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夏天,我从房州旅行归来,带着些微薄的伴手礼访问半七老人。于是,从未度假旅行过的老人高兴地听我说起海滨浴场的事。
我说起攀登锯山 遇到许多蛇的事时,老人闻言皱眉笑道:
“我有个熟人也曾去过锯山拜罗汉 ,但没听他说有蛇。虽说碰上蛇也不会怎么样,但心里总归不舒服。说到蛇,以前和你讲过‘蛇女复仇’的故事吧?就是男人勒死师傅后在她脖子上缠蛇的那桩事。其实我这还有另外一桩与蛇有关的故事,但你是不是吃够蛇的苦头了?”
“无妨,您请说。”
“那我就说给你听。还是老样子,容我先说些开场白,否则现在的人可能会听不懂。你知道,小石川有个地方叫小日向。这地方范围很广,里头又有许多小地名。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小日向水道端,明治以后分成了水道端町一丁目、二丁目,但江户时代合称水道端 。水道端中,如今的二丁目区域内有座曹洞宗寺院,叫日轮寺。从它的正殿左侧登上后山,有一座冰川明神的神社。往昔日轮寺和冰川神社是一体的,但是明治元年禁止神佛混同,于是冰川神社转与服部坂的小日向神社合祀,原来的社殿便空了一阵,如今似乎砍掉树木成了东京府 用地。
“所以,虽然现在那里没有神社,但在江户时代,那里有雄伟的社殿。《江户名所图会》 也画了那里的景色。不过,那座明神山上有个传说,说是那里栖息着一种叫‘童花蛇’的怪物。关于那怪物的名称有诸多说法,其中也有人好似亲眼所见一般煞有介事地解释说,那蛇通体青色,唯有蛇头乌黑,好似以前小孩梳的齐切披发‘童花头’,所以才叫童花蛇。还有种说法是,在晦暗的阴天,会有个留着童花头的可爱小姑娘出现在附近的森林玩耍。据说那姑娘是蛇的化身,见过她的人会在三日之内死亡。当然,鲜少有人见到那可爱姑娘。不过安永 年间,水道端荒木坂有一家绸缎庄叫松本屋,老板忠左卫门的儿子病了两三日后突然去世。听说他临死之前透露,自己曾在明神山看见了童花蛇。
“据说除他之外,另有两三人也遇见了类似的事。童花蛇的传闻越传越邪乎,因此先不说深夜,众人连拂晓、日暮和阴天都不敢进山。原本不靠近那一带是最安全的,只是山上供奉的冰川神是小日向一带的总守护神,不可能不去祭拜。祭礼在每年正月、五月、九月的十七日。听说每逢祭礼日,童花蛇也会躲起来,不让人看见。你这样的现代人若问我那传说究竟是真是假,我也答不上来,但往昔的人们都老老实实地相信。总之你记着这点,权且听听吧。”
安政五年(1858)七月至八九月份,江户流行起霍乱疫情,这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午年霍乱大流行 。疫病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当时的人又不通防疫对策,只能一个劲地求神拜佛,故而各处神社、佛寺都香客群聚。平时相对冷清的小日向冰川神社此时香客也是络绎不绝。想来是眼前的霍乱比传说中的童花蛇更为可怕。
这一年有三大难关——疫病盛行,秋收欠佳,残暑很烈。八月底,小日向水道町一家烟草铺关口屋的老板娘阿琴和女儿阿袖、婢女阿由三人一起去冰川神社参拜。关口屋是这一带的老字号,除铺子外还有其他地皮和租屋。家中除了两名学徒外,还有三名年轻伙计、三名婢女。主家成员有老爷次兵卫,四十一岁;夫人阿琴,三十七岁;女儿阿袖,十八岁。老太爷和老夫人已在二十年前先后亡故。
由于冰川神社就在附近,阿琴三人吃过午饭才出铺门。早晨天气晴朗,四刻(上午十时)左右有些转阴,吹起微凉的风。几人穿过町中,沿着上水道往前走时,遇上了两户人家出殡。女人们推测都是死于霍乱的人,心下有些忌讳。
一行人来到日轮寺,登上寺后的明神山一看,真是奇了,今日竟连一个香客也不见,只有四周杉树林中的秋蝉叫个不停。众人在明神社前叩拜,按例祈请神明保佑全家无灾。不久,天愈来愈阴沉,本就微暗的树荫底更是暗如日暮。
“好像变天了。”阿琴叩拜完毕后,仰望天空道。
“趁雨还没下,快回去吧。”阿由也催促道。
蝉鸣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停,附近静悄悄的,令人有些胆怯。湿重的空气贴着人的肌肤,丝丝冷意直往骨子里钻。若在这儿遇上暴雨可就糟了,三人快步踏上归途。这时,阿袖不知看见了什么,顿时停住脚步。她默默扯了扯母亲的衣袖,阿琴也停了下来。阿由也跟着驻足。原来她们看见路旁杉树林间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十二三岁,脸色白皙而纯洁。身穿染着鳞片纹的白底单衣,衣料似乎是崭新的,腰间系着水蓝色腰带。这些暂且不提,引起三人注意的是少女的黑发——她留着童花头。
前面也说过,这阵子因霍乱盛行,前来参拜明神的香客骤增,故而童花蛇的骇人传说被世人暂时抛诸脑后,但并未完全消亡。今日这般阴沉的天气中,三人竟在此偶遇童花头少女,也难怪她们会异常恐惧,脸色青得胜似少女的腰带,原地呆立了好半晌。
阿由比阿袖年长,今年十九岁,加之素来好胜要强,此刻也没光顾着发抖,而是小声提醒主母道:
“被她发现就糟了,咱们快逃吧!”
万幸少女没有面向她们,三人只看见少女的侧脸。若三人蹑足逃走,兴许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顺利逃脱。而若拔腿狂奔,恐怕会让少女听见足音。因此,阿琴与二人低语两句,接着三人生怕暴露呼吸声一般,抬起双袖掩口。
三人蹑手蹑脚地正要通过杉树林前。阿袖兴许是怕极了,拖着僵硬的双脚往前走时,竟不慎被树根或石头绊倒,来不及站稳便啪一声倒地,吓了阿琴和阿由一跳。事情至此已顾不上隐匿足音。阿琴和阿由一股脑儿拉起阿袖,拖着她拼命奔逃。下山的路口是一条石阶。三人跌跌撞撞地逃下坡道,来到寺院正殿前,终于歇了口气。阿袖面无血色,连话也说不出。
阿琴向寺院男仆讨了碗水让阿袖喝下,自己也喝了水。一口气逃下山之后,阿琴这才感觉到热,于是拧了手巾擦拭脸上和颈间的汗水。阿琴没有将在山上遇见童花头少女的事告诉寺院男仆。
“回家之后不许说这事,绝对不准透露出去。”阿琴严厉叮嘱阿由道。
三人惴惴不安地回到关口屋铺子上。阿袖尤其神情不属,当晚连晚饭也没怎么吃。
阿琴并未将今日之事告诉丈夫次兵卫。这不仅是怕丈夫担心过度,也因为她自己也害怕说出口。翌日,她再度告诫阿由绝对不要声张。由于三人头也不回地逃了回来,故而并不知晓少女是否发现了自己。阿琴在心底暗暗祈祷少女没有发现。
当时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都说往屋檐上挂八角金盘的叶子便能驱赶霍乱疫鬼。据说是因为八角金盘的叶子与天狗的羽毛扇 形似。关口屋虽不是真心相信,但眼下是非常时期,大家说有用的,姑且跟风就是。正好自家庭院里就种着一株高大的八角金盘,他们便折了叶子挂在铺子的屋檐下。
翌日午后,阿琴走出铺外。屋檐下八角金盘硕大的叶子已快枯了,正在秋风中哗啦啦作响。阿琴心想叶子枯了大约无法驱魔,便从院子里折来新叶,也不假手他人,打算亲自将叶子换上。当她取下旧叶时,她忽然发现旧枯叶上似乎有虫蛀痕迹。她仔细一看,那蛀痕竟然潦草地组成了一句话:阿袖会死。
阿袖会死?阿琴大为惊骇。她偷偷叫来阿由,将八角金盘枯叶拿给她看。阿由看过,也说那串蛀痕像“阿袖会死”。八角金盘本就极少遭虫害,可如今不仅在枯叶上留下了蛀痕,那罕见的蛀痕还形似“阿袖会死”。
昨天才遇上那事,今天又看到这个,屋檐外是赤日炎炎的八月天,草木遍地枯焦,阿琴却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霎时冻成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