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凤阁寺,半七继续往久保町方向前进。这里也有町名主 的宅邸。半七迈入大门,见到町里的差役们,大略问了一遍断臂一案的来龙去脉,与庄太所说的无甚出入,没什么新发现。唯独令人稍感意外的是,那可疑的唐人饴小贩昨天也若无其事地出现了,而且双臂健全。
“那卖糖人每日大概几时来这儿?”半七问。
“一般是八刻(下午二时)前后。”
距离八刻还有大约半个时辰,半七决定先去吃顿迟来的午餐,可自己人生地不熟,万一不慎选到难吃的铺子只会徒增不快。于是,半七进了附近一家荞麦面馆,打算简单吃两口聊以充饥。馆中没有其他客人,半七一边等着自己的荞麦面,一边吸着烟打量四周,忽见熏黑的墙上挂着坂东小三的戏单子。
由于店头很小,老板虽然站在锅前忙碌,但离半七并不远。半七回头望着戏单,出声对老板说:
“小三戏棚的生意不错。”
“您去看了?”老板说。
“方才刚看了两幕过来。社戏也不容小觑啊,个个都演得顶好。”
听他夸赞本地戏曲,老板似乎很高兴,便笑着答道:
“虽不比江户人看的玩意儿,但大家都说她们演得好,在这一带有口皆碑。”
“想也是。那个演锦祥女的小三津可真漂亮。”
“是啊。小三津年轻貌美,可是个红角儿。”
半七一边吃面,一边听老板闲聊。原来班主小三已经三十七八岁了,小三津是她的弟子,才二十二三岁。小三津这次演锦祥女反响不错,前些日子演《镰仓三代记》 里的时姬也颇受称道。她是戏班里的台柱,可最近不知怎的惹了师傅生气,前不久还在后台狠挨了一顿骂,竟哭着说要退班,可台柱退班会影响上戏,众人纷纷居中调停,这才收了场。
“毕竟是一群女子聚在一起,总会有许多麻烦纠葛。”老板说。
“小三津为何会挨师傅的骂?是戏没演好,还是有情郎了?”半七笑着问道。
“小三津恪守本分,从没闹过艳闻,现在也没听有那样的风声……”老板歪着脑袋思忖道,“正因如此,她存了好些工钱,听说衣服也不少。听说是因为她存的工钱和衣服都不见了,被师傅发现,这才挨了骂,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也许拿去赌钱了。”
“也不无可能。她们虽然是女子,倒也有为了消遣而去赌两把的。若钱都用在了正途上,师傅也不可能发那么大的脾气。约莫是做了坏事。”
“嗯。”半七又点了一碗荞麦面,继续问,“我方才见戏棚门口立着小三津的新旗子,送旗子的是常磐津文字吉。她和小三津有什么关系?”
“文字吉是住在实相寺门前的师傅,很是捧小三津的场,经常给她送礼品旗帜,还招呼她去附近的饭馆。小三津也很高兴,最近似乎经常私下出入师傅家。”
“不会是因为这个挨训吧?”
“自然不可能……”老板笑道,“她们俩都是艺人,又同为女子,小三津出入主顾家,师傅不可能啰唆什么。”
“说的是。倘若如此不知好歹,她怎吃得了艺人这口饭呢。”
半七以此为契机,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到了文字吉的风闻上,可老板也没说她什么不好,还是如同庄太所说,她守着酒铺的老爷,一概不收男弟子。手下弟子要么是附近人家的女儿,要么是远方来的女人。她有老爷每月的照拂,又有几个家境不错的弟子,据说过得相当富庶。
“远方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弟子?”半七问。
“从远方来的都不年轻,大抵都是二十多三十岁的中年女子。似乎有从日本桥、神田下町方向来的,也有四谷牛迂的山手方向来的,看着都像小妾、寡妇之流。”
半七觉得不宜继续深究,便付了面钱,出了荞麦面馆。明明那个叫文字吉的师傅技艺不算太好,却为何有那么多中年女弟子从远方跋涉赶来?半七觉得其中似有蹊跷。如此思忖着,半七在熊野权现神社附近逛了一圈,便到实相寺门前的文字吉家拜访。屋里出来一个五十六七岁貌似帮佣的女人,三角眼闪着精光,冷淡地应了门。
“师傅染了风寒,正在歇息。您是……”
“我是受想入门的孩子所托,从赤坂来……”半七温和地说。
“原来如此。”她打量着对方的脸,又答道,“不过师傅自昨晚便一直睡着,您改日再来吧。”
“听大伙说,师傅昨日早晨在熊野大神附近的路上发现了一只断臂……莫非是因为这个才发热了?”
“这我不知。”
她眼中的寒光更甚。在这儿暴露身份也讨不到好处,半七见好就收,寒暄两句便早早走了。来到外面却发现咸脆饼铺前围了一圈小孩,那卖唐人饴的男人不知何时来的,正在大路上跳看看舞。他照例戴着唐人帽,穿着奇奇怪怪的印花唐人服,糖箱放在地上,双手高举跳着舞。他皮肤白皙,眼神温和,看着的确是个丝毫不惹人厌的男人。半七停下脚步张望了好一会儿。
孩子们都只笑着看舞,没人买糖,大约是父母不肯给他们买糖钱。可那卖糖人却未露出一丝不满,和孩子们说笑着。
这天天气很好,日头高挂,在这光天化日的大马路上也无法一直跟着这糖贩子四处逛,半七只好暗暗记下那人的样貌,先行离去。甫一抬脚,半七便瞧见文字吉家的帮佣阿嬷似乎从后门出来,一直悄悄打量着半七的举动。
这阿嬷不简单,半七暗自记下了她。半七边走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正要走过久保町的大街时,瞧见一个工匠正摊开工具,在杂货铺前换桶箍。他是走街串巷揽生意的木桶匠。半七暗忖着偷眼一看,那木桶匠正是线人源次。半七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走过,咳嗽一声作为暗号。源次停下手中活计抬起了头。两人默默对望一眼,半七便离开了。
既然源次来了,那庄太可能也来了。半七留神打量了一番四周,没能瞧见眼熟的人影。出了大街,百人町的武家宅邸隐藏在绿叶之下,初夏的白昼如同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布谷鸟鸣叫着从涩谷飞向青山。
半七时不时回头张望,行到善光寺门前时看见源次匆匆收起家伙什,不一会儿便追了上来。半七下巴一点算作招呼,正打算钻进善光寺的仁王门,却又忽然停了下来。青山善光寺的金刚力士向来有名,面前供奉着许多大号草鞋和木屐,还有一个香客敬奉的石制大香炉。有个年轻男人在那大香炉里供了香,正虔诚拜谒。
男人只有十八九岁,肤色白皙,一看发髻便知是伶人。他蹲在地上俯首叩拜着。半七眼尖地注意到,那姿态与“和藤内打虎戏”那出戏里敏捷的老虎相似。此时,恰好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道路过。
“哎呀,照之助在那边拜佛呢。”
两个姑娘边走边频频回头张望那个年轻伶人,半七便追上去小声问道:
“请问那男伶是何人?”
“市川照之助……在浅川的戏棚里唱戏。”其中一个小姑娘说。
“浅川的戏棚……”半七沉吟道,“不是在小三的戏班里吗?”
“也有人这么说,但他是男伶,一直在浅川的戏棚……”另一个小姑娘说。
“多谢。”
待姑娘们走后,半七又望了市川照之助半晌。年轻的伶人丝毫未觉,始终对着金刚力士祈祷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