急逃到了外面。雨仍在下。喜右卫门在黑暗中拼命奔逃，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自己一般，见到新宿町的灯光时才松了口气。

不知是受了妖怪惊吓还是淋了冷雨，喜右卫门当晚便发起高烧，卧床不起半月有余。到了八月末，他逐渐恢复气力，却发现鹌鹑的啼叫声有些不对劲。那鹌鹑是他拼了命抱回来的，一直安安稳稳地养在铺中，可如今的叫声却似与过去有异。喜右卫门心下纳罕，会不会是自己生病期间，铺里伙计们饲喂的方式不对，让珍贵的鸟儿变了叫声？慎重起见，喜右卫门将鸟笼提近枕边仔细一瞧，发现鸟儿不知何时被替换了。喜右卫门大惊失色，先是被独眼妖怪所骇，眼下又被这价值十五两的鹌鹑无端变成廉价鹌鹑的事所惊。难道是铺里伙计趁他生病调包了？还是在细井的鬼宅里吓晕时被替换了？喜右卫门判断，二者必占其一。

若此事真是铺中人所为，那就不能轻易外传，因而喜右卫门没有声张。到了九月，他已经可以下床，于是立刻回到了那幢熟悉的旧宅前，可里面已人去楼空。喜右卫门跟邻居一打听，说是那里本住了个叫细井的旗本，不知什么缘故搬到了杂司谷，自今夏起就成了空宅。这下确凿无疑了，定是歹人合伙将自己骗入空宅并放出怪物吓晕自己，随即抢走了带来的鹌鹑。除去那一两订金，自己损失了整整十四两。在这个时代，十两以上便不是小数目，喜右卫门顿时脸色煞白。

“若是报官，多方牵扯会很麻烦，可忍气吞声又觉得不甘心。”

回家途中，喜右卫门思来想去，终究拿不定主意，便去与町中的房东商量。房东皱眉道：

“我竟不知你遇上了这等事。实不相瞒，我听说五六天前也有人与你一样，在空宅里被骗走了价值五十两的茶具。你若闷声不报，有朝一日那歹人被捕，你定会受训斥。你还是尽早报官为好。”

受了房东的提点，喜右卫门立刻去报了官。 EJMMVIRAv4cl8VaHPHMx+zFMuWn2cN3t0uQG3e85/4kXSDOZt6QOG7eXoKLovzY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