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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件:纸老虎也会咬人

故事是人类最早研发出的重要信息技术,为人类所有大规模合作奠定了基础,也让人类成了地球上最强大的动物,但故事这种信息技术有其局限性。

要理解这一点,请让我们想想故事在国家建立的过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很多国家最早都出现在诗人的想象之中。现在的以色列人回忆起萨拉·阿伦索恩与间谍网络尼利,会说尼利的成员是最早的一批犹太英雄人物,他们在20世纪10年代冒着生命危险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了一个犹太国家,但尼利的成员最早又是从哪里得到建国的想法?答案是受到前一个世代的诗人、思想家与梦想家的启发,如西奥多·赫茨尔,以及哈伊姆·纳曼·比亚利克。

在19世纪90年代与20世纪前十年,乌克兰地区的犹太人比亚利克发表了许多诗歌与小说,哀叹欧洲犹太人的软弱与受到的迫害,并呼吁他们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用武力保卫自己,移民到巴勒斯坦地区,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国家。他最激动人心的一首诗,是在1903年的基什尼奥夫大屠杀之后写的,在这场暴力行动中有49个犹太人死于非命,另有数十人受伤。 [1] 这首题为《在戮城》(In the City of Slaughter)的诗作一方面谴责凶残的反犹暴徒,另一方面也批评了犹太人自身但求绥靖、行事软弱的处世风格。

比亚利克描述了一个令人揪心的场景:一个犹太妇女遭到侮辱,其丈夫与兄弟却躲在一旁,不敢阻止。诗中把犹太男子比作受惊的老鼠,想象他们就只会默默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降下神迹,但神迹始终没来。诗中接着叙述大屠杀后,幸存者非但没想到要武装自己,反而发起了一场有关犹太法典的争论,讨论那些被侮辱的女性在仪礼方面究竟算是已经“被玷污”还是依然“洁净”。现在,这首诗仍然是许多以色列学校的指定读物。如果有人想了解,为什么犹太人在充当了史上“最和平团体”2000年后,居然打造了一支全球最强大的军队,这首诗就不容错过。比亚利克有“以色列的民族诗人”之称,绝对有其缘由。 [2]

比亚利克曾经生活在乌克兰地区,十分熟悉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受过的迫害,却对巴勒斯坦的情况知之甚少,这就导致了后来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冲突。比亚利克的诗作让犹太人视自己为受害者,亟须发展武力、建立国家,却几乎没想过这对于生活在巴勒斯坦的阿拉伯居民,或者原本就住在中东的米兹拉希犹太人会有怎样灾难性的后果。阿以冲突在20世纪40年代末爆发,数十万巴勒斯坦人与米兹拉希犹太人被赶出自己世世代代在中东的家园,而部分原因就是一首在半个世纪前创作于乌克兰地区的诗歌。 [3]

当比亚利克在乌克兰地区写作的时候,匈牙利犹太人西奥多·赫茨尔正在积极组织从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初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他所进行的政治活动是基于他出版的两本著作:第一本《犹太国》( The Jewish State ,1896)是一份宣言,概述了赫茨尔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国家的想法;第二本《新故土》( The Old New Land ,1902)则是一部以1923年为背景的乌托邦小说,描述了赫茨尔预想的繁荣的犹太国家。遗憾的是,这两本书同样无视巴勒斯坦的现实,而且对于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新故土》的希伯来文版本上市时,书名为《特拉维夫》( Tel Aviv ,在希伯来文中它大致对应“新故土”这个语义),而这也就是7年后特拉维夫这座城市成立时所取的名字。比亚利克是以色列的民族诗人,而赫茨尔则是以色列这个国家的愿景擘画者。

比亚利克与赫茨尔编造的故事,忽略了当代现实场景中的许多关键事实,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一个点是:在1900年左右,巴勒斯坦地区有大约60万人口,其中犹太人只占6%~ 9%。 [4] 比亚利克与赫茨尔对这些事实视而不见,却对神话故事极为看重,特别是《圣经》里的那些故事。要是没有那些故事,现代犹太复国主义根本无法想象。同样影响比亚利克与赫茨尔的,还包括欧洲几乎所有民族在19世纪创造的民族主义神话。身为乌克兰地区犹太人的比亚利克,以及身为匈牙利犹太人的赫茨尔,他们对犹太复国主义的贡献,就像诗人塔拉斯·谢甫琴科对乌克兰民族主义 [5] 、裴多菲·山多尔对匈牙利民族主义 [6] ,以及亚当·米茨凯维奇对波兰民族主义的贡献 [7] 。赫茨尔观察了周遭民族运动的发展,随即写下了国家产生于“梦想、歌曲与幻想” [8]

然而,梦想、歌曲与幻想不论多么激励人心,都不足以创造一个能够正常运转的民族国家。比亚利克虽然启发了一代又一代的犹太军人,但为了装备和维持一支军队,还必须提高税收、购置武器。赫茨尔的乌托邦著作虽然为特拉维夫这座城市奠定了基础,但要维持这座城市的运转,还不能缺了污水处理系统的建置。说到底,爱国的本质绝不是吟咏赞扬祖国壮丽的诗歌,更不是针对外国人与少数民族发表仇恨言论;真正的爱国,是要好好纳税,让所有国人都能享受污水处理系统带来的好处,也能享有安全、教育和医疗保健。

国家要做好这些服务并取得必要的税收,就必须收集、储存和处理海量的信息,包括财产、支付、豁免、折扣、债务、库存、运输、预算、账单和薪水等。但这些信息可没办法变成什么令人难忘的诗歌或让人回味的神话。税务记录的形式就是各式各样的清单列表,从简单的项目记录到复杂的表格与电子表格。不论这些数据集看起来有多琐碎复杂,都会避免采用故事叙述,而宁可采用最无趣的形式,直接列出那些应付与已付款项。诗人可以不管这些单调世俗的细节事实,但税务人员可不行。

除了国家税务体制需要依赖清单列表,所有其他复杂的金融机构也是万般倚重这种形式。企业、银行与股市要想正常运转,绝对少不了清单列表。教堂、大学或图书馆很快就会发现,要想做到预算收支平衡,除了需要神职人员和诗人用故事迷惑大众,还少不了熟悉各种清单列表的会计师。

清单列表与故事可以说是相辅相成。国家神话能让税务记录合法化,而税务记录则有助于将原本是空中楼阁的故事转化为具体的学校与医院。在金融领域也可以看到类似的情形。美元、英镑与比特币之所以有价值,都是因为让大众相信了某个故事,只要银行家、财政部长或投资大师再讲其他小故事,这些货币的价值就会上升或下降。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想要抑制通胀,财政部长想要通过新的预算,科技创业者想要吸引投资人,靠的都是讲故事。但等到真正管理银行、预算或初创公司的时候,清单列表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清单列表的问题所在以及与故事之间的关键差异,在于清单列表常常比故事单调无聊得多,所以我们很容易记得故事,却很难记得清单列表。这也是人脑处理信息的一个重要事实。人脑经过演化之后,就算是海量的信息,只要把它们塑造成故事的样子,人脑就很容易吸收、保留和处理。比如,印度教神话的重要基础故事《罗摩衍那》足足有24000颂,现代版的篇幅约有1700页,虽然长度惊人,但世世代代的印度教徒还是能够熟练背诵。 [9]

在20世纪与21世纪,《罗摩衍那》曾经多次被改编成电影与电视剧。1987—1988年推出的78集(约2730分钟)版本是当时全球观看人数最多的电视剧,观众足足超过6.5亿人。据BBC(英国广播公司)报道,在每天播出之前,“街道上空无一人,商店纷纷拉下铁门,民众会先沐浴净身,还给电视戴上花环”。在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这部剧集被重新播出,结果再次成为全世界观看人数最多的剧集。 [10] 现代电视观众已经不用再去记住任何台词,但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史诗剧、侦探惊悚片或肥皂剧的情节错综复杂,观众却都能如数家珍,轻松回忆起每个角色是谁、与其他众多角色是什么关系。这分明是种记忆壮举,但我们已经司空见惯,很少想到这有多么了不起。

我们之所以能把史诗与长篇剧集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人类的长期记忆特别适合记住故事。正如肯德尔·黑文2007年的著作《故事明证:科学背后故事的惊人力量》( Story Proof:The Science Behind the Startling Power of Story )所言:“人类的思想……需要靠故事与故事架构作为主要蓝图,以了解、解读、记忆与规划我们的生活……生活就像故事一样,因为我们会以故事的方式来思考。”黑文引用了超过120篇学术论文,认为故事就是一种在“沟通各种事实、概念、情感和只可意会的信息”时效率极高的载体。 [11]

相较之下,对大多数人来说,要背诵清单列表却没那么简单,而如果电视剧的内容是朗读印度的税务记录或年度预算,应该也没太多人想看。那些用来帮助背诵清单列表的方法,通常需要把清单项目编成一段有情节的故事, [12] 但就算用上这些帮助记忆的办法,又有谁能真的记下自己国家的税务记录或预算?这些信息可能非常重要,影响着公民能享有怎样的医疗保健、教育与社会福利,但人脑至今不适合去记忆这些信息。人脑能够记住民族诗歌与神话,但复杂的国家税收与管理系统要想运作,就必须靠一种独特的、非生物的信息技术——书面文件。

“杀掉”贷款

关于书面文件这项技术的发明时间与地点,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最早的例子来自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一块儿刻有楔形文字的泥版上写着日期为乌尔国王舒尔吉统治第41年(约公元前2054—前2053年)的10月28日,记录了当时绵羊与山羊每月的交货量:10月2日交了15只,3日交了7只,4日11只,5日219只,6日47只,就这样一路记下去,最后是28日交了3只。根据那块泥版的记载,该月收到的羊总共有896只。对王室来说,记录这些交货量非常重要,一方面是要了解子民是否顺服,另一方面是能掌握手上可用的资源。这种事要记在脑子里很不容易,但对具备知识的抄写员来说,记在泥版上却很简单。 [13]

就像故事以及历史上其他信息技术一样,书面文件不一定能够准确呈现出现实。比如乌尔的泥版就有个错误。这份文件写着当月总共收到896只羊,但现代学者把数目加总,发现其实是898只。显然当时的抄写员在加总的时候犯了错,而泥版就把这个错误长长久久地保留了下来。

然而,不论这个现实是真还是假,书面文件都创造出了新的现实。文件记录下财产、税收与支付的相关信息,能更容易打造出行政体制、王国系统、宗教组织和贸易网络。说得更具体一些,文件让人有新的方法创造主体间的现实。口述文化是通过讲故事创造主体间的现实,许多人不断重复讲这个故事并记住它。在这种时候,大脑的容量会对人类创造的主体间现实形成限制。要是大脑记不住,这样的主体间现实也就创造不出来。

但书面文件打破了这个限制。这些文件并不是要呈现什么客观的经验现实,它们就是现实本身。后续章节会提到,书面文件打造的先例与模式,后续将会由计算机来接手使用。现在计算机创造主体间现实的能力,其实就是当初泥版与纸张力量的延伸。

在这里,让我们以“所有权”这个重要的概念来说明。在没有书面文件的口述文化社群里,要创造出“所有权”这项存在于主体间的现实,靠的是社群成员的言语与行为。那么,所谓“拥有一块儿土地”,就代表邻居都说这块儿地是你的,而且不会说一套做一套,只要未经你许可,他们就不会自己跑到这块儿地上盖房子、养鸡养鸭、偷摘水果等。所以,所有权的创造与维护,靠的是大家不断这么说或不断发出这样的信号。在这种时候,所有权就是一种地方性事务,某个遥远的中央政权很难控制所有的土地所有权。没有哪个国王、大臣或神职人员能记得住几百个偏远村庄的每块儿地分别是谁的。这也限制了个人主张与行使绝对财产权的能力,但有利于各种形式的公共财产权。举例来说,邻居或许能认同你有权在某块儿土地上耕作,但并不认同你把这块儿地卖给社群以外的人。 [14]

在一个有文化的国家,拥有一块儿土地就意味着在泥版、竹片、纸张或芯片上记载着你对那块儿土地的所有权。就算你的邻居在那块儿土地上养羊很多年,而且没人说那块儿土地是你的,但只要你能拿出官方文件,证明那块儿土地是你的,法院就会强制执行你的主张。相反,就算所有邻居都说那块儿土地是你的,而你却拿不出任何可以佐证的官方文件,这下就只能祝你好运了。在这里,所有权仍然是一种通过交换信息创造出的主体间现实,只不过信息的形式现在是书面文件或电子文档,而不再是人类的言语和行为。这也就意味着,国家中央机关完全有能力制作并持有相关文件,进而判定所有权归属。也就是说,你现在只要把相关文件转让给其他人,不用征得邻居许可,就能够出售土地。

说到用文件来创造主体间现实的力量,古亚述方言是个很好的例子,在这种方言里,文件就像是能够杀死的生物。在债务偿还之后,贷款合约就会被“杀掉”。至于做法,则是直接把记录合约的泥版毁掉、在泥版上加一些标记,或者破坏掉封印。贷款合约并不是为了呈现现实,合约本身就是现实。如果有人还了贷款却没“杀掉”文件,这笔债务就仍然存在。相反,如果尚未还清贷款,但文件却以某种方式“死了”——比如被狗吃了——债务也就不复存在。 [15] 金钱也是如此。如果你家狗吃了一张百元美钞,这百元美钞的价值也就不复存在了。

在舒尔吉统治的乌尔、古亚述以及后来的许多政体中,社会、经济和政治关系所依赖的文件都创造了现实,而不只是呈现了现实。在起草宪法、和平条约与商业合同时,律师、政治人物和商人会对每个词语进行长达几周甚至几个月的争论,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些文件的威力。

官僚制度

每种新的信息技术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瓶颈,一些老问题虽然得到了解决,但新问题会随之出现。公元前18世纪30年代初,在美索不达米亚的西帕尔城有一位女祭司叫娜拉姆塔尼,她用泥版给亲戚写了一封信,请他把家里的几块儿泥版寄给她。她解释说,自己的遗产继承权被质疑,她需要这些文件,用以在法庭上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这封信最后以恳求的语气写道:“拜托,不要不理我!” [16]

我们并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但想象一下,如果这位亲戚找遍全家,就是找不到那些泥版,会发生什么。随着人类制作的文件越来越多,找到它们也变得不再简单。对于国王、商人、神职人员或是任何已经积累了几千份档案文件的人,这种挑战格外艰难。你要怎样才能在需要的时候,找出对的那份税务记录、付款收据或商业合同?在记录某些类型的信息方面,书面文件比人脑要好得多,但它又创造出一种全新而极度棘手的问题:信息检索。 [17]

人类的大脑网络是由足足几百亿个神经元、几万亿个突触组成的,不但储存了各式各样的信息,而且检索效率奇高。虽然我们的大脑里有无数个复杂的故事,讲述着我们的个人生活、国家历史和宗教神话,但健康人一般都能在一秒之内检索到其中任何一个信息:你早餐吃了什么?你的初恋是谁?你的国家在什么时候获得独立?《圣经》的第一句是什么?

你是如何检索、想起这些信息的?是什么机制激活了对的神经元与突触,让人快速唤起必要的信息?虽然神经科学家对记忆的研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至今仍然没有人真正了解记忆究竟是什么,又是如何进行储存与检索的。 [18] 我们只知道,几百万年的演化让人类大脑的检索过程变得非常简单且高效。然而,一旦人类把记忆从生物性的大脑外包给非生物的文件,检索就再也没办法依靠这套简单高效的生物机制了。而且,检索也不能依靠人类几百万年来演化出的觅食能力。演化让人类懂得如何在森林里找到水果与蘑菇,却没告诉人类该怎样在档案库里找到文件。

采集者知道水果与蘑菇长在森林里的什么地方,是因为演化让整座森林的组织安排有着一套清晰的生物秩序。果树要进行光合作用,所以需要阳光;蘑菇要摄取死亡有机物的养分,而这些有机物质通常在地上。所以,通常蘑菇生长在土壤层,而水果则会长得高一些。另一个常见的规律是,苹果长在苹果树上,无花果长在无花果树上,所以你如果想找苹果,就该先找到一棵苹果树,然后抬头仰望去找苹果。住在森林里的时候,人类就学到了这样的生物秩序。

这种秩序和档案库的情况大不相同。文件既然不是生物,就不会遵守任何生物法则,演化也不会替我们做什么组织安排。税务报告不是自己从文件架上长出来的,而是需要有人把报告放到那里。所以,需要有人先提出依架位来分类信息的想法,并决定该把哪些文件放到哪个架上。采集者在森林里只需要找出既有的森林秩序,但档案管理员则需要为这个档案世界设计一套新的秩序。这种秩序就被称为官僚制度。

在大型组织里,人类就是用官僚制度来解决资料检索的问题,进而创造出更庞大也更强大的信息网络的。但就像神话故事一样,官僚制度也常常为了秩序而牺牲真理。在为这个世界发明并套用了一套新秩序之后,官僚制度就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扭曲了人们对世界的理解。21世纪信息网络的许多问题,比如算法带有偏见、给人贴上错误的标签、各种协议太过死板、无视人性的需求与感受等,其实并不是计算机时代才出现的新问题,而是典型的官僚制度问题,远在计算机这种东西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

官僚制度和对真相的探寻

官僚制度(bureaucracy) 的字面意思是“写字台治国”。这个单词最早创于18世纪的法国,当时的官员通常就会坐在一张有抽屉的书桌旁边,这种书桌就被称为“bureau”。 [19] 所以官僚制度这套秩序,正是以抽屉作为核心。这套秩序解决检索问题的办法,也正是把整个世界分成许多不同的抽屉,再判断该把哪些文件放进哪个抽屉。

不管是把文件放进抽屉、书架、篮子、罐子、电脑文件夹还是其他容器里,原则都一样:分而治之。把这个世界分开放进不同的容器,并让容器各安其位,文件就不会混在一起。然而,这个原则需要付出代价。官僚制度的重点并不是去了解世界真实的样貌,而是忙着给世界强加一套全新、人为的秩序。官僚制度先是发明各种抽屉,这些抽屉属于存在于主体间的现实,其划分并不一定对应世界上的任何客观现实。但官僚制度接着就硬生生地把这个世界放进这些抽屉里,如果放不下,它只会塞得更用力。不管是哪种官方表格,只要你填过,你就应该对这种情况再清楚不过了:填表的时候,要是列出的选项都不符合你的状况,你必须想办法适应表格,而不是让表格来适应你。把这无穷混沌的现实压缩成数量有限的抽屉,虽然让官僚制度方便维持秩序,代价却是牺牲了真相。因为官僚一心只看着自己的抽屉,即使现实要比抽屉复杂得多,所以他们对世界的理解常常会出现扭曲。

执着于把现实分成一个个固定的抽屉,也会让官僚的目光变得狭隘,无视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更广泛的影响。比如负责增加工业产量的官僚,可能会无视不在其职责范围内的环保因素,放任有毒废物被倾倒入附近的河流,造成下游的生态灾难。此时如果政府成立一个环保部门来治理污染,负责的官僚就可能会推出过于严格的规定,而不顾可能给上游区域造成的经济崩溃。理想状况下,应该有人将所有考量及方面都统筹起来,但要做到全面应对,就必须超越或废除官僚制度的这种划分。

官僚制度造成的扭曲,除了影响政府与企业,科学研究也无法幸免。比如大学的分科,历史学、生物学与数学各成一系,这种情况是如何形成的?这种分科当然不是为了反映客观现实,而是学术官僚制度的发明,于是成为一种存在于主体间的现实。举例来说,新冠疫情其实同时是历史、生物与数学事件,但在学术研究上,历史、生物与数学(以及其他学科)的研究者却只会各做各的研究。想拿到学位证书的学生,通常都要先决定自己属于哪个系,这会限制他们对课程的选择,这种限制反过来又塑造了他们对世界的理解。数学系的学生,学的是根据现在的感染率预测未来的发病率;生物系的学生,学的是病毒会如何随着时间而变异;历史系的学生,学的是各种宗教与政治信仰会怎样影响人们遵从政府指示的意愿。想要完整了解新冠疫情,必须把数学、生物学与历史学都列入考量因素,但学术官僚制度并不鼓励这种全面的观点。

当你在学术阶梯上往上攀爬的时候,专业化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学术界有一套“不发表就灭亡”的法则,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就必须在同行评议期刊上发表论文。但期刊分属于不同学科,想在生物学期刊上发表关于病毒突变的论文,或是想在历史学期刊上发表关于流行病政治的论文,都各有其需要遵循的惯例。术语不同,引用规则不同,对论文的期许也不同。历史学者需要深谙文化,也知道怎样阅读和诠释历史文献。生物学者需要深刻了解演化,也知道怎样阅读与诠释DNA分子。至于处于这两个学科之间的问题,比如政治意识形态与病毒演化之间的相互作用,则像是落入了三不管地带,无人过问。 [20]

为了理解学术界如何将原本无序、动态的世界硬塞进死板的官僚抽屉,请让我们更深入地探讨一下生物学的一个领域。在达尔文能够解释物种的起源之前,必须由卡尔·林奈等更早期的学者先定义什么叫物种,并将所有生物分类。比如,在说狮子和老虎是从一个共同的猫科动物祖先演化而来的之前,必须先定义“狮子”和“老虎”究竟是什么。 [21] 事实证明,这项工作不但困难,而且永无止境,因为不论动植物还是其他生物,常常都会跑出原先的抽屉。

任何官僚制度都很难接受演化的概念。演化的重点就在于物种会不断变化,这就意味着把一个物种放进一个永远不变的抽屉,等于扭曲了生物的现实。比如,是什么时候直立人画下句号、智人接续上场的,一直未有定论。是不是曾经有一对直立人父母,生下了史上第一个智人? [22] 物种也会不断混合,原本不同物种的动物不但发生了性行为,甚至还能生下有生育能力的后代。今日的智人多半还带有1%~ 3%的尼安德特人的DNA, [23] 这意味着曾经有某个小孩的爸爸可能是尼安德特人,而妈妈是智人(反之亦然)。这样一来,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究竟算不算同一个物种?此外,“物种”的概念究竟是生物学家发现的客观现实,还是生物学家所强加的主体间现实? [24]

还有许多动物从抽屉里爬出来的例子,原本看起来整齐清爽的官僚划分,遇上了环形种、融合种、杂交种,就实在无法将之准确分类。 [25] 比如,灰熊和北极熊有时候就会生下北极灰熊(pizzly bear)与灰北极熊(grolar bear), [26] 而狮子和老虎也可能生出狮虎(liger)与虎狮(tigon)。

当把目光从哺乳动物与其他多细胞生物转移到单细胞细菌与古菌的世界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片混乱。在所谓水平基因转移的过程中,单细胞生物交换遗传物质的对象并不局限于与自己相关的物种,还有来自完全不同属、界、目,甚至域的生物。仅仅追踪这些嵌合体的发展,就让细菌学家伤透了脑筋。 [27]

在生命的边缘地带,谈到像SARS-CoV-2(新冠疫情的凶手)这样的病毒时,事情还会变得更复杂。生物与无生命物质本该有一条清晰明确的界线,但病毒横跨了这条界线,同时属于生物学与化学两个领域。与细菌不同,病毒不是单细胞生物,它们既不是细胞,也没有自己的细胞机制。病毒不会进食,不会代谢,也不会自行繁殖。病毒就是一些小小的遗传密码包,能够攻进细胞,劫持细胞的运作机制,并指挥细胞生产出更多遗传密码副本。新的副本从细胞里暴发出来,继续感染、劫持更多细胞,从而形成了外来遗传密码的病毒传播。科学家一直在争论病毒算不算一种生命形式,抑或它已经超出了生命的范畴。 [28] 然而,就连这个界线也不是什么客观现实,而是一种存在于主体间的协议。就算生物学家真的能达成共识,认定病毒就是一种生命形式,病毒的行为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唯一能改变的,只有人类对病毒的看法而已。

当然,主体间的协议本身也是现实的一部分。随着人类越来越强大,人类主体间的信念也越来越多地影响着信息网络之外的世界。举例来说,科学家与立法者会根据不同物种濒临灭绝的程度来分类,包括无危、易危、濒危、灭绝等。把某种动物族群定义为濒危物种,虽然是人类的主体间协议,却可能带来深远的影响,比如以法律的形式来禁止狩猎或破坏其栖息地。某种动物属于濒危物种还是属于易危物种的官僚决定,对该种动物可能就是生或死的区别。我们在后续章节还会看到,官僚制度在给你贴上一个标签的时候,虽然完全可能只是出于习惯或传统,但仍然会决定你的命运。这里的官僚制度可能是个活生生的动物专家、有血有肉的人类专家,也可能就是非生物的人工智能。

深层政府

如果帮官僚制度说句话,那就是:虽然官僚制度有时候会牺牲真相,扭曲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但这样做往往是为了维持秩序;要是没了秩序,任何大规模的人际网络都将难以维系。既然官僚制度永远不可能完美,那么是否有更好的办法来管理大规模网络呢?例如,我们如果决定打破学术界所有传统的领域分类,包括各种系科与专业期刊分类,是不是以后想当医生也得花几年的时间来研究历史,而研究黑死病对基督教神学影响的人,也能算是病毒学的专家?这样会让我们有更好的医疗保健体系吗?

任何幻想着只要废除官僚制度,就能让大家以更全面的观点来看待世界的人,都应该反思这样一个事实:医院也是一个官僚机构。医院会被分成不同科室,有等级划分、各种规章制度,以及需要填写的大量表格。医院虽然也有官僚制度的诸多弊端,但还是能够成功治愈人类的许多生物疾病。所有那些能让人类生活更美好的服务,从学校到污水处理系统,也都适用同样的道理。

当你冲马桶的时候,那些秽物都去了哪里?答案是:进入了深层政府。我们的房屋下面有一个由管道、水泵和隧道组成的复杂地下网络,它会收集所有污秽之物,使其避免接触自来水,并进行污水处理或安全排放。这个深层网络需要有人来设计、建造和维护,修理漏洞,监控污染,以及支付工人的工资。这一切也都属于官僚制度的工作,如果废除这个部门,肯定会让我们面临诸多不适甚至死亡。饮用水受污水污染的危险一直存在,幸好我们有官僚制度的协助,才能让两者好好分开。

在建立现代污水处理系统之前,痢疾与霍乱这样的水媒介疾病夺去了全球数百万人的生命。 [29] 1854年,数百名伦敦居民死于霍乱。当时疫情规模并不大,但事后来看,对霍乱、其他更普遍的流行病乃至污水处理来说,这次事件都是个历史转折点。当时的主流医学理论认为霍乱流行是“坏气”所致,但医生约翰·斯诺怀疑问题出在供水上。他辛辛苦苦地追踪,列出所有已知的霍乱患者,他们的居住地与饮用水来源,并用这份数据确定了疫情的暴发点——伦敦苏活区布罗德街的一台水泵。

这是一项烦琐的官僚工作——收集数据,对其进行分类并绘制地图。但它拯救了无数生命。斯诺向当地官员解释自己的发现,说服他们关闭了布罗德街的水泵,有效地让疫情画上了句号。随后的研究发现,为布罗德街水泵供水的水井位置距离受霍乱感染的化粪池不到一米。 [30]

斯诺的发现,加上后来许多科学家、工程师、律师与官员的努力,带出一整套庞大的官僚体制来管控化粪池、水泵和污水管道。在如今的英国,要想挖井或建造化粪池,都需要填写表格、申请许可证,让所有的饮用水源都能远离化粪池。

在污水处理系统运作良好的时候,大家很容易忘了它的存在,但自1854年以来,污水处理系统已经拯救了数百万人的生命,也是现代国家最重要的服务之一。2014年,印度总理莫迪指出,缺乏厕所是印度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不论是霍乱、痢疾和腹泻等疾病的传播,还是妇女与女童遭受性侵的问题,露天排便都是一大主因。在他推动的“清洁印度”行动中,莫迪承诺要让所有印度公民都有厕所使用。2014—2020年,印度政府在这项计划中投入约100亿美元,建造了超过一亿座新厕所。 [31] 污水处理不是什么会写进史诗的内容,却考验着国家的运转是否良好。

生物戏剧

所有大型社会,都将神话故事与官僚制度作为两大支柱,只不过,神话故事常常让人欢喜赞叹,而官僚制度则让人摇头怀疑。虽然官僚制度提供了许多服务,但即使是有益的官僚制度,也常常无法得到大众的信赖。在很多人看来,光是看到“官僚制度”这个词,就能感觉到满满的负面含义,毕竟我们本来就很难判断某个官僚制度造成的影响究竟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因为不论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官僚制度,都有一个关键特征,就是人类很难搞清楚它们在干些什么。

就算是小孩也知道谁是自己的朋友、谁是坏蛋。你也很清楚,哪些人会和你分享午餐,哪些人会抢走你的午餐。但如果税务机关把你的收入拿走了一部分,你要怎么判断这笔钱究竟是被拿去盖了新的公共污水处理系统,还是为总统新建了私人别墅?仅仅取得所有相关信息就很不容易了,而后续的解读则更为困难。至于其他的官僚程序,比如学生怎样入学、医院怎样对待病人、垃圾怎样回收,对公民而言同样难以理解。在网络上发文指控别人有偏见、欺诈或贪腐可能只需要一分钟,但要证明或反驳这些指控,可能得努力好几个星期。

文件、档案、表格、许可、法规,以及其他各种官僚程序改变了信息在社会上流动的方式,也改变了权力运作的方式。这样一来,想再了解权力也变得更加困难了。在办公室与档案库紧闭的大门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些不知名的官员,在这些地方分析整理着成堆的文件,最后大笔一挥、鼠标一点,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在缺乏书面文件与官僚制度的部落社会,人类网络是由一些人对人或者人对故事的链条组成的,而权力就掌握在那些控制了链条节点的人手中。这些节点也就是这些部落的立基神话。深具魅力的领袖、演说家与神话编造者知道怎样运用这些故事来塑造身份、建立联盟和左右情绪。

从古代的乌尔到现代的印度,各种由书面文件与官僚程序联结的人类网络都需要仰赖人类与文件之间的互动。所以,这样的社会除了有人对人、人对故事的链条,也有人对文件的链条。观察官僚社会的运作,除了看到人类继续互相讲述故事(就像几百万印度人观看《罗摩衍那》系列影视剧一样),还会看到人类彼此传递文件,例如电视台需要申请广播执照和填表报税。从另一个角度,我们看到的是文件逼着人类与其他文件互动。

这导致了权力的移转。随着文件成为许多社会链条的重要节点,文件开始承载着无与伦比的权力,能掌握这些文件背后的神秘逻辑,就能成为新的权威人物。比如,各级行政人员、会计师与律师,除了精于阅读与写作,还掌握了制作表格、分类抽屉和管理档案的技能。在官僚体系中,权力常常来自了解如何利用隐秘的预算漏洞,以及如何穿行于各个办公室、委员会与小组委员会形成的迷宫之中。

这种权力的转移改变了世界力量的平衡。不管是好是坏,有文化的官僚机构往往以牺牲普通公民的利益为代价来强化中央的权威。一方面,有了文件与档案,中央就更容易向公民征税,以及进行审判和征兵。另一方面,因为难以理解官僚制度的权力,民众很难去影响、抵抗或逃避中央的权威。官僚制度的力量即使是良性的,为民众提供了污水处理系统、教育与安全保障,也仍然会拉大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差距。因为这套制度让中央很容易收集记录更多被统治者的信息,而被统治者反过来想要了解制度运作细节却困难得多。

一般来说,艺术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生活的许多方面,但讲到官僚制度,艺术的帮助则相当有限。虽然诗人、编剧与电影制片人偶尔也会谈到官僚制度的力量,但事实证明,这是个很难让人懂的故事。艺术家通常会用一组有限的故事线来创作,这些故事线都植根于生物机制,但这些生物戏剧的情节是在几百万年的演化过程中慢慢产生的,远早于文件与档案的出现,所以对我们理解官僚制度并无帮助。为了理解什么是生物戏剧,以及为什么它们不适合用来了解官僚制度,让我们以人类艺术顶尖之作《罗摩衍那》的情节为例,仔细加以说明。

《罗摩衍那》有一段重要情节,谈的是主角罗摩王子、父王十车王、小王后吉迦伊之间的关系。虽然长子罗摩是王位继承人,吉迦伊却说服了十车王将罗摩流放到野外,将继承权传给吉迦伊的儿子婆罗多。从这个情节背后就能看出好几部生物戏剧,它们能追溯到几亿年来哺乳动物与鸟类的演化过程。

所有哺乳动物与鸟类在刚出生的时候,都需要依赖父母的照料,害怕被父母无视或讨厌。这时候,它们命悬一线,幼兽或雏鸟要是太早被赶出巢穴,就可能饿死或遭到捕食。对人类而言,这种对于遭到父母无视或遗弃的恐惧也处处可见,除了《白雪公主》《灰姑娘》《哈利·波特》等童话故事,一些最具影响力的民族主义与宗教神话也是以此为模板。《罗摩衍那》绝非孤例。比如在基督教神学里,作为一项天谴,被诅咒就意味着让人与母教和天堂之父失去所有联系。所以,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的哭泣就是地狱。

哺乳动物(包括人)与鸟类的幼崽再熟悉不过的另一场生物戏剧就是“爸爸爱我胜过爱你”。生物学家与遗传学家都认为,手足之间的竞争是演化的关键。 [32] 手足常常要互抢食物、争夺父母的关注,而在某些物种中,手足相残并不少见。比如,斑鬣狗小时候大概会有四分之一是手足互残而亡,如果能够幸存,通常就能得到父母更多的照顾。 [33] 在雌性锥齿鲨的子宫里,一开始会有大量的胚胎,但第一个长到10厘米的胚胎会把其他胚胎都吃掉。 [34] 除了《罗摩衍那》,许多神话与故事也都有手足相残的情节,比如该隐与亚伯的故事、李尔王的故事,以及HBO电视网的电视剧《继承之战》。有时候,整个国家或民族(比如犹太人)的身份认同基础,就是主张“我们是爸爸最爱的孩子”。

《罗摩衍那》的第二个情节主线,则是罗摩王子、爱人悉多与绑架悉多的魔王罗波那之间的三角恋。“男孩遇见女孩”和“男孩之间为了女孩而打架”,同样是几亿年来无数哺乳动物、鸟类、爬行动物与鱼类不断上演的生物戏剧。我们之所以会对这些故事深深着迷,是因为对我们的祖先来说,懂不懂这套道理就是生与死的差距。比如荷马、莎士比亚、蚁垤(据传是《罗摩衍那》的作者)这些讲故事的人,确实把这些生物戏剧讲得精彩纷呈,但就算是最杰出的诗歌叙事,其基本情节多半也是借鉴演化手册的。

《罗摩衍那》反复出现的第三个情节主线,则是洁净与不洁净之间的紧张关系,而以悉多作为印度教文化中洁净的典范。执着于是否洁净,其实是源自演化过程中避免污染的愿望。所有动物都有过挣扎:在遇到新食物时,到底是该勇敢尝试还是小心为妙,以免中毒?于是,演化既让动物有好奇心,又让动物在接触有毒或危险事物时产生厌恶感。 [35] 政治人物与宗教先知都学会了怎样利用这种厌恶机制。比如在某些民族与宗教神话里,国家或教会被描述成生物体,正面临被不洁净的入侵者带来污染的危险。在长达数个世纪里,始终有些偏执的人坚称是那些种族或宗教上的少数群体在传播疾病, [36] 认为性少数群体就是污染的源头, [37] 或者说女性不洁净。 [38] 1994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期间,胡图人就宣称图西人是蟑螂。纳粹曾把犹太人比作老鼠。实验显示,就连黑猩猩在看到其他族群陌生黑猩猩的图片时也会表现出厌恶。 [39]

说到这种洁净对抗不洁净的生物戏剧,或许没有其他文化演得比传统印度教更为极端。传统印度教打造出一套存在于主体之间的种姓制度,根据所谓的洁净程度来排行,最洁净的婆罗门位阶最高,而据称最不洁净的达利特(以前被称为贱民)位阶最低。各种职业、工具与日常活动也根据洁净程度进行分类,而且如果是“不洁净”的人,就会被严令禁止与“洁净”的人通婚、触碰、准备食物,甚至连接近也不行。

这项历史遗产,就算到了现代的印度也尚未摆脱,生活中几乎各个方面都深受其影响。举例来说,对不洁净的恐惧就让前面提过的“清洁印度”行动遇上许多麻烦:有些自认“洁净”的人,除了不愿意参与“不洁净”的活动(比如厕所的建造、维护与清洁),也不愿意与“不洁净”的人共用公共厕所。 [40] 2019年9月25日,在印度巴夫赫迪村,两个达利特儿童,12岁的拉什尼·瓦米基和她10岁的侄子阿维纳什·瓦米基因为在某个属于较高种姓的房屋附近排便,就遭到私刑处死。他们之所以露天排便,是因为家里没有可用的厕所。一名当地官员后来解释,瓦米基家虽然是村里最贫困的家庭之一,却被排除在有资格获得政府补助兴建厕所的名单之外。这些低种姓的孩子常常受到各种歧视,比如被迫自带垫子和餐具去学校,也不能和其他学生坐在一起,免得污染其他学生。 [41]

这些会触动我们心中情感按钮的生物戏剧还有其他经典剧目,比如“谁才是老大?”“我们对抗他们”“善良对抗邪恶”。这些剧目不但在《罗摩衍那》有不少,而且狼群、黑猩猩群和人类社会也都十分熟悉。几乎所有人类艺术与神话故事都是以这些生物戏剧的情节为主线,但这也让我们难以用艺术来解释官僚制度的机制。比如《罗摩衍那》的故事背景是个大型农业王国,但史诗中几乎没谈王国是怎样登记财产、征税、编目归档、筹措战争经费的。那些手足相残、三角恋的情节,实在无法让人更多地了解文件档案的运作,毕竟文件哪来的手足,又哪有恋爱可谈?

直到出现了像卡夫卡这样的作家,他们把故事的重点放在官僚制度如何以近乎超现实的方式塑造人类的生活上,从而开创了各种新的、非生物的故事情节。在卡夫卡的《审判》里,银行职员“K”因为某项不明所以的罪行,被一个深不可测机构的身份不明的官员逮捕。他虽经百般努力,但依旧搞不懂自己到底犯了哪一条,也不清楚这个来找他麻烦的机构目的是什么。虽然有些人说这个故事谈的是人类在宇宙中的存在或神学意义,以及神的高深莫测,但如果从世俗的观点看,这个故事突出的正是官僚制度给人噩梦般的感觉,身为保险律师的卡夫卡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在官僚社会,普通人常常因为某个让人难以理解的理由,被某个不清楚其职责的机构派出的身份不明的官员,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从《罗摩衍那》到《蜘蛛侠》,这些英雄对抗怪物的故事,其实就是把过去对抗掠食者的生物戏剧情节拿来重新包装而成的,但卡夫卡式的故事透出的独特恐怖氛围,则缘于这份威胁完全高深莫测。经过长期演化,我们的心智已经能够理解被老虎杀死是怎么一回事,但“被文件杀死”就没那么好理解了。

对官僚制度的描绘,有些是从讽刺的角度出发。比如,约瑟夫·海勒1961年出版的著名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以讽刺文笔点出官僚制度在战争中扮演了怎样的核心角色。在该书中,掌握了最大权力的角色可以说是任职于收发室的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他在这个权力基地可以决定要让哪些邮件发出去,哪些邮件又会消失。20世纪80年代的英国情境喜剧《是,大臣》和《是,首相》也都展现了公务人员如何运用繁复的法规、莫名的小组委员会与成堆的文件,把那些高高在上的政治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2015年的情景喜剧《大空头》则探讨了官僚制度如何造成了2007—2008年的金融危机。这部电影最大的反派并不是人类,而是担保债务凭证(CDO),这是一种由投资银行家发明的金融工具,普通人根本搞不懂这是什么。这些官僚怪兽躲在银行投资组合的深处,无人知晓,直到2007年突然现身,引发重大金融危机,几十亿人的生活由此被搅得天翻地覆。

这些文学艺术作品,虽然确实能让民众稍微感受到官僚制度的权力是如何运作的,但事情并没有变得简单,因为自石器时代以来,人类心智关注的本来就是生物戏剧,而不是官僚戏剧。不管是好莱坞还是宝莱坞,卖座影片谈的通常都不是什么担保债务凭证。就算到了21世纪,多数卖座影片谈的基本上还是那些石器时代的故事,讲述的都是英雄打倒怪兽,最后赢得美人归的桥段。同样,在描述各种政治权力纠葛的时候,不管是《权力的游戏》、《王冠》还是《继承之战》,重点都放在王室宫廷的家族斗争,而不是官僚制度如何维持(有时也是抑制)王朝的权力上。

让我们杀光所有律师

官僚制度的现实状况难以描绘且难以理解,这就带来了不幸的结果。一方面,人类在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有害力量时会像《审判》里的主角一样感到无助。另一方面,这也让人觉得官僚制度似乎就是一种邪恶的阴谋,即使官僚制度也有有益的一面,能为我们提供医疗保健、安全与正义。

16世纪,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笔下就有个寓言女性迪斯科尔(即“纷争”),她所到之处是“一摞一摞的传票与令状、盘问与律师授权书,以及大量的文书、律师意见与判例,这些都是为了让穷人更不安全。而在她的前后左右则是一群公证人、代理人与律师” [42]

莎士比亚在《亨利六世》第二部谈到了凯德起义(1450年),他让平民起义分子“屠夫迪克”把对官僚制度的反感归结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要想建立一套更好的社会秩序,“我们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所有律师”。起义领袖杰克·凯德与迪克所见略同,他强烈批评官僚制度,特别是各种书面文件:“把无辜羔羊的皮制成羊皮纸,这是多么可悲!在那羊皮纸上胡乱写些字,就能毁掉一个人,又是多么荒唐!有人说蜜蜂会蜇人,但我说蜇人的是蜂蜡,因为只要我用蜂蜡封上信封,我就再也不属于我自己了。”就在这时,起义军抓到了一名书吏,指控他能读会写。经过简短审讯,起义军确定他的这项“罪行”之后,凯德命令手下“把他的笔墨套在他脖子上,吊死他” [43]

比凯德起义再早70年,曾有一场规模更大的农民起义(1381年),当时起义分子发泄怒火的对象除了生物性的官僚,还包括他们的非生物的文件。起义分子破坏了大批档案,烧毁了法庭案卷、特许状以及各种行政与法律记录,甚至有一次还拿剑桥大学的档案生起了篝火。一位叫马热丽·斯塔尔的老妇人一边把灰烬撒向空中,一边高喊:“去他的学问,消失吧!”圣奥尔本斯修道院的修士托马斯·沃尔辛厄姆目睹了大教堂档案被毁的过程,他说,起义分子“放火烧毁了所有法庭案卷与契据,在他们销毁这些奴役记录之后,他们的领主就无法在未来对他们提出任何权利要求了”。 [44] “杀掉了文件”,就抹去了债务。

历史上许多的起义与叛乱,也都曾经出现攻击档案的情形。比如在公元66年的犹太大起义期间,起义分子占领耶路撒冷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火烧了中央档案库,希望凭借销毁债务记录来赢得民众支持。 [45] 1789年法国大革命期间,许多地方与地区的档案库也基于类似原因而遭到摧毁。 [46] 许多起义分子或许自己并不识字,但他们很清楚,只要没有文件,官僚机器就无法运转。

我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对政府官僚制度与官方文件的权力持怀疑态度,因为我在自己的家庭中也感受到了它们的深刻影响。我外祖父的生活,就因为一次政府人口普查,加上找不到一项重要文件,被搞得天翻地覆。外祖父名叫布鲁诺·卢廷格,1913年生于乌克兰的切尔尼夫齐,当时那里是哈布斯堡王朝的一部分。外祖父的父亲在一战中失去音讯,他是由母亲沙亚-珀尔抚养长大的。一战结束后,切尔尼夫齐被并入了罗马尼亚。20世纪30年代末,法西斯独裁政权在罗马尼亚上台执政,并推出新的反犹政策,其重要内容之一就是进行犹太人口普查。

根据1936年的官方统计,罗马尼亚当时有75.8万名犹太人,占总人口的4.2%。而同一份官方统计指出,来自苏联的难民总数(包括犹太与非犹太人)约为11000人。1937年,由奥克塔维安·戈加领导的新法西斯政权上台。戈加是一位著名的诗人与政治家,但他很快就放下了爱国诗歌,转向了伪造统计数据和压迫性的官僚制度。这个政府无视正式的统计数据,声称足足有数十万犹太难民涌入罗马尼亚。戈加曾在多次访谈中声称有多达50万犹太人非法进入罗马尼亚,并说罗马尼亚的犹太人总数达到了150万。而政府机构、极右翼统计学者与大众报纸所提供的数字往往更高。比如,罗马尼亚驻巴黎大使馆就声称,罗马尼亚的犹太难民人数多达100万。信奉基督教的罗马尼亚人开始陷入大规模的歇斯底里中,他们害怕自己就要被取代,或者成了一个犹太国家里的少数派。

于是,戈加政府出手,针对这个政治宣传虚构出来的问题,提出了一套解决方案。1938年1月22日,戈加政府颁布一项法令,要求罗马尼亚境内所有犹太人提供书面证明,证明自己在罗马尼亚境内出生,拥有罗马尼亚公民身份,如果无法拿出证明,就会失去公民身份,进而失去所有居住与就业等相关权利。

突然间,罗马尼亚的犹太人落入了一个官僚地狱。许多人不得不大老远跑回出生地寻找相关文件,却发现市政档案在一战期间已遭战火摧毁。如果出生在1918年后才并入罗马尼亚的土地上(比如切尔尼夫齐),情况会更糟糕,因为这些犹太人并没有罗马尼亚语的出生证明,而且这些家族的许多文件存档地点是在哈布斯堡王朝的首都维也纳与布达佩斯,而不是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犹太人甚至常常不知道自己需要找出哪些文件,因为那条人口普查法令并未具体说明到底哪些文件才算是有效的证明。

为了拿到正确的文件,很多犹太人简直快发疯了,他们不惜付出巨额资金进行贿赂,这也让许多办事员与档案管理者有了一个全新而且利润丰厚的收入来源。就算没有贿赂,单纯这个流程的成本也极其高昂:申请任何文件以及向当局申请公民身份,都得支付手续费。这还只是找出并提交正确的文件,还不一定能申请成功。只要出生证明与公民身份文件里的名字拼写有一个字母不同,就足以让当局退回申请。

许多犹太人由于无法跨过这些官僚障碍,最后甚至连公民申请都没有提交。至于提出申请的人,也只有63%得到核准。最后,在总共75.8万名罗马尼亚犹太人中,36.7万人失去了公民身份, [47] 我的外祖父布鲁诺就是其中之一。在布加勒斯特通过新的人口普查法令时,布鲁诺并没有太在意。他就是出生在切尔尼夫齐,一辈子都在那里生活,他哪里还需要向官僚证明自己不是外国人呢?这件事光想想就让他觉得荒唐。而且,他的母亲在1938年年初生病,后来去世,对布鲁诺来说,这比找出什么文件重要得多。

1938年12月,一封来自布加勒斯特的官方信件取消了布鲁诺的公民身份。他就这样成了一个外国人,立刻丢了自己在切尔尼夫齐卖影音设备的工作。布鲁诺孤身一人,没了工作,还没了国籍,要找到其他工作似乎也没什么希望。9个月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些没有身份证明的犹太人所面对的危险也越来越大。那些在1938年失去公民身份的罗马尼亚犹太人,绝大多数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遭到罗马尼亚法西斯主义者及其纳粹盟友的杀害(拥有公民身份的犹太人存活率则高得多)。 [48] 我的外祖父几次想挣脱这条不断收紧的绞索,但只要没有那几张对的纸,事情就十分困难。他有好几次偷偷溜上火车或轮船,但都没能躲过逮捕。直到1940年,地狱之门轰然关上之前,他才终于登上了最后一批驶向巴勒斯坦的船只。他一到巴勒斯坦,就被英国当局当作非法移民关了起来。过了两个月,英国当局提出了一个条件:要么继续被关押,随时可能被驱逐出境;要么加入英国军队,取得巴勒斯坦公民身份。我的外祖父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在1941—1945年成了英国军人,参与了北非与意大利的战役。这样他才换来那几张能作为证明的文件。

在我家,保存文件成了一项神圣的义务。银行对账单、电费账单、过期的学生证、市政府信函——只要上面有看起来很正式的官方印章,它们就会被好好地收到我们柜子里的文件夹中。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天就有哪份文件成为救命的关键。

奇迹文件

对于这种官僚信息网络我们究竟是该拥抱还是该厌恶?从我外祖父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官僚权力有着怎样的危险;而从伦敦霍乱疫情的故事中则看出,官僚权力潜藏着怎样的好处。所有威力强大的信息网络都是可好可坏,这取决于它们的设计与使用方式。光是增加网络里的信息量,并不能保证网络做的就是好事,也不会使它更容易在真理与秩序之间实现适当的平衡。对我们这些21世纪新信息网络的设计者与使用者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教训。

未来的信息网络,特别是基于人工智能的信息网络,与过去的网络将有诸多不同。我们在第一部分谈了神话故事与官僚制度怎样影响大规模信息网络,而在第二部分则会谈到人工智能怎样扮演官僚和神话创作者的角色。比起那些有血有肉的官僚,人工智能系统更懂得怎样寻找和处理资料数据,也比大多数人更懂得怎样编故事。

但在信息网络的历史长河中,还有一件事情要先加以了解,然后才能去谈21世纪基于人工智能的新信息网络,以及人工智能神话创作者与人工智能官僚会带来怎样的威胁与承诺。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信息网络的功能并不是把真相放到最大,而是要在真相与秩序之间达到平衡。官僚制度与神话故事都是维持秩序的必要条件,也都乐于为了秩序而牺牲真相,所以,有没有什么机制能让官僚主义与神话故事不完全脱离真相,或是能让信息网络发现并纠正自己的错误,哪怕有点混乱也没关系?

以下两章,我会谈谈在出现错误的时候,人类信息网络会怎样处理。我首先要谈到另一项信息技术的发明——宗教经典。比如,《圣经》这样的宗教经典其实也是一种信息技术,目的是涵盖社会所需的所有重要信息,而不允许存在任何错误的可能。在信息网络深信自己完全不可能出错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回顾这些号称绝对正确的宗教经典的历史,就能看出所有信息网络都会有局限性,并为我们在21世纪打造绝对正确的人工智能提供重要的教训。

[1] Monty Noam Penkower,“The Kishinev Pogrom of 1903: A Turning Point in Jewish History,” Modern Judaism 24, no. 3 (2004): 187–225.

[2] Hayim Nahman Bialik,“Be’ir Hahareigah / The City of Slaughter,”trans. A. M. Klein, Prooftexts 25, no. 1–2 (2005): 8–29; Iris Milner,“‘In the City of Slaughter’: The Hidden Voice of the Pogrom Victims,” Prooftexts 25, no. 1–2 (2005): 60–72; Steven Zipperstein, Pogrom: Kishinev and the Tilt of History (New York: Liveright, 2018); David Fishelov,“Bialik the Prophet and the Modern Hebrew Canon,”in Great Immortality , ed. Jón Karl Helgason and Marijan Dović (Leiden: Brill, 2019), 151–70.

[3] 巴勒斯坦难民人数预计在70万~75万人,绝大多数是在1948年遭到驱逐的。参见:Benny Morris, Righteous Victims:A History of the Zionist-Arab Conflict,1881–1998 (New York:Vintage,2001),252; UNRWA,“Palestinian Refugees,”accessed Feb. 13, 2024,www.unrwa.org/palestine-refugees。1948年,有大约85.6万名犹太人住在伊拉克与埃及等阿拉伯国家。但在接下来的20年间,为了报复阿拉伯国家在1948年、1956年、1967年的几次战败,这些犹太人中的绝大多数遭到驱逐,流离失所,到1968年只剩下大约7.6万人。参见:Maurice M. Roumani, The Case of the Jews from Arab Countries:A Neglected Issue (Tel Aviv:World Organization of Jews from Arab Countries,1983); Aryeh L. Avneri, The Claim of Dispossession: Jewish Land-Settlement and the Arabs, 1878–1948 (New Brunswick, N.J.: Transaction Books, 1984), 276; JIMENA,“The Forgotten Refugees,”July 7, 2023, www.jimena.org/the-forgotten-refugees/; Barry Mowell,“Changing Paradigms in Public Opinion Perspectives and Governmental Policy Concerning the Jewish Refugees of North Africa and Southwest Asia,”Jewish Virtual Library, accessed Jan. 31, 2024,www.jewishvirtuallibrary.org/changing-paradigms-in-public-opinion-perspectives-and-governmental-policy-concerning-the-jewish-refugees-of-north-africa-and-southwest-asia.

[4] 对于犹太人口与总人口的估计各有不同,特别是当时奥斯曼帝国的人口记录不够完整。参见:Alan Dowty, Arabs and Jews in Ottoman Palestine:Two Worlds Collide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21); Justin McCarthy, The Population of Palestine: Population History and Statistics of the Late Ottoman Period and the Mandat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Itamar Rabinovich and Jehuda Reinharz, eds., Israel in the Middle East: Documents and Readings on Society, Politics, and Foreign Relations, Pre-1948 to the Present (Hanover, N.H.: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2008), 571; Yehoshua Ben-Arieh, Jerusalem in the 19th Century: Emergence of the New City (Jerusalem: Yad Izhak Ben-Zvi Institute, 1986), 466.

[5] George G. Grabowicz,“Taras Shevchenko: The Making of the National Poet,” Revue des études Slave s 85, no. 3 (2014): 421–39; Ostap Sereda,“‘As a Father Among Little Children’: The Emerging Cult of Taras Shevchenko as a Factor of the Ukrainian Nation Building in Austrian Eastern Galicia in the 1860s,” Kyiv-Mohyla Humanities Journal 1(2014): 159–88.

[6] Sándor Hites,“Rocking the Cradle: Making Petőfi a National Poet,” Arcadia 52, no. 1(2017): 29–50; Ivan Halász et al.,“The Rule of Sándor Petőfi in the Memory Policy of Hungarians, Slovaks, and the Members of the Hungarian Minority Group in Slovakia in the Last 150 Years,” Historia@Teoria 1, no. 1 (2016): 121–43.

[7] Timothy Snyder, The Reconstruction of Nations: Poland, Ukraine, Lithuania, Belarus, 1569–1999 (New Haven, Con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Roman Koropeckyj, Adam Mickiewicz: The Life of a Romantic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8);Helen N. Fagin,“Adam Mickiewicz: Poland’s National Romantic Poet,” South Atlantic Bulletin 42, no. 4 (1977): 103–13.

[8] Jonathan Glover, Israelis and Palestinians: From the Cycle of Violence to the Conversation of Mankind (Cambridge, U.K.: Polity Press, 2024), 10.

[9] William L. Smith,“Rāmā yana Textual Traditions in Eastern India,”in The“Ramayana” Revisited , ed. Mandakranta Bos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91–92; Frank E. Reynolds,“Ramayana, Rama Jataka, and Ramakien: A Comparative Study of Hindu and Buddhist Traditions,”in Many Ramayanas: The Diversity of a Narrative Tradition in South Asia, ed. Paula Richma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1), 50–66;Aswathi M. P.,“The Cultural Trajectories of Ramayana, a Text Beyond the Grand Narrative,” Singularities 8, no. 1 (2021): 28–32; A. K. Ramanujan,“Three Hundred Ramayanas: Five Examples and Three Thoughts on Translation,”in Richman, Many Ramayanas , 22–49;James Fisher,“Education and Social Change in Nepal: An Anthropologist’s Assessment,” Himalaya: The 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for Nepal and Himalayan 10, no. 2 (1990): 30–31.

[10] “The Ramayan: Why Indians Are Turning to Nostalgic TV,”BBC, May 5, 2020, www.bbc.com/culture/article/20200504-the-ramayan-why-indians-are-turning-to-nostalgic-tv;“‘Ramayan’Sets World Record, Becomes Most Viewed Entertainment Program Globally,” Hindu , May 2, 2020, www.thehindu.com/entertainment/movies/ramayan-sets-world-record-becomes-most-viewed-entertainment-program-globally/article61662060.ece; Soutik Biswas,“Ramayana: An‘Epic’Controversy,”BBC, Oct. 19, 2011, www.bbc.com/news/world south-asia-15363181;“‘Ramayana’Beats‘Game of Thrones’to Become the World’s Most Watched Show,”WION, Feb. 15, 2018, www.wionews.com/entertainment/ramayana-beats-game-of-thrones-to-become-the-worlds-most-watched-show-296162.

[11] Kendall Haven, Story Proof: The Science Behind the Startling Power of Story (Westport, Conn.: Libraries Unlimited, 2007), vii, 122. 另一项近期研究请参见:Brendan I. Cohn-Sheehy et al.,“Narratives Bridge the Divide Between Distant Events in Episodic Memory,” Memory and Cognition 50(2022):478– 94.

[12] Frances A. Yates, The Art of Memory (London: Random House, 2011); Joshua Foer, Moonwalking with Einstein: The Art and Science of Remembering Everything (New York:Penguin, 2011); Nils C. J. Müller et al.,“Hippocampal–Caudate Nucleus Interactions Support Exceptional Memory Performance,” Brain Structure and Function 223 (2018): 1379–89;Yvette Tan,“This Woman Only Needed a Week to Memorize All 328 Pages of Ikea’s Catalogue,”Mashable, Sept. 5, 2017, mashable.com/article/yanjaa-wintersoul-ikea; Jan-Paul Huttner, Ziwei Qian, and Susanne Robra-Bissantz,“A Virtual Memory Palace and the User’s Awareness of the Method of Loci,”European Conference on Information Systems,May 2019, aisel.aisnet.org/ecis2019_rp/7.

[13] Ira Spar, ed., Cuneiform Texts in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 vol. 1, Tablets, Cones, and Brick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B.C. (New York: Museum, 1988), 10–11;“CTMMA 1, 008 (P108692),”Cuneiform Digital Library Initiative, accessed Jan. 12, 2024,cdli.mpiwg-berlin.mpg.de/artifacts/108692; Tonia Sharlach,“Princely Employments in the Reign of Shulgi,” Journal of Ancient Near Eastern History 9, no. 1 (2022): 1–68.

[14] Andrew D. Madden, Jared Bryson, and Joe Palimi,“Information Behavior in Pre-literate Societies,”in New Directions in Human Information Behavior , ed. Amanda Spink and Charles Cole (Dordrecht: Springer, 2006); Michael J. Trebilcock,“Communal Property Rights: The Papua New Guinean Experience,” University of Toronto Law Journal 34, no. 4(1984), 377–420; Richard B. Lee,“! Kung Spatial Organization: An Ecolog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 Human Ecology 1, no. 2 (1972): 125–47; Warren O. Ault,“Open-Field Husbandry and the Village Community: A Study of Agrarian By-Laws in Medieval England,” 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55, no. 7 (1965): 1–102; Henry E.Smith,“Semicommon Property Rights and Scattering in the Open Fields,”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 29, no. 1 (2000): 131–69; Richard Posner, The Economics of Justice (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15] Klaas R. Veenhof,“‘Dying Tablets’and‘Hungry Silver’: Elements of Figurative Language in Akkadian Commercial Terminology,”in Figurative Language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ed. M. Mindlin, M. J. Geller, and J. E. Wansbrough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 1987), 41–75; Cécile Michel,“Constitution, Contents, Filing,and Use of Private Archives: The Case of Old Assyrian Archives (Nineteenth Century BCE),”in Manuscripts and Archives , ed. Alessandro Bausi et al.(Berlin: De Gruyter, 2018), 43–70.

[16] Sophie Démare-Lafont and Daniel E. Fleming, eds., Judicial Decisions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23), 108–10; D. Charpin,“Lettres et procès paléo-babyloniens,”in Rendre la justice en Mésopotamie: Archives judiciaires du Proche-Orient ancien (IIIe-Ier millénaires avant J.-C.), ed. Francis Joannès (Saint-Den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Vincennes, 2000), 73–74; Antoine Jacquet,“Family Archives in Mesopotamia During the Old Babylonian Period,”in Archives and Archival Documents in Ancient Societies: Trieste 30 September–1 October 2011 , ed. Michele Faraguna (Trieste:EUT, Edizioni Università di Trieste, 2013), 76–77; F. F. Kraus, Altbabylonische Briefe in Umschrift und übersetzung (Leiden: R. J. Brill, 1986), vol. 11, n. 55; Frans van Koppen and Denis Lacambre,“Sippar and the Frontier Between Ešnunna and Babylon: New Sources for the History of Ešnunna in the Old Babylonian Period,” Jaarbericht van het Vooraziatisch Egyptisch Genootschap Ex Oriente Lux 41 (2009): 151–77.

[17] 关于古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文件检索时的困难,相关案例可参见:Geoffrey Yeo, Record - Making and Record-Keeping in Early Societies (London: Routledge, 2021), 132; Jacquet,“Family Archives in Mesopotamia During the Old Babylonian Period,”76–77.

[18] Mu-ming Poo et al.,“What Is Memory? The Present State of the Engram,” C Biology 14, no. 1 (2016): 40; C. Abraham Wickliffe, Owen D. Jones, and David L. Glanzman,“Is Plasticity of Synapses the Mechanism of Long-Term Memory Storage?,” Npj Science of Learning 4, no. 1 (2019): 9; Bradley R. Postle,“How Does the Brain Keep Information‘in Mind’?,” Current Direction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25, no. 3 (2016): 151–56.

[19] Britannica , s.v.“Bureaucracy and the State,”accessed Jan. 4, 2024, www.britannica.com/topic/bureaucracy/Bureaucracy-and-the-state.

[20] 有关专注于这种相互作用的研究,可参见:Michele J. Gelfand et al.,“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ultural Tightness–Looseness and COVID-19 Cases and Deaths:A Global Analysis,” Lancet Planetary Health 5, no. 3 (2021): 135–44; Julian W. Tang et al.,“An Exploration of the Political, Soci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Factors Affecting How Different Global Regions Initially Reacted to the COVID-19 Pandemic,” Interface Focus 12, no. 2(2022), article 20210079.

[21] Jason Roberts, Every Living Thing: The Great and Deadly Race to Know All Life (New York:Random House, 2024); Paul Lawrence Farber, Finding Order in Nature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James L. Larson,“The Species Concept of Linnaeus,” Isis 59, no. 3 (1968): 291–99; Peter Raven, Brent Berlin, and Dennis Breedlove,“The Origins of Taxonomy,” Science 174, no. 4015 (1971): 1210–13; Robert C. Stauffer,“‘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An Unpublished Version,” Science 130, no. 3387 (1959): 1449–52.

[22] Britannica , s.v.“ Homo erectus —Ancestor, Evolution, Migration,”accessed Jan. 4, 2024,www.britannica.com/topic/Homo-erectus/Relationship-to-Homo-sapiens.

[23] Michael Dannemann and Janet Kelso,“The Contribution of Neanderthals to Phenotypic Variation in Modern Humans,” American Journal of Human Genetics 101, no. 4(2017): 578–89.

[24] Ernst Mayr,“What Is a Species, and What Is Not?,” Philosophy of Science 63, no. 2(1996): 262–77.

[25] Darren E. Irwin et al.,“Speciation by Distance in a Ring Species,” Science 307, no. 5708(2005): 414–16; James Mallet, Nora Besansky, and Matthew W. Hahn,“How Reticulated Are Species?,” BioEssays 38, no. 2 (2016): 140–49; Simon H. Martin and Chris D. Jiggins,“Interpreting the Genomic Landscape of Introgression,” Current Opinion in Genetics and Development 47 (2017): 69–74; Jenny Tung and Luis B. Barreiro,“The Contribution of Admixture to Primate Evolution,” Current Opinion in Genetics and Development 47(2017): 61–68.

[26] James Mallet,“Hybridization, Ecological Races, and the Nature of Species: Empirical Evidence for the Ease of Speciation,”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B: Biological Sciences 363, no. 1506 (2008): 2971–86.

[27] Shannon M. Soucy, Jinling Huang, and Johann Peter Gogarten,“Horizontal Gene Transfer:Building the Web of Life,” Nature Reviews Genetics 16, no. 8 (2015): 472–82; Michael Hensel and Herbert Schmidt, eds., Horizontal Gene Transfer in the Evolution of Pathogenesi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James A. Raymond and Hak Jun Kim,“Possible Role of Horizontal Gene Transfer in the Colonization of Sea Ice by Algae,” PLOS ONE 7, no. 5 (2012), article e35968; Katrin Bartke et al.,“Evolution of Bacterial Interspecies Hybrids with Enlarged Chromosomes,” Genome Biology and Evolution 14, no. 10 (2022),article evac135.

[28] Eugene V. Koonin and Petro Starokadomskyy,“Are Viruses Alive? The Replicator Paradigm Sheds Decisive Light on an Old but Misguided Question,”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Part C: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Biological and Biomedical Sciences 59 (2016): 125–34; Dominic D. P. Johnson,“What Viruses Want:Evolutionary Insights for the Covid-19 Pandemic and Lessons for the Next One,”in A Multidisciplinary Approach to Pandemics , ed. Philippe Bourbeau, Jean-Michel Marcoux,and Brooke A. Ackerl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2), 38–69; Deepak Sumbria et al.,“Virus Infections and Host Metabolism—Can We Manage the Interactions?,” Frontiers in Immunology 11 (2020), article 594963; Microbiology Society,“Are Viruses Alive?”May 10, 2016, microbiologysociety.org/publication/past-issues/what-is-life/article/are-viruses-alive-what-is-life.html; Erica L. Sanchez and Michael Lagunoff,“Viral Activation of Cellular Metabolism,” Virology 479–80 (May 2015): 609–18;“Virus,”National Human Genome Research Institute, accessed Jan. 12, 2024, www.genome.gov/genetics-glossary/Virus.

[29] Ashworth E. Underwood,“The History of Cholera in Great Britain,”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Medicine 41, no. 3 (1948): 165–73; Nottidge Charles Macnamara, Asiatic Cholera: History up to July 15, 1892, Causes and Treatment (London: Macmillan, 1892).

[30] John Snow,“Dr. Snow’s Report,”in Cholera Inquiry Committee, The Report on the Cholera Outbreak in the Parish of St. James, Westminster, During the Autumn of 1854 (London: J. Churchill, 1855), 97–120; S. W. B. Newsom,“Pioneers in Infection Control:John Snow, Henry Whitehead, the Broad Street Pump, and the Beginnings of Geographical Epidemiology,” Journal of Hospital Infection 64, no. 3 (2006): 210–16; Peter Vinten-Johansen et al., Cholera, Chloroform, and the Science of Medicine: A Life of John Snow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Theodore H. Tulchinsky,“John Snow, Cholera,the Broad Street Pump; Waterborne Diseases Then and Now,” Case Studies in Public Health (2018): 77–99.

[31] Mohnish Kedia,“Sanitation Policy in India—Designed to Fail?,” Policy Design and Practice 5, no. 3 (2022): 307–25.

[32] Catherine Salmon and Jessica Hehman,“The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of Sibling Conflict and Siblicide,”in The Evolution of Violence , ed. Todd K. Shackelford and Ronald D. Hansen(New York: Springer, 2014), 137–57.

[33] Ibid.; Laurence G. Frank, Stephen E. Glickman, and Paul Licht,“Fatal Sibling Aggression,Precocial Development, and Androgens in Neonatal Spotted Hyenas,” Science 252, no. 5006(1991): 702–4; Frank J. Sulloway,“Birth Order, Sibling Competition, and Human Behavior,”in Conceptual Challenges in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Innovative Research Strategies, ed.Harmon R. Holcomb (Dordrecht: Springer Netherlands, 2001), 39–83; Heribert Hofer and Marion L. East,“Siblicide in Serengeti Spotted Hyenas: A Long-Term Study of Maternal Input and Cub Survival,” Behavioral Ecology and Sociobiology 62, no. 3 (2008): 341–51.

[34] R. Grant Gilmore Jr., Oliver Putz, and Jon W. Dodrill,“Oophagy, Intrauterine Cannibalism,and Reproductive Strategy in Lamnoid Sharks,”in Reproductive Biology and Phylogeny of Chondrichthyes , ed. W. M. Hamlett (Boca Raton, Fla.: CRC Press, 2005), 435–63;Demian D. Chapman et al.,“The Behavioral and Genetic Mating System of the Sand Tiger Shark, Carcharias taurus , an Intrauterine Cannibal,” Biology Letters 9, no. 3 (2013),article 20130003.

[35] Martin Kavaliers, Klaus-Peter Ossenkopp, and Elena Choleris,“Pathogens, Odors, and Disgust in Rodents,” Neuroscience and Biobehavioral Reviews 119 (2020): 281–93; Valerie A. Curtis,“Infection-Avoidance Behavior in Humans and Other Animals,” Trends in Immunology 35, no. 10 (2014): 457–64.

[36] Harvey Whitehouse, Inheritance: The Evolutionary Origins of the Modern World (London:Hutchinson, 2024), 56; Marvin Perry and Frederick M. Schweitzer, eds., Antisemitic Myths: A 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Anthology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8), 6, 26; Roderick McGrew,“Bubonic Plague,”in Encyclopedia of Medical History (New York: McGraw-Hill, 1985), 45; David Nirenberg, Communities of Violence: Persecution of Minorities in the Middle Ag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Martina Baradel and Emanuele Costa,“Discrimination, Othering, and the Political Instrumentalizing of Pandemic Diseas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of Ideas 18, no. 18 (2020); Alan M. Kraut. S ilent Travelers: Germs, Genes, and the“ Immigrant Menace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4); Samuel K. Cohn Jr., Epidemics: Hate and Compassion from the Plague of Athens to AID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37] Wayne R. Dynes, ed., Encyclopedia of Homosexuality , vol. 1 (New York:Garland, 1990), 324.

[38] John Bowker, ed.,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World Religio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1041–44; Mary Douglas, Purity and Danger (London: Routledge, 2003), chap.9;Laura Kipnis, The Female Thing: Dirt, Sex, Envy, Vulnerability (London: Vintage, 2007),chap.3.

[39] Robert M. Sapolsky, Behave: The Biology of Humans at Our Best and Worst (New York:Penguin Press, 2017), 388–89, 560–65.

[40] Vinod Kumar Mishra,“Caste and Religion Matters in Access to Housing, Drinking Water,and Toilets: Empirical Evidence from National Sample Surveys, India,” CASTE: A Global Journal on Social Exclusion 4, no. 1 (2023): 24–45, www.jstor.org/stable/48728103; Ananya Sharma,“Here’s Why India Is Struggling to Be Truly Open Defecation Free,” Wire India ,Oct. 28, 2021, thewire.in/government/heres-why-india-is-struggling-to-be-truly-open-defecation-free.

[41] Samyak Pandey,“Roshni, the Shivpuri Dalit Girl Killed for‘Open Defecation,’Wanted to Become a Doctor,” Print , Sept. 30, 2019, theprint.in/india/roshni-the-shivpuri-dalit-girl-killed-for-open-defecation-wanted-to-become-a-doctor/298925/.

[42] Ludovico Ariosto, Orlando Furioso (1516), canto 14, lines 83–84.

[43] William Shakespeare, Henry VI, Part 2 , in First Folio (London, 1623), act 4, scene 2.

[44] Juliet Barker, 1381: The Year of the Peasants ’Revolt (Cambridge, Mass.: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W. M. Ormrod,“The Peasants’Revolt and the Government of England,”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 29, no. 1 (1990): 1–30, doi.org/10.1086/385947;Jonathan Burgess,“The Learning of the Clerks: Writing and Authority During the Peasants’Revolt of 1381”(master’s thesis, McGill University, 2022), escholarship.mcgill.ca/concern/theses/6682x911r.

[45] Josephus, The Jewish War , 2:427.

[46] Rodolphe Reuss, Le sac de l Hôtel de Ville de Strasbourg (juillet 1789), épisode de l 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en Alsace (Paris, 1915).

[47] Jean Ancel, The History of the Holocaust: Romania (Jerusalem: Yad Vashem, 2003), 1:63.

[48] 罗马尼亚犹太人在大屠杀期间的命运受到许多不同因素的影响,但出于一些复杂的原因,在1938年是否失去公民身份与之后是否遭到杀害有高度相关性。参见:“Murder of the Jews of Romania,”Yad Vashem,2024,www.yadvashem.org/holocaust/about/final-solution-beginning/romania.xhtml#narrative_info; Christopher J. Kshyk,“The Holocaust in Romania: The Extermination and Protection of the Jews Under Antonescu’s Regime,” Inquiries Journal 6, no. 12 (2014), www.inquiriesjournal.com/a?id=947. 25w09G7tP3egehjDafqCamoQ1SB/DiLogG2LGjH2vpSCkGnmOu7Ncl5+SNw2DJ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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