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三十年(1897)三月十五日拂晓,位于吉原仲町 的拉客茶馆 “桐半”后厨起火,致使游郭内大约一百六十户人家被烧毁。当然,不仅拉客茶馆,连赁屋 也大半化作了灰烬,可谓是一场吉原近年来的重大火灾。四五天后,我去拜访半七老人时,他聊起了这场大火。
“听说吉原被烧了大半。不会跟你小子有干系吧?”
“您真会开玩笑。不过那里六七年前遭过火,这次又遭了火,真惨啊。”我说。
“确实很惨。”半七老人也皱起了眉头,“吉原的青楼就似与火有仇,在江户时代也时不时发生火灾,有好几次被烧得精光。毕竟那么狭窄的地带上建了一大片房屋,而且和现在不同,江户时代的吉原,不管生意做得多大,屋顶也必须铺木板,所以一旦遭火后果不堪设想。一旦哪里迸出个火星,就会连着把一整片都烧光,因此伤员也很多。大量恩客入屋,又是通宵的营生,对火烛的警惕自然也就松懈了,因此本就容易发生火灾,再加上时不时还有人故意纵火。娼妓之中也有纵火的家伙,其中有一个叫大阪屋花鸟的,那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大阪屋花鸟……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哦,想起来了,柳亭燕枝 的落语里出现过。”
“没错。是燕枝的人情话 ,名字应该叫‘岛千鸟冲津白浪’。这故事他在台上经常讲,也曾被改编成戏剧。花鸟那件事发生在天保年间。天保年间吉原发生过两次大火灾,一次是发生在天保六年(1835)正月二十四日,全廓被烧毁;第二次在天保八年十月十九日,也是全廓被烧毁。虽然世间都说这第二次大火是花鸟纵的,但实际上,她只烧了自己所在的大阪屋,并没有引起那场大火灾。还有传闻说她是为了帮助一个叫梅津长门的浪人逃跑才烧了自己的房间,但那应该只是杜撰出来的故事而已。花鸟手脚不干净,经常趁客人睡觉时偷东西;也很任性,和妓院老板相处得很差。虽然容貌姣好、外表华丽,但因为坊间盛传她有盗癖,找她的客人越来越少,欠债越来越多,老板视她为眼中钉,同业的姐妹们也讨厌她,最终她有些自暴自弃地点着了自己的屋子,打算趁乱逃之夭夭。当时一度让她逃出了游郭,后来还是被抓了回来。这事发生在天保十年,本来纵火是要被判火刑的,但花鸟巧舌如簧,竟然辩称自己长期遭老板虐待,忍无可忍之下才放的火,于是衙门就……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酌情减刑,让她罪减一等,改判流放八丈岛了。如果她能就此知足感恩也就罢了,没想到她身为女子却胆大包天,竟在次年——也就是天保十一年——逃出孤岛,悄悄潜回了江户。这样的女人回了江户能干出什么好事?终究是罪上加罪。”
“她做了什么坏事?”
“哎呀,你不要一上来就掏出记事本。这事发生的时候我还年轻,实际指挥的是神田的吉五郎。虽然他后来成了我的养父,但在那时,我还只是遵照他的指示为他到处跑腿而已,可能没法把一切都讲得很详细。不过我就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和你说吧。”
天保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浅草寺的观音菩萨像开龛了,也就是所谓的“居开帐” 。浅草观世音声名在外,开龛之后每天都有大量民众前来参拜,奥山的骡马集市等活动也广受好评。
香客之中有一对母子,他们是日本桥北新堀町一家叫“锅久”的铁器铺的主人。虽说是铁器铺,但锅久主要批发贩卖锅釜,据说其产业仅次于当地世家“釜浅”。前任当家久兵卫前几年去世了,这一代久兵卫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除了久兵卫之外,前来拜谒观音的还有久兵卫的母亲阿绢、婢女阿直和店里的小学徒宇吉。这天是三月二十九日,天阴沉沉的,四人刚出家门就觉得天约莫要下雨。可第二天是月底晦日,店里怕是走不开,于是母子二人就让婢女和小学徒准备了雨伞,下定决心出了门。
来到浅草寺一看,寺里比想象中还要拥挤,进了雷门 之后简直是摩肩接踵,连活动一下身子的空间都没有。锅久一行人原本以为这样的阴天不会很拥挤。到地方一看,几人不禁惊叹于浅草观世音信者之多,他们好不容易从店铺街 钻进了仁王门,没想到这里更是挤得连给鸽子啄食的地儿都没有。
即便如此,他们最终还是进了大殿,依例参拜了观音菩萨,而这时似乎正好是高峰期,人潮从仁王门和二天门两个方向涌来,眼看归途是愈发不容易走了。锅久一行人被人潮推搡裹挟,根本无法笔直地走在往来的石板路上。
“唉,我们歇一歇再走吧。”母亲阿绢说。她似乎被挤得有些头晕。
一行人在人山人海中穿行,姑且来到了供奉淡岛明神的神社 。这里虽然依旧拥挤,但还不至于人挤人。一行人松了口气,正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却突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啊,你……”
女子的声音在这人声嚷嚷之中依旧显得十分清晰,把四人吓了一跳。那女声似是在提醒些什么,众人猛然回过神来,回头一看,发现有个男人的手已伸进久兵卫的怀里抽出了钱夹——他们遇上了这种场合里很常见的扒手。
“喂,你干什么!”
久兵卫慌忙想抓住男人的手。男人反手一挥,可手里的钱夹却摔在了地上。
“臭婆娘,你给我记住!”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出声提醒的女人,然后迅速混入人群溜了。被扒手怒瞪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明明没化什么华丽的妆,容貌却非常美丽,吸引了一行四人的目光。
“刚才太谢谢了。”久兵卫向她道谢。
“多亏姑娘出手相助才逃过一劫。儿子和我们几个刚才都大意了,要不是你好意提醒,我们可就要遭殃了。”阿绢也礼貌地道了谢。
“哪里的话,您过奖了。”女子也文静地微微颔首,“虽知自己不该多事,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那扒手作恶……”
“真的太谢谢你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阿绢又问道。
“是。家父卧病在床……”
来这种热闹繁华之地却未能好好梳理发髻,身上穿的也是棉布衣裳,但看得出来,她虽不富裕,但也绝非商人、工匠之女。凭阿绢等人的猜测,她应该是浪人之女,或是教书先生的孩子。她说自己每天都会来此拜佛烧香,祈祷父亲早日病愈,然后就辞别了阿绢一行人,姓名住址一概没有留下。阿绢对学徒宇吉耳语几句,遣他悄悄跟在了姑娘身后。
这不仅是为了日后答谢女子的恩情,更是因为自己有一个适龄的儿子,阿绢想打探一下那位姑娘的身世来历。虽然穿着打扮较为寒酸,但她容貌端庄,举止温婉,让阿绢甚为中意。此外,姑娘离开之际还两次回望久兵卫,惹得这位年轻男子春心荡漾。
奥山除了骡马,菊川国丸 的蹴鞠表演和淀川富五郎 的贝壳工艺品也广受好评。一行人本想游览一番,好作日后闲聊的谈资,但遭贼一事让他们心有余悸,所以母子二人开始商量今日暂且返家。就在这时,学徒宇吉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不好了。请您快跟我来。”
他说刚才那位姑娘在人丸堂旁被人推倒,像是失去了意识。母子二人立刻想到,怕是那个扒手回来报复了。扒手在“干活”时,若有旁人出声提醒被害者,他们就会认为这是在坏他们好事,时不时会发生报复事件。那位姑娘应该就是因为仗义相助而遭扒手怨恨了吧。这么一想,一行人怎么也放心不下。于是久兵卫让宇吉在前头带路,先飞奔了过去,阿绢则由婢女领着跟在后头。
“要是被划伤了脸可就糟了。”阿绢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