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须先解释何谓“直呼啦”。江户时代有一种呼唤远处人的器械,俗称“直呼儿”。对此,与其毫无章法地解释,不如直接引用大槻博士 《言海》中的释义更为简单明了。在《言海》“る(ru)”部有如下词条:
如呼儿(荷兰语Rofle音译),呼唤远处之人的传声器具,据传为荷兰人制造。铜制,形如喇叭,长三尺有余,贴嘴而呼远人。讹称“直呼儿”。呼筒。
“江户时代,也有人说应该叫‘直呼儿’。”半七老人说,“但一般都叫‘直呼啦’。照博士的说法,应该是‘如呼儿’先讹变成‘直呼儿’,再变成‘直呼啦’,难怪往昔人会被现代人笑话,哈哈哈……其实我也是喊‘直呼啦’的,如今装博学也没用,所以还是用叫惯了的‘直呼啦’来说故事,还请你听的时候多担待。
“你们应该也知道,江户时代有《八笑人》《和合人》 《七偏人》 等滑稽本。其中《和合人》——这是泷亭鲤丈的作品——第三卷里写了个有趣的故事。两个游手好闲的伙伴土场六和矢场七为了吓唬朋友,借了个名叫‘直呼啦’的器械,在秋雨潇潇的萧瑟夜晚,自远处呼唤朋友的名字。朋友打开滑门一看,外面没人;关上滑门,外头又传来叫唤。这群胆小者以为是貉子精的把戏,闹出好一阵骚乱。我记得《和合人》第三卷应该是天保十二年(1841)的作品,而接下来的故事里的人做出那样的事,或许就是从《和合人》里的直呼啦得到的灵感,不过也或许是他们与书中人的想法正好不谋而合。总之,事情围绕着直呼啦展开,就起名为《‘直呼啦’怪闻》好了。”
安政四年(1857)九月,驹迂富士前町 后面俗称“富士里”一带至鹰匠官署 附近出现了一桩怪闻。
那一带全是农田,田间零星散布着农户。这里还有一个特色是有众多造园师的花木场。不仅如此,这里还有许多寺院,以祭祀富士神的真光寺为首,有驹迂吉祥寺、目赤不动 、驹迂大观音亦即光源寺,此外还有其他大小寺院鳞次栉比,大街两旁的町村也多是寺院的门前町。这种环境可谓十分适合妖鬼怪闻的流传。
舞台在富士里附近,时节是旧历秋末,当时附近流传有一个妖鬼怪闻: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经过此地的人总会听到有人呼唤“喂,喂”,有时还会直呼其名。其声哀戚,不似凡人所发。胆小者纷纷捂住双耳匆匆逃走。即便偶尔有胆大者停下脚步高声回问“谁在叫我”,却无人应答。等他再举步欲前,便又有凄凄的呼唤声再度传来。那声音着实奇异,似远似近,又似从地底传出,闻声者多半会起一身鸡皮疙瘩,而后落荒而逃。
“诸位对此怪闻有何见解?”
住在鳗绳手的奥州浪人岩下左内环视在座的一众年轻人道。从驹迂岔口 通往浅嘉町 的奥州街道 的一部分俗称鳗绳手。此处地名的由来众说纷纭,但考证其来历对本故事来说并无必要,因而省去。岩下左内这位奥州浪人四五年前在此地开了个讲习所,白日教附近孩子们习字,晚上则转为武馆,指点年轻人柔术 和剑术。
江户末年,世间愈发动荡,外头甚至盛传恐怖谣言,说或许要与异国黑船 爆发大战。因此,太平梦碎的江户市中,立志学武之人突增。不仅武士,甚至商人之中都出现了痴迷于武艺的年轻人,因此岩下左内的讲习所也十分兴隆,每晚都有武家次子三子、普通商家子弟等二三十名门徒聚集在此。师傅左内年约四十,皮肤黝黑,双眼炯炯有神,一看便像是个身手不凡的武者。
师母阿常非常年轻,才二十七八岁。夫妻二人的年龄之差在那个时代可谓极不相称。阿常是个文雅妇人,虽然有几分奥州口音,但妆容姿态都已是个地道的江户人。此外,她对谁都亲切和蔼,在门徒之间风评甚好。
“虽然师傅有些难以招架,所幸师母温柔。”
众门徒皆道如此。左内绝非恶人,只是对谁都很严格。尤其对弟子们,可谓已超乎严格,至于严酷了。不过对于白天前来习字的孩子们,左内多少会留些情面。可一站在夜晚的武馆中,弟子的一丁点小错也会引来他毫不留情的厉声呵斥。左内认为练武必须赌上性命,因此总是下狠手擒拿、抛投门徒,几乎让他们断气;还会用力击打门徒面门和身躯,令他们头昏眼花。偶尔有人精疲力竭地晕倒在地,他还会说如此软弱难以精进武艺,把门徒拉起来继续殴打。
即便他是师傅,这种教授方式未免太过粗暴,因此门徒之中也有人暗中怨恨左内。只是当时驹迂一带没有其他像样的师傅,他们只好强压不满忍受痛苦。再者,前面也说了,师母待人亲切,经常暗中温柔慰劳众人,门徒这才看在师母的面上忍气吞声。
这晚,武馆众人谈起了富士里的妖鬼怪闻。左内也听说了,便问一众门徒:“诸位对此怪闻有何见解?”然而,在座的十七八人之中,竟无一人敢明确作答。若答得暧昧,难免遭师傅责骂。众人惧怕于此,只得面面相觑。
“虽然世人把什么妖鬼传说说得煞有介事,但世间不可能有妖魔鬼怪。定是胆小者为风声、狐叫抑或鸟鸣声所惊,杯弓蛇影罢了。诸位可有人愿去一探究竟?”
一众门徒依旧彼此对视,无人敢上前一步接下任务。左内脾气如旧,忍无可忍地怒骂道:
“可悲可叹!我平日传授你们武艺,不就是为了此时?好,很好!你们胆小怕事畏畏缩缩,那便由我左内只身前去!”
他重新扎好腰带,站了起来。此举鼓舞了旗本家的二公子池田喜平次和酒铺少爷伊太郎,两人跟着站了起来。
“师傅!我等愿与您同去!”
“嗯。无论是谁,要来便来。”
左内腰间配上长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妻子阿常深知留不住丈夫,只好默默目送他们离去。喜平次和伊太郎也解开腰带重新扎好,相继跟了上去。
九月末的暗夜湿气浓重,天幕低垂,只有三四颗朦胧星子似有若无地扑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