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三河町半七家中,头儿和庄太正面对面坐着。
“不过,当地人真是愚昧。”庄太笑说,“当地人愚昧也就罢了,怎的町里那些当差的也被迷了眼……那手臂根本不是当场斩落,要么是有人从别处捡来的,要么是狗叼来的,二者其一。砍下一只人手,肯定会出很多血,可那里却无甚血迹。”
“最先发现断臂的那个常磐津师傅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半七问。
“是实相寺门前一个叫文字吉的女人,我去找她时,说是去了澡堂不在家,但听近邻描述,她年纪三十四五,肤色稍黑,看着有些好强,长得不差……听说她净琉璃弹得也说不上多好,但有几个身世不错的弟子,也有人大老远跑来找她学艺,因此以郊区师傅来说,她手头颇为宽裕。”
“文字吉没有丈夫或恩宠她的老爷吗?”半七问。
“有老爷。”庄太回答,“据说是原宿町一家叫仓田屋的酒铺老板。文字吉也真叫人佩服,听说从头到尾只守着那老爷一人,不仅没传出一丁点艳闻,还因为顾虑那位老爷而一概不收男弟子。以现今的师傅来说,岂不是很稀罕?”
“确实稀罕。不如将她传唤到奉行所,赏她五贯钱以示嘉奖?”半七笑道,“师傅的事先不提,那断臂……那个唐人饴小贩是个怎样的家伙?家住哪里?”
“听说是四谷法善寺门前的虎吉,不过我回来时绕去四谷,在北町法善寺门前町挨家挨户打听了过去,什么虎啊熊啊的一概没有。这混账,准是胡说八道呢。”
“或许吧。不过江户虽大,唐人饴小贩也就那么几个,找他的同行一个个问过去,应该能找到人。”
“那我立刻去查?”
“只能先这样了。”半七说,“正好,线人源次的朋友就是卖糖的,你去和他商量一下。我也去青山瞧瞧。”
说到一半,半七又沉吟道:
“喂,庄太。当地人说那个卖糖人是密探或捕吏,但这应该不可能。”
有人因心中怨恨,抑或为了避免罪行败露而夜袭密探或捕吏的事这世上未必没有。可若真是如此,歹人不可能将断臂丢到大庭广众之下——尤其那能充作证据的唐人服袖子还裹在断臂外面——不然凶手未免显得太过疏忽。然而话又说回来,这世上也未必没有胆大包天之人,故意堂而皇之地扔下断臂以示讽刺。若果真如此,那此事应是住在那一带的缺德旗本或缺德御家人所为。半七暗忖,若对手是住在那些宅邸里的人,调查起来就麻烦了。
这时,庄太忽然大喊:
“啊,糟了!我忘了件大事!头儿,对不住,其实那手臂的刀口很不干脆,怎么看都像是用匕首或菜刀吭吭哧哧切下来的。”
“是吗?”半七再次陷入沉思。若是这样,犯人看来不是武士。不过眼下再怎么考虑也得不出结果,只能先将现场调查一遍,再随机应变。因此,半七依旧决定按照最初的计划,先查一遍卖糖人的同行。线人源次的朋友就在下谷开糖铺。半七再三嘱咐庄太,让他万事务必和源次商量过后再好好去办。
“是。头儿,您明天去青山吗?”
“这厢天也快黑了,跑去那种偏僻地方也查不出什么,还是明天出门慢慢办事吧。”
“那我就照这么办。”
庄太保证道,然后便回家了。临走前,他还对自己今日带回来的“宝贝”沾沾自喜,说什么多亏今天去青山扫墓,才能弄到这东西,此事或许是亡父的指引,惹得半七笑了起来。半七哂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这般不孝,他们还惦记着给你置办大礼。”庄太听罢,挠着脑袋回去了。
翌日一早便是晴天。半七去八丁堀的府邸,大致报告了一番自己要调查的唐人饴一案,接着慢慢悠悠地爬上山手。时值旧历四月,青山一带诚如其名,望眼皆是绿叶。
这一带的景色在明治以后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的踪迹大多已无处可寻,各位大抵想象一下今日繁荣的青山大道往日皆是武家宅邸便可。町人的聚居区只有善光寺门前那一片,以及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久保町的一部分。青山五丁目、六丁目是百人町的武家宅邸,广为人知的那首盲女谣 唱词有云“彼时青山百人町,铃木主水武家宅” ,传说就是在这里。
半七走向那寂静郊区的武家聚居地,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戏班子的锣鼓声。从江户这边过去,右侧是久保町,左侧则是梅窗院的观音菩萨。梅窗院旁是真言宗的凤阁寺,戏班子的锣鼓声便是从这寺内传来的。
“哦,是小三的戏啊。”
江户的剧院只保留了颇有来历的三家,但神社与佛寺之内依旧可以搭棚唱戏,称为社戏。当然,这和圆木上铺草席的杂戏棚没什么两样,但在当地还算兴盛。凤阁寺的社戏由一个叫坂东小三的女伶主持,在这一代名气不小,这半七也知道。
知道归知道,却没实际去听过,半七好奇戏唱得究竟如何,便循着锣鼓声进了寺内。透过郁郁葱葱的樱树枝叶可以看见简陋的戏棚前竖着七八面新旧混杂的旗子,女人和孩子们正张望着剧目招牌。戏棚里正热热闹闹地敲钲打鼓。眼下正上演和藤内打虎的戏码,招牌上也粗笔写着《国姓爷合战》 的剧目。
“国姓爷?是场大戏啊。”
半七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付了十六文钱进了棚子。打虎一幕出场的只有和藤内的母亲、和藤内、唐人和虎。戏班班主小三扮演和藤内,正与穿着劣质戏服的老虎激烈打斗。看完这一幕,半七本想就此回去,但临时变卦,继续看下一幕。下一幕是“楼门”。
此幕有和藤内的父母、和藤内、锦祥女、唐人和唐女等角色出场。小三的弟子小三津扮演锦祥女。虽因化了舞台妆而瞧不出真实年龄,但小三津看着顶多二十四五,鹅蛋脸,五官端正,扮演戏中的锦祥女真可谓埋没了这张好皮囊。毕竟是入场费只有十六文的社戏,假发、戏服都简陋得不像话,半七竟不由得有些同情。
打虎戏中出场的老虎也极为灵活。那身形扮演老虎稍显瘦小,看着竟有些像狗,敏捷地跳来跳去,还时不时地翻两个筋斗,惹得看客们不住地欢喜喝彩。女伶不可能有这等身手,半七判断,这老虎的戏服之下定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