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塘约村后,我们借宿在石头寨,它在塘约村11个村民小组中人口最多,有134户,村民500多人。我们的房东唐从富(我们称他“唐哥”)的岳父,是年近80岁的老人鲁登昌。鲁大爷12岁开始读书,读了两年,15岁不再上学,当上了生产队小组长,18岁起担任生产队队长,至1976年共任队长15年。1976年后,鲁大爷被调去公社,此后20年一直在乡镇农经站工作。如今鲁大爷和老伴儿仍然住在石头寨的低矮平房里,平房外间朝街,他和老伴儿开了一个微型小卖部。我们注意到坐镇小卖铺的鲁大爷仍在衬衣上別着党徽。(见图1-1)
关于石头寨的过去,鲁大爷是重要的亲历者,也是农业学大寨的积极践行者。农业学大寨不仅改善了村里的生产条件,今天仍然福泽后人,当时的组织能力今天也还有所传承。鲁大爷回忆:
农业学大寨期间,我们开会,要各个村搞农业学大寨,都是搞生产。农业学大寨第一是改良品种,第二是搞好“坡改地”,先搞“坡改梯”,然后再搞“土变田”,把旱地改成水田。从(19)65年开始到(19)75年,口粮翻几番(一番)。原来一个人才120斤的口粮,到后来提高到250斤的人均口粮。镇(公社)党委书记都来田坝,都要到田坝打一打谷子,说我们这个生产队搞得好,问我怎么搞的,我说在科委学了农业技术,成了农业技术员。学习期间科委一个月还补助我10块钱,当时关于我的简报(新闻报道)都好多。
原来(种植的)是高秆品种,大红米、小红米,改成了增鲜3号、珍珠矮、珍珠3号这些矮品种。(19)75年(我)找到科委,拿到两斤杂交水稻,以前才打400斤谷子的地方,用杂交水稻都打了1500多斤,翻了好多番(近两番)。那时候不懂科学,给我们化肥我们都丢了,人家科委教我们学土质,我们现学现卖,学到了就干。杂交水稻叫“南优2号”,现在都没了,换了新品种了。
土变田是旱地变水田。旱地一年才(打)200斤(谷子),水田一年(打)500~600斤(谷子)。这个队以前穷得叮当响,很穷,穷得(一家)不得一间房,都是毛土房,后来才一家盖一小间石板房,慢慢慢慢发展起来。学大寨之前,我们是9个生产队里最落后的,学大寨的时候变成最先进的。(19)75年、(19)76年已经是最先进的。乡镇府发的流动旗我们也能拿到。
要水利,先修路,才能搞提灌,从河里提水(抽水)到田里。现在这条公路从把丫关开始修,还跟别的村调土地。年初二我们就放炮,还在过年就开始干。平时一天计10个工分,初二来干的话12分,人人都给12分,打钢钎13分。有一年干旱,我们就搞提灌,(19)68年开始修,到(19)70年修好了,有机器把水拉上坡,土(旱地)变田(水田)了。现在塘约大棚用水的管道,还都是那时候修的。
20世纪60年代,全国都在搞农业学大寨,石头寨的经历和成就或许并不传奇。今天很多人已经淡忘了农业学大寨的意义,但在农业学大寨中从后进变先进的石头寨,仍部分传承和保持着它的先进和自豪。唐哥是在市场上打拼的能人,也是历经波折的蔬菜种植大户,现在被塘约的合作社聘为技术指导,据石头寨村民小组组长说,他的家庭条件算中等。说起石头寨,不是党员的唐哥也很自豪:“我岳父同时期的几个党员,都有很强的奉献精神,起到了很好的模范带头作用。这是上一辈人打下的底子。带头人的正派正气影响了整个寨子的风气,对后来人也形成传帮带的作用。”
石头寨的合作团结的确难得。但是石头寨的贫富分化是否会引起组内话语权不平等,影响组里的团结?鲁姐是鲁大爷的女儿,她是石头寨的8个村民代表之一,她说石头寨目前最富裕的是几个早年外出经商的人,他们现在的资产大约上千万元,这样的村民不到10个。他们已经搬去城里居住,不参与村里的公共事务,与村民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淡了。另外有两三个资产上百万元的家庭。这些家庭只顾自己挣钱,对集体事务关心少,不积极参加集体活动,与群众关系一般般。在我们以往的调研经验中,农村改革后村庄贫富分化、精英垄断话语权的情况并不少见,往往使得社区内部难以团结。石头寨的“先富”们对石头寨不管不顾、不介入可能反而是好事。
在唐哥眼里,能体现石头寨先进性的是1999年修路这件事,当时石头寨村民自己投劳投钱,与有些村庄修桥修路主要依靠富人捐款不同,石头寨80多户村民是捐款的主体,而且当时寨子里98%的劳力都出了工。在石头寨一棵大树下的功德碑的一面刻录了当时的捐款情况。石头寨每户捐款数额为100~600元,乡镇府捐款500元、塘约村委会捐款700元,再加上其他外界人士的小额捐款,总共捐款两万多元。功德碑的另一面记录了当时组织者的感言:“1998年冬开工,只用了二十多天……我寨到把丫关的南北交通全部胜利完工……为民众和子孙后代开创了幸福,特立此碑……”(见图1-2)
石头寨以前的小路只到养老院,不能到学校,孩子们上学没有路,只能在石头上跳着、绕着走,要花40分钟。为了不占用农田,新开的路是从石头遍地的地方开辟出来的,一直延伸到学校。这条路要经过邻寨,邻寨也被石头寨村民打动了,同意为修路赠送土地,由石头寨出工。鲁姐说,1999年义务修路的时候,唐哥不在家,她一个人背大石头,背得身上痛了半个月。石头寨自力更生修路的事情打动了政府,政府后来出资4万元,帮助砌路沿。2008年石头寨又修了一条路,是从村委会到石头寨的路,这条路本来是一条小河沟。这次修路唐哥参与了,唐哥说:“那时候没有挖(掘)机,都是用锄头,很多人手都起泡了。我们小组的积极性是远近有名的。”
在鲁姐看来,石头寨有名是因为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当地的传统节日——雷神会。这一天寨子里按人头每人交20元,大家一起活动一天,有午饭和晚饭,还有当地的花灯表演。虽然每个寨子都过这个节,但石头寨的最热闹。2017年,其他寨子过来石头寨玩的就有100多人,因为他们觉得这边更有意思。这个节日由几个妇女帮忙组织,鲁姐也是其中一员。几个组织者用大家交的份子钱里多出来的钱,给村里每个老人买了一条毛巾。老人们拿到毛巾很高兴,还当场即兴表演起花灯。
石头寨从学农业大寨之前最落后的生产队,到学大寨时的先进队,农业学大寨不仅给石头寨留下了物质遗产,也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尽管今非昔比,但无论在众筹众力修路上,还是在举办传统节日上,今天的石头寨仍然传承了从前的生产能力和组织能力。
在塘约,石头寨不是唯一有如此组织力、动员力的村民小组。在拜访杨家院村民小组的新组长、老组长时,我们了解到,并非先进、并不突出的杨家院也曾经自力更生组织全组修桥修路,甚至修了全村第一条机耕道,虽然一波三折,但也大功告成。杨家院的老组长杨定忠于2006年入党,2009年进入塘约村委会,2013年在村委会全职工作,现在他管理着塘约村的农机队。
杨定忠小学毕业后就在家务农,1988年开始“跑车”搞运输,拉煤、拉建筑材料,什么类型的车都开过。1991—1993年,杨定忠做了一届杨家院的组长,在这期间,他带领群众出钱出力、自力更生,把杨家院的桥、路、水都修通了。
那时候我们的田地在河(乐平河塘约段)那边,没有桥,平时过河要踏着石头过去,一到夏天,河水上涨,要用船渡农家肥过去。遇上大雨,小孩、农具掉河里的多了,小孩水性还好,但是给村民生活带来很大不便。
我就组织村民修桥。当时要用牛拉石头下山来,铺好之后,上面打现浇(打钢筋、浇灌混凝土)。水泥钢筋花了4000多块,其他都是用人工,没有花其他钱。这桥修了10天,一共出了1000多个工(平均每天有百人出工),几乎是全组出动,人背马驮。修桥是人力不困难,资金困难。这4000多块钱全是从我们组里拿出来的。村里只资助了一二十棵树用来放在桥底做支撑。为筹措资金,当时我们组变卖了一座公房,把组责任地的树卖了,组集体拿了1000多块出来,不够的就叫组里的村民按人头摊,村民一共摊了3000多块。修桥之后,组里有老党员叫我写入党申请书,我那时候申请了,2006年正式入党。
我还带组里修了我们村最早的一条机耕道,从杨家院到凤凰林场,总长6公里。这条路是去我们组的林场的,为了方便把木料运出来。以前没有车路,木料只能靠人背,花(除)了人力成本,每根木头只能赚3块,现在用车拉出来,每根可以赚9块。修这条路耗费的人力倒不多,主要是从外边找挖掘机的花费,还要补偿占用沿途农户的土地。这些农户不是我们组的人。当时我们跟这些农户说,按国家标准补我们肯定承担不起,这些农户也理解,因为我们修路的路线也没其他选择。最后是按每亩350块补的,补偿占用土地这块一共花了1000多块钱。修这条路总共花了4万多块,当时全组92个人每人拿了500块。修路过程也是一波三折,停了三次,因为沿途有农户捣乱,我就斗气停工一年多。
2003年我还为组里做了个引水工程,在山上建了一个水池,引山泉水下来供组里饮用。池子、管道都是我亲自设计的。以前我们吃水是打很多小水井,但人畜粪便污染了地下水,水质不好。这个工程的费用也是全组人平摊的,今年开始组里人吃水每年交12块钱,有专人管理水费。现在全村只有硐门前寨、高寨坡、彭家院还有我们杨家院有山泉水吃,其他组都是自来水。
2017年,杨家院全组共33户,154人。新组长章增权介绍,杨家院有三块小组集体资产:
一块是水资源,是大家集资来的。杨家院2009年又组织建了一个蓄水池,一共集资3次,第一次水利局给了三四千元,小组按人头平摊60元,一共有139人集资(组内有几户住在其他组,不享受水资源)。第二次集资是为加高蓄水池,每人收20元。第三次是今年,发现水小了,周边有地下煤矿,为了防止地质灾害,又集资每人30元。水资源固定用户本组有20多户,他们每人每月交1元管理费,外来用户(外组在本组买房的)每人每月10元。到年底是把年收入减去维护费用,结余按人头返还给大家。这个做法是今年才决定的,至今一直没有结余。
第二块是因河道加宽征用了杨家院的沙坝地,大概有3亩多,按每亩34 020元补偿,补偿款有10多万元。这笔款现在存在村里,组里需要用钱时,需要组委和群众签字。
第三块是组集体林地。组里应该有8~9亩集体林地,现在在村民手里,但没有交承包费。这部分需要等村里规划好(村里有修森林公园的计划),再来推进组林地的收回或重新发包。
在塘约合作社出现以前,石头寨和杨家院两个村民小组修路、修桥、引水没有依靠外力、没有依靠上力,依靠的是众筹众力、自力更生、自我组织。依靠这样的力量,这两个村民小组创造了新的组集体公共资源,新的“公地”。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个小组在修路的时候,都能够争取到邻组的理解和支持。虽然我们很难说这两个小组代表了塘约村11个村民小组的整体情况,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小组的自力更生表明塘约村内存在着可以动员的内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