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照例拜访赤坂半七老人家,恰逢老人从附近的棋馆回来。
“您喜欢下棋?”我问。
“不,说不上喜欢,也就在是理发铺里与人随意下下将棋的水平。”半七老人笑道,“你也知道,我是个闲人,每天闲得不知道该干嘛,但也不能像流氓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乱逛,唉,所以就去那儿打发打发时间。”
接着,我们便顺势聊起了围棋和将棋 的话题。聊着聊着,老人突然说:
“你知不知道下谷坂本那座叫养玉院的寺?”
“养玉院……”我想了想,“啊,以前参加葬礼去过一次。是在下谷丰住町 吧?”
“对,对。丰住町是明治以后才有的名字,江户时代虽然叫御切手町,但一般都叫下谷坂本。据说养玉院原本是金光山大觉寺,后来用了宗对马守 女儿 的戒名,改称养玉院 。这寺里保存着高尾 的围棋盘和将棋盘,你知道吗?”
“不知。”
“据说吉原的三浦屋是该寺施主,向养玉院供奉了高尾的围棋盘和将棋盘。这位高尾太夫不知是第一代还是第二代,总之棋盘年代很久。我也曾看过一次。如今应该还在寺里,你可以去看看。啊,这围棋盘倒又让我想起来了,往昔还有薄云 的棋盘呢。”
“也在养玉院?”
“不,这棋盘出自深川六间堀 一家叫石榴伊势屋的当铺。”老人说,“但这棋盘的由来却沾了些怪力乱神。你知道,高尾和薄云可谓是往昔吉原妓女的代表。两者同属京町三浦屋。薄云养了一只猫,名叫‘玉’。有一次,那猫儿调皮,跳到凹间里时爪子不慎抓坏了围棋盘侧边的金莳绘 。当然,抓痕不明显。加之薄云素来疼爱这猫儿,当时也没叱骂它,棋盘也就这么放着了。”
“棋盘上用金莳绘?”
“薄云毕竟是当时的花魁。我见过那围棋盘,颇为华丽。木胎用榧木制成,四面涂黑色生漆并磨光,上面画了樱花和枫叶的金莳绘。莳绘和里头的木胎之间留有一个小爪痕,听说就是那只叫‘玉’的猫留下的……本以为这爪痕是个瑕疵,结果不然。方才说了,这爪痕里头有一个故事。
“某天,薄云下楼准备去浴房。那猫儿也跟着她不肯离去,原来是想和主人一起入浴。薄云再怎么疼爱猫儿也不能带它一起洗澡,便呵斥猫儿,想赶它回去,可它就是不走,反而反常地露出一脸凶相,低吼着追在薄云身后。薄云无奈,只好叫人。三浦屋的老板和下人都赶过来,想将猫儿强行带走,可猫儿就是不从。
“众人以为猫儿疯了,要伤害薄云。老板便拿来短刀砍向猫儿的细脖子,结果猫头飞进了浴房。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有一条大蛇沿着浴房竹窗缝隙中爬了下来。猫头一口咬住了蛇的咽喉。蛇支持不住,砰一下摔了下来。当时的吉原与如今不同,四周多是庄稼地和草地,故而那条大蛇应是不知从何处爬进来的。众人这才明白,那猫儿应是知道有蛇,想保护主人,才表现得如此异常,然而为时已晚。薄云自不必说,其他人也感怀于猫儿的忠诚,将它的尸体送至附近寺中厚葬。
“据说当时三浦屋将那个棋盘也布施给了寺院。百来年后,明和五年(1768)四月六日的大火烧毁了整个吉原,附近也烧了大半。猫儿入葬的寺院也遭了火灾,之后也未再建,故而不知寺院名称。然而,也不知是如何抢救出来的,唯独那棋盘安然无恙,之后辗转于各收藏家之手,最后被深川六间堀的当铺石榴伊势屋收入库中。伊势屋是家老铺,门帘上染着石榴图案,故而时人称它为石榴伊势屋。这铺子也有些来历,但说来话长,眼下就不说了。伊势屋老板并非是特意买下这副棋盘来收藏的,而是有人拿到铺上典当,到期未赎,自然而然留下的。后来,老板过世,万贯家产连同这副棋盘便由他儿子继承。
“不过,养玉院中的高尾围棋盘和将棋盘安然无恙地保存到了现在,而薄云棋盘却出了事,还让我们费了好一番力气。”
他似乎明白既然话已说到这里,我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歇口气后便继续说:
“当铺仓库最忌老鼠。他们只是暂时保管典当品。衣服也好,其他各种器具也好,若让老鼠啃了可就麻烦了。因此,无论哪家当铺都不敢怠慢防鼠之事。可奇怪的是,自打收入那个围棋盘,伊势屋仓库里的老鼠就不见了。众人都传,恐怕不仅是猫的爪痕,连猫的魂魄都留在了棋盘上,才使得鼠类畏惧不敢靠近。往昔常有这种怪力乱神的传闻,而且奇怪的是,这种有来历的东西也经常卷进各类案件中。
“事情发生在文久三年(1863)十一月。毋庸赘言,此刻正当幕末骚乱之时,入室偷盗、当街砍人之事盛行,也经常有人故意纵火。将军家二月进京,六月回府,据说十二月还要再次进京。猿若町的三大剧场 似是为了避嫌,当年没有上演惯例的颜见世狂言 来讨喜庆。十一月十五日,明明是七五三吉日 ,江户城本阵却发生火灾,连带外郭也被烧毁。如此情况使得世间人心惶惶,我们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如今想想只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居然一个人能做那么多活儿。
“二十三日早晨,本所竖川大街二目桥 旁的六百五十石旗本小栗昌之助宅邸大门前出现一颗刚被砍下来的女子头颅。女子二十二三岁,脸上虽有些许痘疤,但面容俏丽,怎么看都不像良家女子,况且披头散发,看不出她之前梳了什么发髻。那头颅被放在一张围棋盘上。”
“围棋盘……就是薄云棋盘?”我立刻问。
“没错,正是薄云棋盘。”老人点头,“当然,这是之后才知道的,当时什么也不晓得,只以为是个华丽的老棋盘。女子头颅被摆在棋盘上搁在武家门口,这种事前所未有,也难怪世人哗然。民间又传出了有关此事的各种风言风语。
“方才说过,当时世事动荡,腥风血雨,人头也没那么罕见,当年六月时就曾有人发现两国桥边出现两个浪人头颅。但女人的头颅就稀罕了。最令人信服的说法是,这女子肩负类似密探的任务,不是被幕府的人灭口,就是被攘夷派所杀,但大家还不知这女子是谁。
“倒霉的是小栗家。由于人头出现在自家门前,他们自然脱不了干系。若是随便搁在桥上,那另当别论。可如今既然出现在小栗宅邸前,也不怪外人觉得二者有牵扯。小栗家极为头疼,管事渊边新八跑来我家,求我尽快查明此事真相。他来时已是二十三日傍晚,现场勘验等流程都已走过。
“据管事说,小栗宅邸脱不开干系,只好先将女子的头颅和围棋盘暂时保管在自家菩提寺,也就是龟户慈作寺中。若他们当真与此事无关,那的确是飞来横祸。”
“往昔好像还有头颅旺武家的说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传说元禄十四年(1701)正旦,有人将一颗女子头颅放在永代桥旁大河内府邸门口,震惊全府。但主人却毫不惊慌,说那虽然是女子头颅,但对武家来说,在岁首得到人头是吉兆,之后还高高兴兴地为头颅造了间祠堂。往昔的武家或许会这样说,但后世可不一样,被硬塞个陌生人头只会觉得头疼至极。我也明白他们的难处,因此事情虽未发生在我的地盘上,我还是决定帮忙解决。”
说着,老人笑道:
“这说得好似我侠肝义胆,其实若能解决此事,宅邸一定会送我一大笔谢礼。如果不是隔三岔五就有这样的工作,我们做头儿的根本养不活手下那么多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