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各位读者应已经知晓，半七老人的故事总带有些戏剧性，许是因为往昔查案时，不耍些花招便难以查清吧。因此，我也时不时会提到半七老人喜欢看戏。

明治二十七年（1894）五月十二日过后，星期日一大早，我照例拜访赤坂半七老人家，老人说自己昨天去了新富座看戏。

“新富座正演‘佐仓宗吾’吧？”

“是的是的。九藏演的宗吾名气挺大，我便去看了。九藏的宗吾，广然、讷子的甚兵卫、幻常吉都演得很好。芝鹤串场演了宗吾的妻子，好得出人意料，真不愧是大师。独幕剧穿插了嵯峨和御室的净琉璃，但九藏演光国真的只是串场，没多少戏。多贺之丞演的泷夜叉不行，差得离谱。光国放着重要的故事不讲，最后倒让喜猿演的鹫沼太郎来代为叙述，几乎没眼看。”

老人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颇为拿手的剧评，洋洋洒洒地说个不停，等终于告一段落后，老人又转头说道：

“那‘佐仓宗吾’的戏是第三代濑川如皋 所作，嘉永四年（1851）八月在袁若町的中村座上戏，剧目叫《东山樱庄子》。那时代不能将真实的佐仓事件 搬上舞台，于是便将背景改换到室町幕府足利将军时代。彦三郎演渡守甚兵卫，小团次演宗吾，菊次郎演宗吾的老婆阿峰，选角都很合适，因此非常叫座，从八月到九月、十月，一连演了三月。表面上虽是足利时代的故事，但任谁都知道演的其实是下总国佐仓一事，因此佐仓的百姓也源源不断来江户观摩，这戏自然也越来越叫座。当然剧院方面也很精明，此次要上演宗吾一戏，剧院的人还专门跑去佐仓拜谒，为此戏大肆宣传了一番。这类事真是古今未变。

“那佐仓藩领之中，村名我忘了，有两个叫金右卫门、为吉的农民当时也来了江户，他们也是去中村座看戏的。一行十五人宿在马喰町的下总屋。金右卫门带了女儿阿参，为吉则带了妹妹阿种，一行人盘算着到达江户后，第二日先去中村座看戏，之后两日则各自游览江户，最后大家一起回藩国。于是，他们第一天在中村屋为宗吾与儿子诀别而悲泣，为宗吾所化幽灵所惊吓，看完了戏，第二日起便开始自由行动。金右卫门和为吉在四谷和青山皆有亲戚，既然来了江户，必定要登门探访一番，因此二人与其他同行人暂别，出了马喰町的客栈。那是九月末的一个晴天，阿参和阿种自然也跟着父兄去了。”

为便于各位理解，此番先说一说几个人的家庭关系。金右卫门和为吉在老家都是大农户。金右卫门三十八岁，女儿阿参十六岁；为吉二十一岁，妹妹阿种则是十七岁。双方似乎是远亲，并且阿参来年就将嫁给为吉，因而两家可谓是一家人。金右卫门说要去探亲，为吉兄妹自然也便跟着去了。

一行四人先去四谷盐町探访亲族，在对方家中用了午餐，接着便去找住在千驮谷町的亲戚。那亲戚也叫下总屋，是一家米铺。当时去哪儿都靠徒步，费时费力。再加上他们不熟悉江户，一路走一路问，走得便更慢了。那日八刻半（下午三时）前后，他们来到了青山六道岔口。

一听这地名，仿佛这是个闹鬼的不祥之地，其实只因有两个十字岔道在此交会，形成东侧两道，西侧两道，外加中间一条南北大道的路形，也不知是谁先开口叫的，最终有了六道岔口这名称。此处是小差役和先手组 聚居之地，只在十字街单侧有少许店家。有个貌似附近农民的男人在杂货铺前放下扁担，正在卖柿子。

这时来了个腰配大小双刀、下着和服裙裤的年轻武士，似是要买柿子，正揪着那农夫讨价还价。接着又来了个浪人打扮的男人，甫一见到那年轻武士，立刻变了脸色大声喝道：

“无耻盗徒，总算找到你了！”

年轻武士似也吓了一跳，似乎答了句什么，但未能听清。另一边，浪人拔出腰刀冲了上去，年轻武士面色仓皇地想要逃跑。浪人照着他的背后一刀砍中右肩，在他倒地之后又砍了一刀，年轻武士便当场死亡。

金右卫门一行人当时恰好路过。他们本来好端端走在路上，眼前突然上演了一场武戏，与昨日中村座的卖力演出不同，眼前的浪人是真把一个大活人杀了。四人面色煞白愣怔原地，浪人将染血的刀刃收回刀鞘，回头看向四人。

“失礼了。几位来得太不凑巧，还请各位为我做个见证。”

四人无奈，只得跟浪人走，卖柿子的男人和杂货铺的老板娘也一道去了。此地本就是个行人稀少的单侧市镇，其余店家早已慌忙躲入铺内，因此只牵扯到了眼下六人。浪人带着他们去了附近水野和泉守宅邸的岗哨。

据浪人所述，自己是中国地方 某藩国的武士，名唤伊泽千右卫门，父亲兵太夫是金库守卫。某日夜里，贼人闯入金库偷出一箱金子。兵太夫抓住贼人一瞧，发现竟是同僚山路郡藏。郡藏悔不当初，连连请求兵太夫不要宣扬此事。兵太夫同意了，要他将那箱金子归还原处。就在两人打算返回金库时，郡藏趁兵太夫不备，将其砍倒，带着金子逃之夭夭。兵太夫身受重伤，但仍在报告完事情始末后才咽气身亡。如此一来，山路郡藏便是十恶不赦之人，对于主家来说是擅闯金库的盗贼，对于千右卫门来说则是杀父仇人。于是千右卫门便恳请主家让他离开藩国，寻找仇敌下落。

千右卫门先去了京都和大阪寻人，未能找到线索，便沿东海道各宿驿一路搜寻，来到了江户。他自去年夏季开始，于江户市中徘徊了一年左右，怎料今日竟在六道岔口意外撞见郡藏，于是立刻报上姓名讨贼复仇。千右卫门的说辞不似寻常口角，委实脉络清晰、合情合理。千右卫门杀了主家的盗贼，报了杀父之仇，岗哨的人不敢怠慢他，纷纷夸他立了大功，给他热水喝。金右卫门一行四人、杂货铺老板娘和卖柿子的农民只受了盘问后便被放走了。

这下总算是松了口气，金右卫门一行去了千驮谷町拜访下总屋，将此番经历说给亲戚听，不料没过多久便听见传言，说在六道岔口成功复仇的浪人伊泽千右卫门在水野家岗哨没了踪迹。按照当时的律令，发生此类事件时，须先将当事者扣在岗哨或警备所里，遣人前去主家宅邸通知，再由主家派人带着礼服前来迎接，并向岗哨确认当事者确为自家武士之后，才可将人接走。千右卫门称自己是备中国 松山藩五万石藩主板仓周防守 藩中武士，岗哨便立刻派人去了外樱田的板仓家。

在等待使者归来期间，千右卫门说想借用一下茅房。哨所守卫疏忽大意让他去了，他便一去不回。守卫认为他定潜入了府邸，将府内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然而一无所获。此处毕竟是郊区宅邸，旁边就是一大片竹林，守卫们便猜测千右卫门会不会是潜入竹林逃了。此时使者归来，说板仓家称本藩并未有此等武士。如此一来，千右卫门便是个冒牌货，竟能如此厚颜无耻，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不说，竟还谎称复仇，大摇大摆地主动走进岗哨，实在太过目中无人。

然而此事并非双方偶然相遇发生口角，而是一方忽然出声叫住对方，并且拔刀便砍。如此看来，砍人者与被砍者定是相识的。办案的差役到现场查看被砍身亡的年轻武士，只见他三十四五岁，暂无线索可知他在哪家武宅供职。他怀中的钱夹里有二两多金子，此在当时已是巨款，对于一个身份低微的年轻武士来说，这钱夹未免分量太重？可眼下也没有其他可调查的地方，便也只能先这样。

听罢这传言，金右卫门一行也吃了一惊，惊叹江户确是个可怖之地。

半七老人摇头叹气道：“不，若至此便收场倒也罢了，哪知后来又接二连三发生了恐怖之事。我说给你听听吧。” cwaT109+13Uf7DKSQOJVKb2t0W6oBDxt0D+vkxBZRnGzPHj3cISVE609LK/WmO3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