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下去就太长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半七老人说。
这是老人惯用的手段,似是故意引听者着急,总是故事说一半就戛然而止,若上了钩可就有罪受了。于是我追问道:
“您这才说一半,我什么也不明白呀。”
“不明白?”
“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小三气恼她们藏匿自己的弟子,把事情全说了。据她说,常磐津师傅文字吉是个怪女人,被酒铺老板包养,不收其他男弟子,只收女弟子,可这是有原因的。文字吉虽是女人,却很会哄骗女人,而且不仅口头哄骗,还会与她们发生关系,将其变为自己的情妇。我不知现在如何称呼,但往昔称这种女人为‘男女’或‘男女先生’。当然,这种事不常有,可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怪人,时不时引起事端。文字吉的净琉璃弹得算不上好,却有那么多女子上门,而且都是些小妾或寡妇特意自远方赶来。我一听到这些,觉得奇怪,便产生了怀疑,没想到果真如我所料。换句话说就是女人诓骗女人,女人从女人身上榨取钱财。正因如此,女子面对花言巧语的女子时,也万万大意不得。”
“那女伶小三津也是上当受骗了吧?”
“对。”老人点头,“小三津是台柱子,脸生得好,也有些小钱。文字吉就看中了这点,起初做出追捧她的样子,巧妙地收拢了人心。不知那些‘男女’用的什么手段,总之女人一碰上她们便会沉溺其中,离奇得很。小三津也被文字吉迷得七荤八素,将自己的钱财和衣服全砸了进去。师傅小三察觉此事,苦言劝了几次,但小三津不听。事情到这儿已然很难善了,谁想到又出了别的事,那便是‘国姓爷’那出戏。”
“凤阁寺的社戏?”
“我方才说过,这社戏是女班子,不能男女混演。可这次要上‘国舅爷’,没人能演打虎戏中的老虎,于是便从浅川町的男戏班借来了市川岩藏和照之助兄弟俩。岩藏本就是个无赖,只要给钱什么都肯做。他劝弟弟接下了扮虎的差事,自己也一起过去演唐人。戏棚本用不着岩藏,可为了借照之助,便将哥哥也一起雇来了。”
“浅川的戏棚没说什么就应了?”
“没应。”老人摇头道,“甚至因为‘国姓爷’太过叫座,压过了自家场子一头,更不答应了。本来男女混演在当时就于理不合,浅川那边便去找凤阁寺的戏棚理论,却总被推三阻四,也没闹出个结果。原宿的弥兵卫听闻这事,说自己愿意帮忙交涉……他认为自己居中协调便能两头收钱,于是接下差事,派了个小弟去女戏班说有事商量,让对方遣个人过来。
“女戏班觉得弥兵卫一介入,事情就麻烦,于是几经商议之后,决定派岩藏去原宿,因为她们觉得岩藏好赌,平时也出入弥兵卫家,遣他过去正合适。岩藏也乐呵呵地接受了。这家伙有些古怪,他在戏棚喝了一杯,身上穿着唐人服饰就直接去了原宿的弥兵卫家。弥兵卫因急事出门,不在家中,于是小弟角兵卫便摆出头目的架子出来与他协商。
“如果这里是头目亲自出马,事情或许能和平解决,可角兵卫一见他穿着唐人戏服过来,认为他轻看自己,便不高兴了。岩藏也觉得角兵卫这厮自诩头目逞威风,顿时也心下不快。因此,这场协商没能平安收场。双方越说越恼。角兵卫说:‘既然你代表戏棚过来,应该知道如何保全我们的颜面吧?’岩藏也反唇相讥:‘知道。随你拿走我这颗脑袋。’两人都是暴脾气,这一下可不得了。角兵卫说:‘要你脑袋有何用。我要你的手,让你今后再谋不了生计!’说着便让其他小弟拿出了菜刀。”
“真砍了手臂?”我也吃惊于此等凶暴的举动,问道。
“角兵卫说要砍手时,大约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可没想到岩藏毫不畏惧,直接挽起袖子伸出手让他干脆点砍。角兵卫骑虎难下,当真砍下了岩藏的手臂。此时头目弥兵卫归来,见状吓了一跳,可已于事无补,简直就像《腕之喜三郎 》那场戏一样。他们立刻叫了附近相熟的郎中来诊治,可那郎中并非专精刀斧伤,没法正儿八经诊治。他们胡乱处置了一番,便叫来岩藏的母亲阿金,让她将人接走了。阿金将岩藏带到了主家文字吉家中疗伤。
“自家进了个伤员,文字吉也很头疼,可又因阿金知道她是‘男女’的秘密而无法拒绝。接受伤员也就罢了,麻烦的是她不知该如何处置一同送过来的断臂。这可不是罗生门之鬼的手臂,无法重新接上。本来索性找个院子角落埋了便是,可她偏觉得心里发毛,便在翌日一早出门将断臂丢在了罗生门巷。该说是她见识浅薄吗?此事做得实在无聊……本来丢了也就丢了,结果她又莫名觉得内疚,于是假装自己是第一个发现断臂的人,大吵大嚷着闯进了豆腐铺。世间这种自导自演的事很多,看来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是照之助为了给哥哥报仇砍了角兵卫的手臂吗?”
“照之助很为哥哥着想,知晓此事后心中甚为气恼,一心想砍了角兵卫的手臂报仇,于是不知从哪里买了一把刀。他年纪轻,而对手是个结实的大块头,他便去拜了善光寺的金刚力士,祈求他们赐予自己十个人的力气,然后暗中监视角兵卫的行动。角兵卫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已被盯上,于十二日夜里五刻(晚上八时)往权田原方向去了。照之助半路埋伏,一刀砍了过去。人一旦心无旁骛便恐怖无比,照之助砍下了角兵卫的一只手,正好与岩藏一样。
“角兵卫倒地不起。照之助捡起地上的断臂便跑了。他要万事都如兄长经历的那样发展才甘心,因此早已割下戏服的袖子,准备好唐人服的袖筒。他将角兵卫的断臂套上袖筒,丢在了罗生门巷中,如此才认为大仇得报,抽身而去了。
“此事是后来才知晓的。坂东小三彼时并不知道那么多,她只以为文字吉藏匿了弟子小三津,便前去理论,正好撞见了我们而已。我们通过小三的供述知晓了文字吉的真面目后,便带着小三回到文字吉家硬闯进去,发现岩藏就躺在里面的四叠半屋中。”
“文字吉呢?”
“文字吉在二楼。”老人似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光景,皱着眉头说,“头发蓬乱,面色煞白,宛如一个幽灵。她胡乱地坐在地上,问什么都不答话。我觉得壁橱古怪,出于谨慎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有具年轻女伶的尸体。小三津已被勒死了。”
“文字吉杀的?”
“自然是文字吉杀的。前面也说过,文字吉和许多女人有染,这个女人偏生嫉妒心莫名强烈。那段时间小三津与来戏棚帮忙的照之助格外亲昵,文字吉见状,便将小三津叫到自家二楼,疯狂地指责她,说白了就是女人之间争风吃醋。文字吉失了大半理智,拿起手边的汗巾便勒死了小三津,之后也不知该怎么办,就将尸体塞进了壁橱,自己则守着尸体,呆呆坐在那里。同一日,也即十二日夜晚,照之助也砍下了角兵卫的手臂。谁能料到这弹丸之地,一夜之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第二天、第三天,文字吉几乎不吃不喝,半死不活地一直坐在橱柜前,直到我们闯进去。
“深入调查下去,我们发现文字吉除了小三津外,还与其他小妾、寡妇等合计八人有首尾,她靠色欲诓骗女人,从中得利,真是个厉害角色。包养她的酒铺老板完全不知她的真面目,听闻此事后吓得面无血色。文字吉这样的女人绝不可放着不管,尤其她还身负杀死小三津的罪孽,最后被判了死罪。”
“那照之助……”
“这里头也有故事。师傅小三领走弟子小三津的尸体,将她葬在了海光寺。海光寺也是庄太家的菩提寺。葬仪结束后,照之助偷偷前来,准备在小三津的新墓前切腹时被庄太抓住。我们觉得他也许会来,便一直在那边埋伏,他果然一脚踏入了陷阱。也难怪文字吉会嫉妒,小三津与照之助当真有私情。照之助年纪轻,又是为兄长报仇,获得酌情处置,最终只被判了流放远岛。
“至于被砍了手臂的两人,岩藏痊愈了,角兵卫最终还是一命呜呼。草草诊治的岩藏捡回一条命,经刀斧伤郎中诊治的角兵卫却死了,真可谓人各有命。本来角兵卫死了,按例照之助也该处死,但基于前述原因,他罪减一等。”
说到这里,老人点燃烟斗抽了起来,可我心里还留着一个不可不解开的重大疑惑,那就是唐人饴小贩的真实身份。若不解开这个谜题,这个故事便称不上结束。待老人“砰”一声敲了敲烟斗,我迫不及待地再次问道:
“那个糖贩子怎么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老人朗声笑了起来,“这事其实不如不提……那卖糖人四五日不见踪影,后头却又回来了。左右这事已不能不管,庄太便去捉了他过来盘问。哎呀,此人实在是个软骨头,整个怕得缩成了一团。继续追查下去,发现他是外神田一家叫藤屋的大梳妆铺的儿子,名字貌似叫全次郎,成日不是去学曲艺就是去吉原寻欢。他是典型的浪荡子,最后也和浪荡子的典型下场一样,家里与他断绝了关系,之后被长年来往的泥瓦匠收留,住在他家二楼。可一直游手好闲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泥瓦匠便劝他在与家中关系恢复之前先谋个营生。可他骨子里浪荡惯了,根本无法正正经经地挑着扁担做生意,于是便想到了唐人饴。他会跳一点舞,便决定做这个,可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江户市中唱唱跳跳做生意,便跑到偏远郊区青山一带来了。
“一个大户商家的小少爷化身糖贩子,敲钲跳舞走街串巷,这在他人看来或许甚为可怜,但他本人一点也不在乎,反觉得在大街上跳看看舞有趣。这实在太不像话,因此家里也迟迟不肯与他恢复关系,再加上他阿母溺爱他,嘴上说断绝关系,暗地里却贴补他银钱,因而他的糖卖不卖得出去也便无所谓了,就这样玩性大发地唱歌跳舞。唐人饴的真实身份不是密探也并非盗贼,竟是个这样的家伙,当真令人笑掉大牙。可罗生门巷毕竟两度出现唐人断臂,他心里也隐隐发怵,有阵子便没有靠近青山一带,而是换了个地方做了四五日生意,可后来又觉得人生地不熟的颇为无趣,最后又回到青山,然后就被庄太逮住了。
“在青山一带作乱的盗贼另有其人,此事下回有机会可以再讲。全次郎身份曝光后,听说立刻恢复了街坊邻居的信任,糖也卖得很好,真是福兮祸兮不知从何而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