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七和庄太暗中跟在两人身后,只见他们往权田原方向走去。大概因为夜风寒冷,两人不发一语,只顾低头赶路。藤助手里拿着灯笼。他是米铺伙计,本该提着印有下总屋商号的灯笼,可今晚却提了个没商号的。半七注意到这点,对庄太低语了几句,后者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更加不能掉以轻心了。”
此时的权田原是一大片原野,未及枯败的冬草展现着武藏野的余韵,茂密地生长着,草间还有细流穿过。今夜虽没有月亮,但天空高远清朗,无数星辰闪烁着青白的光。广阔原野上的野草与芒草时而被拂面寒风所惊扰,如波浪一般高低起伏,沙沙鸣响。这风吹草低的声响恰好盖过脚步声,半七和庄太远远地跟在两人后头。
原野中央耸立着一棵仿佛已见证几百年历史的大赤杨,高大的树影在夜色中清晰可辨。为吉与藤助沿着小径往那棵大树急急赶去,两人行至树前时,忽听见一阵裂帛般的女子惊呼之声。
“啊,杀人了……”
接着又是一声男人惊呼。黑暗的原野中似有一对男女跌跌撞撞地向几人逃来。至此,半七与庄太无法坐视,只得立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不料庄太迎面撞上一个男人,半七则撞到了一个女人。赤杨树下传来男人的笑声。
藤助和为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怔在原地。半七回头叫道:
“喂,喂。灯笼给我!”
藤助还在迟疑,庄太急躁地又喊了一声:
“喂!下总屋的伙计!快拿灯笼过来!”
听见下总屋的名号,藤助也不好再装傻,提着灯笼过来。灯笼的光亮照出一个二十一二岁商人打扮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岁上下、貌似新宿妓女的婀娜女人。
“私奔的吧?”庄太说,“既然如此,为何还喊‘杀人了’?”
“那边……”男人指着赤杨树方向说,“突然蹿出……说要砍我们……”
半七拿过藤助的灯笼,立刻跑到树下,但已不见人影。看来歹人发现事态棘手,早早遁了身形。觉得棘手的不只那歹人,半七也一样。眼下只能放着跟了一路的为吉和藤助,先审问这新冒出来的二人了。他将这对男女带到赤杨树下,庄太和另外二人也跟着过来。
“你们只是私奔来此?”半七询问二人,“我是捕吏半七,你们要老实交代。”
听闻对方是捕吏,二人浑身一震。私自带走妓女或艺伎很容易被判诱拐,而诱拐是重罪。这样的事被捕吏撞破,两人自然感到恐惧。半七察觉到他们的心绪,静静说道:
“我虽吃这一口饭,却也非冷酷无情。总有能私下了结的稳妥之法。先说说,你们是谁,打哪里来?”
根据两人战战兢兢的供词,男人是代代木多闻院门前町一家裱糊铺的儿子德次郎,女人则是内藤新宿
甲州屋的妓女阿若。二人相恋却不能遂愿,阿若受死神诱惑,逃了出来。两人相约在权田原的赤杨树下殉情,趁着夜色偷偷来此,不料有人捷足先登占了地方。那人突然跳出来,吓了他们一跳,嘴里还大喊着要砍死他们。饶是寻死之人亦惊于犬吠,乍一听有人要砍死他们,两人还是害怕了起来。刹那间,两人忘了自己本要寻死,不由惊呼一声“杀人了”,然后落荒而逃。
听完此话,半七颔首道:
“嗯,明白了,明白了,但你们不能死。在此处遇上也算有缘,我会设法帮你们说说情,今晚你们就先乖乖回去吧。话虽如此,也不能让莽撞之人自己回去。庄太,你辛苦一趟,帮我把这两人送回甲州屋。”
“那这头怎么办?”庄太有些忐忑地说。
“我来想办法。总之得先把这两人平安送回去。”
“是,那我去去就回。走吧,头儿都这么说了,你们俩也别嘀嘀咕咕的了,赶紧跟我走。再给人添麻烦,小心我绑了你们。”
如此一恐吓,两人无法再争辩,就此失去在权田原留下殉情韵事的机会,只得忍着臊意被庄太催着走。
如此解决了一个问题,半七便准备审问为吉和藤助,哪知刚拿着灯笼转向那二人,为吉却惊呼一声倒在了地上。半七心下一惊,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男人手握寒刀,正拨开芒草一心逃跑。见自己已追不上,半七一把抓住愣怔原地的藤助的手。
“头儿,您要把我怎么样?”藤助慌张地说。
“能把你怎么样?赶紧从实招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给我装蒜!你这浑蛋……”半七骂道,“你今晚带为吉出来是要杀他吧?”
“我怎敢啊……我只是按老爷的吩咐,领这位阿为大哥来此而已!”
“为何要领来此地?”
“说是有人在树下等他,要我带他去和那人见面。”
“谁在等他?”
“不知。老爷说见了就知道了。”
“装什么糊涂!又不是被狐狸迷了心,无缘无故怎会有两个大男人肩并肩跑到这荒郊野地中来?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度!”
藤助的手臂被拧到背后,终于没骨气地哭喊了起来。
“差爷饶命!饶命!”
没想到对手如此孱弱,半七有些迟疑。他拿不准藤助是真孱弱还是意图让自己放松警惕,不禁松了手上的力道,只见藤助软绵绵地滑坐在了野草上。
“头儿,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您也晓得,这位阿为大哥的妹妹昨夜失踪了。我家老爷也很担心,今日一大早便出门到处打听,过午才回来,说是探到了阿种姑娘的行踪,只是对方不是个好的,不肯轻易放人。若将此事当作诱拐报官,或许能一文不花将人找回来,可若耽误了时间,阿种姑娘有了什么闪失,那就无法挽回了,倒不如认了这个晦气,花些钱把人平安赎回更为稳妥。对方要价十两,老爷压到五两,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终定为六两。老爷觉得还是快些拿钱赎人为好,阿为大哥便和金右卫门老爷商量,最终决定先救回阿种姑娘,可问题在于两人的盘缠加起来也凑不够六两,就算将腰上缠着的钱全抖出来也只有四两二分。于是我家老爷补了那剩下的一两二分,接着我俩今晚就来了这里。”
“你家老爷为何不一起来?”
“老爷本也打算一起来,可傍晚老毛病疝气复发,动不了,这才没能过来。他说许是一大早就出门走动,受了寒,所以才差我过来。他嘱咐我,权田原中央有棵大赤杨,到了那里,对方便会带着阿种姑娘一起出现,我们只需拿着六两金子赎回阿种姑娘便可。于是我就领着阿为大哥出来,谁想中途竟遇上方才那些乱子。”
“既然如此,你为何拿了没写商号的灯笼来?”
“是老爷说此事若让外人知道,彼此都会惹麻烦,让我拿没有下总屋商号的灯笼去……”
“嗯。好,我大致明白了。你帮我把这伤员抬回去吧。”
半七自方才起就有些担心伤员,正打算让藤助扶起倒在一旁的为吉,未料此时身后的枯芒草忽然沙沙响了起来。
半七立刻察觉这并非仅是风声,猛然回望,发现又有人一刀砍了过来。警惕的半七堪堪躲过袭击,立刻扑向对方手边。灯笼早已被扔出,消了火。来人被半七迅速近身,无法挥刀,便丢下武器与半七扭打起来,双方总算是势均力敌。然而捕吏、小卒之流习惯徒手抓捕,对手也隐隐有些胆怯。
此类荒野上总会有些自然塌陷的坑洞。两人在黑暗中扭打在一起,脚下一滑,双双跌进了一个二三尺高的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