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次拜访半七老人时，老人问我：

“我觉得问你应该知道，你了解俳谐师几董 吗？”

时值甲午战争后，正是子规一派 及其他新俳句派别兴起的时代，故而我也了解一些。听老人问起几董，我立刻回答，他是芜村 的得意门生，是继承了夜半亭三世名号的著名俳人。老人点点头。

“原来如此。前阵子我去了个地方，碰上个书画商。他给我看了张诗笺，说是几董的俳句。我不谙俳谐，简直一窍不通，但记得诗笺上的句子。”

“是什么句子？”

“是……‘谁人祈愿时，藤花缚地藏’……有没有这一句？”

“有的，确实是几董的俳句，《井华集》 里也收录了。很有意思的句子。”

“连我这样的外行人都觉得有趣。”老人微笑道，“这应该是咏叹缚地藏 的句子，因为是俳谐才风雅地说是用藤花绑的。其实很少有人用藤蔓绑地藏，大家都是用粗草绳绑好几圈，想必地藏菩萨也很受不了。许愿者会绑住地藏，愿望成真时再来解绑，因此香火旺盛的地藏菩萨终年都被绑着。这是佛和菩萨普度众生的方便法门，实在可贵。”

“任何地藏尊像都可以绑？”

“不，不行。贸然绑缚地藏菩萨会遭天谴，能够绑缚的地藏只限‘缚地藏’。缚地藏各地都有，江户也有两三处。其中最有名的是小石川茗荷谷 的林泉寺。林泉寺、深光寺、良念寺、德云寺四家寺庙并排坐落在小山丘上。林泉寺门外有座地藏堂。那就是茗荷谷的缚地藏，江户时代信众甚多。地藏菩萨尊像高三尺有余，置于三间见方 的佛堂之中，不必遭受风吹雨打。但因终年被粗草绳绑缚，石像自然磨损，至江户末年时已辨不清地藏菩萨的面容。林泉寺也有门前町，在那一带还算热闹……”

半七老人似是忆起了往事，微微闭眼。我很清楚，那是老人追忆旧事时的习惯。我摸出怀中的记事本搁在膝上。此时，老人突然睁眼。

“你性子真急，这便掏出了‘生死簿’。感觉一遇上你，我就变成缚地藏了，哈哈哈……”

藤花缚地藏——多亏了几董的俳句，今天我又打听出一个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老人开始讲述，“林泉寺在茗荷谷。离它不远的第六天町 则有一座名为高源寺的净土宗寺院。我有些记不清到底是高源寺还是高严寺，就当是高源寺吧。这也是座相当大的寺院，而它门前竟也出现了一座缚地藏，而且比林泉寺的新很多，听说是安政大地震后出现的。”

“是人们新造了一个地藏？”

“这个嘛，也可以这么说……据说地藏菩萨在高源寺住持梦中显灵，说什么他已在寺内墓地的一隅之地中埋藏二百余年，如今结缘时机已至，是以出世。还说若祈愿者将他绑缚，便可诸愿皆成，并让住持天亮之后去墓地北隅的大银杏树下挖掘。第二天早晨，住持立刻照办，果真在大银杏树下挖出一座三尺多高的石地藏……往昔常有这样的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就这样，高源寺将这尊地藏安置在寺门前，也建起一座小佛堂，如林泉寺一般让信徒礼拜缚地藏。由于两寺距离很近，双方隐有竞争之势。

“或许每个时代都是如此，往昔的神佛也有时兴与衰微之分，时兴时香火鼎盛，风头过后便渐渐荒废。都说无兴无衰才是真神佛，但世人终归喜新厌旧，新出现的神佛总会繁盛一时。听说当时高源寺的缚地藏亦是十分兴旺，香火香资纷至沓来。大概众人都觉得，既然要绑，那还是绑香火旺的地藏比较灵验吧。

“虽然不知那地藏灵不灵验，但方才说过，神佛惯来有兴有衰。三四年后，高源寺鼎盛一时的缚地藏渐渐沉寂，信徒们再度往正统的林泉寺去。这里说一句，接下来的事发生在安政六年（1859）七月过后。前一年安政五年发生了著名的霍乱大流行，整个江户都死气沉沉，十分沉寂。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祈求今年夏季不要重蹈覆辙，谁知六月底又零星地出现霍乱病人。当然，今年情况不像去年那样厉害，但还是有很多人在上吐下泻后过世，世间并不太平。由于众人极度恐慌于前一年霍乱的大流行，一有机会便会谈论起此事。结果期间又传出个离奇风声，说是高源寺的缚地藏会跳舞……”

“地藏跳舞……”

“你别笑，这便是古今之人想法的不同之处。一说地藏会跳舞，你会立刻发笑，但往昔的人会一本正经地感到不可思议。即便在往昔，有识之士或许会与你一样发笑，但普通的商人和匠人当真会觉得奇异，传闻便四下蔓延开去。不过那本就是地藏石像，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耍着花样又唱又跳，只是简单地摇摆几下，远远看起来就像在跳舞。但是这石像白天纹丝不动，日落时分才开始跳动起来。由于当时临近盂兰盆节，大家纷纷传言，说连地藏菩萨都跳起了盂兰盆舞。好笑的是，不知谁起的头，又有新的风言传出，说是见到地藏跳舞的人今年就不会染上霍乱。”

“地藏会一直跳舞吗？”我问。

“虽说地藏傍晚开始跳舞，但不会一直跳到半夜，而是间或跳一段便停止。故而若想在地藏跳舞时叩拜，怎么也得耐心等上半个时辰。七月时节，凉风袭人，最适合礼佛，因此不仅山手那边，连下町方向也陆续赶来许多香客，礼佛的同时兼做纳凉。其中当然有人是觉得好玩来看热闹的，但也有许多人是听说此举可以避免霍乱而特地过来参拜的。因此，高源寺的缚地藏又兴旺了起来。

“寺社奉行所得知此事，为防万一，便遣差役前往现场查看，发现传闻并非无稽之谈，地藏的确时不时会跳舞。于是差役们一度撤走，但那时正逢严打妄言邪说之际，默许此类风闻也不知是好是坏。虽然有人提出，视情况必须关闭地藏堂，暂时禁止民众参拜，但上面的意见迟迟不见统一。僵持期间，七月过去，八月到来，十二日和十三日下了一场暴雨。此前，七月二十五日也曾刮风下雨，但这次的风雨尤为猛烈，不少房顶被掀，也有不少围墙倒塌，近郊还有决堤淹水的地方。

“十三日傍晚暴风雨停歇，十四日天气转晴，气温却一下凉下来。太阳落山后，高源寺照例挤满了大量信徒，有上香的，有捐钱的，众人都合掌念佛，眼巴巴等着地藏开始跳舞，结果不知怎的，当晚地藏竟是纹丝不动。众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地藏开始跳舞。”

“真奇怪。”

“确实奇怪。众人也觉得奇怪，一直等到四刻（晚上十时），地藏还是纹丝不动。众人实在坚持不住，一个接一个离去。当晚是八月十四日，月华如练，一派清光。第二天晚上是中秋，香客也不少。之后的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四日里，地藏菩萨都不曾跳舞，令众人备感失望。

“有人振振有词地分析说天气转凉，霍乱渐渐缓和，地藏菩萨便不再跳舞。总之，地藏不再跳舞的风声传开，香客也便一下子断绝，结果此时又发生一起事件。”

“什么事件……依旧发生在高源寺？”

“对。”老人点头，“小石川御箪笥町 有个叫今井善吉郎的小旗本。八月二十四日早晨，他家的仆役武助出门办事，七刻半（早上五时）左右经过高源寺门前时，不经意往地藏堂中一瞥，发现黑暗中似乎有个人影。他靠近一看，竟是个被绑住的女人。那女人被人用粗草绳绑得结结实实。”

“缚地藏前女子受缚……有意思。”

“这可不兴说，因为那女子已经死了。武助吓了一跳，但他急着赶路，没空掺和此事。正巧附近有家酒铺正在开门，武助便将此事告诉了酒铺的年轻伙计，自己则离开了。现场当下大乱，附近人都聚过去一看，发现女子是个二十来岁、肤色白皙的清秀姑娘，一看她土气的装束便知是个乡下女子，她头上的银杏返发髻蓬乱得不成样子。正如你所说，缚地藏前女子受缚，这是本案最离奇的一点，众人听说此事后，对此议论纷纷。” M6UOT/VMnl79F1fNn56gfxauEemmbK8GMN7nCQMdIEBLgcWvy3rGWaYnCj6wbhB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