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论善恶,武助是复仇,茂兵卫也是复仇,且这两桩复仇案均发生在同一天的白天和夜晚,如此看来,两者之间岂会没有联系?我问老人,老人则咧嘴笑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方才说过吧?我在权田原抓获的那个人就是野口武助。他并非一时兴起跳出来砍人,而是与下总屋茂兵卫有牵连。”
“意思是,他们俩一早便认识?”
“妻子死去之后,茂兵卫恢复独身,便常去新宿一带寻欢作乐。但他都是白天去,并且绝不过夜,因此没人发现。他在外面认识了武助,两个坏水便熟识了。茂兵卫能力最为拔尖,因此担任头目,内有伙计银八助力,外有浪人武助相帮,这两人便是他的左右手,一伙人做尽了坏事。待到这一桩桩一件件渐次查明,附近的人无不感到错愕。”
“掳走为吉妹妹的是谁?”
“掳走阿种的是银八。”老人解释道,“我原本盯上了捣米工藤助,但出乎意料的是,此人是个好的,反倒银八不是个好东西。银八受茂兵卫指使,负责悄悄带饭给被关在鬼屋空宅的阿参,可这家伙不可能就此罢休,定是肆意妄为,凌辱了这年轻小姑娘一番。阿参求他放她回家,他走前便说第二天带她出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他见阿种去了附近澡堂,自己便去鬼屋接阿参。待阿参欣喜地出了空宅,银八趁路上无人,突然拿出匕首指着阿参,恐吓她接下来与阿种见面时,没有他的允许绝对不准开口,然后带着她走了。他们就在澡堂附近等着,等阿种出来便悄悄叫住阿种。
“阿种一见阿参便惊讶地跑过去,银八出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让阿种跟着他走。换句话说便是以阿参为诱饵,骗走了阿种。阿参因受恐吓,无法贸然开口。阿种因阿参的缘故,无甚警惕地跟着银八去了。她们毕竟只是十六七岁的乡下姑娘,遇到这种歹人就如同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如此,阿参又回到鬼屋,阿种也被活捉。”
“这人实在不是东西。”我不由叹息道。
“确实不是东西。茂兵卫和银八本打算生擒二人,将她们卖到宿驿妓院去,但金右卫门和为吉在场就会碍事。尤其是为吉,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忽然失踪,实在坐立难安。他放话说,即便金右卫门的伤势痊愈,他在没找到阿参和阿种之前也绝不回国。如此,茂兵卫他们不得不处理了他。茂兵卫与银八商量,决定将为吉引诱到权田原。说到这里,你应该大致猜到了,等在赤杨树下的正是野口武助,他打算在此干脆地解决掉为吉。”
“带路的藤助完全不知情?”
“捣米工藤助打扮俊俏,看着不像正派生意人,但他虽然偶尔贪玩,实际出人意料地有些迷糊,竟一无所知地被茂兵卫利用。但不幸中的万幸,他保住了性命……据说茂兵卫和武助担心只杀为吉一人会引发怀疑,本打算顺便也送藤助上路。这群人确实坏得无可救药。
“好笑的是,武助这家伙,因要一次杀两人,竟觉得心里有些没底,便打算喝酒壮胆,于是先去新宿一带喝了几杯,然后来到黑黢黢的赤杨树下等着,结果碰上了阿若和德次郎这一对苦命鸳鸯。这男女私奔的场面,就如那清元小调或常磐津节里的唱词:‘寒冬草木枯,似怜亡奔人。’两人朝着那赤杨树‘兜兜转转终来此’。毕竟要在这儿殉情,怎可只做这一件事?必要似‘许自与君初见时……’那般先说好一番情话,诉好一番衷肠。
“阿若和德次郎做梦都没想到树后正躲着人,兀自你侬我侬了一番,可一直在暗处听他们情深意切的武助可忍不下去,已然心下不快、肝火大动,再加上他之前喝得微醺,眼下更是难以自抑。另一方面,若这二人再在这里卿卿我我,也会坏了自己的事。于是他突然跳出去恐吓说要砍死他们,吓跑了两人。赶巧不巧这时为吉和藤助来了,庄太和我也来了。哎呀,真是,整个场面一下子乱糟糟的。
“武助一看事态不妙,便先藏了起来,可又心下不安,悄悄折回来看情况。待我遣人送阿若和德次郎回去,正要审问为吉和藤助时,武助怕为吉说些有的没的,败露事情,便突然跳出来砍伤人后逃跑。本来逃了便好,他竟又折回来想砍我。虽然他供述说自己本是想砍藤助,但不管怎样,去而复返便是他失策,算他运气到了头。”
“茂兵卫和银八很快就被捕了吧?”
“被捕了。因为庄太未回,我本以为凭自己一人或许处理不了,一着不慎让人远走高飞可就麻烦了。但我又觉得到时自会有办法,还是独自过去抓人了。下总屋干的不是夜晚的营生,此刻大门已经关上,但小门的纸窗上映出了灯影。我指示藤助,让他在外面大喊‘我回来了’。本该上了黄泉路的藤助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里面的人估计也吃惊不小。银八立刻打开小门向外张望,我趁机扑过去,不容分说立刻绑了他。
“里面的老板茂兵卫听见响动也走了出来,我又立刻将他拿住。因为对手有两人,我本以为要一次全部抓住有些困难,想不到他们一前一后出来,正好让我一个一个绑,这人竟抓得异常顺利,这就是所谓的‘百思不如一试’吧。”
最后只剩下那两个姑娘的下落。说到她们,老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前面说过,阿参和阿种被银八带去那间鬼屋关了起来。虽然他绑上两人的手脚,将她们丢进了壁橱,可这次有两个人,因此第二天傍晚,一人咬开了另一人的绳结,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两人跑了出去。算算时间,约莫是我进屋前不久。晚了一步,真是可惜。”
“但她们平安逃走了?”
“并不平安。虽然她们成功逃出了鬼屋,可当时已是傍晚,她们又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怎么走的,竟从品川跑到了大森海边。此时已是三更半夜,眼前是漆黑广阔的大海。本来去那一带的渔村求救便无事,可两个年轻女子历经各种惨事,或许精神也有些失常,竟觉得既然如此痛苦,不如干脆死了,于是一起跳了海。幸好附近有夜间打鱼的渔船,将两人拉了上来,可只有阿种捡回一命,可怜的阿参一命呜呼。‘佐仓宗吾’的戏剧竟无意间成了一场飞来横祸的源头,谁也无法料到,少女开开心心地随父亲和未婚夫跑到江户游玩,结果竟然命丧于此。
“不过金右卫门因伤口很浅,很快便痊愈了。这伤是茂兵卫所致,因此一有差池,金右卫门便可能再次遇袭,不得善终。不过因茂兵卫和银八早早被捕,他捡回一命。为吉伤势很重,性命一度危在旦夕,但好在两个月后痊愈。之后家乡那边来了人,将金右卫门和为吉兄妹接了回去。”
“那私奔的二人后来如何了?”
我笑着问。老人听罢也笑了起来。
“这事啊,可真像戏中的那些男女艳事。虽然男女双方都有钱款,但数额不大,我就跟甲州屋说,不如让我代替阿若父母为她赎身。”
“看来她如愿与德次郎成婚了?那赎身的钱……”
“上了船哪还有下来的道理,自然是我自掏腰包。不过甲州屋看在我的面子上少要了我不少钱,倒也没亏多少。我与你说,我也不是只会拿捕绳绑人,时不时也会演些善心主角的。哈哈哈哈哈哈。”
我想,那时的半七老人定是如那侠士幡随院长兵卫一般,神色淡然却心情愉快地挺起了胸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