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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世界雪停了

你很久没有回家了。

昨晚你突然回来,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母亲穿着臃肿的棉质家居服,双脚架在茶几上,见你回来,扔掉手里的瓜子,躺回沙发上。你质问道:“电话里说你心梗进了医院,故意的吗?”母亲蹙眉叫唤:“我确实心口不舒服,不用这样的方式,你是不会回家的,就算我死在家里,你也不知道。”

外人眼中,你应是个不孝顺的女儿吧。谁都可以这样评价你,但你母亲没有底气,她的车是你给买的,那些漂亮的首饰和包包是从你那儿拿的,说是请保洁,给家里添置物件的生活费,我可以做证,都被她自己吃喝玩乐、打麻将挥霍了。

你是个漂亮姑娘,这点要承认,的确源自母亲的基因。她年轻时是镇上的镇花,伶牙俐齿,家里又是做旅馆生意的,风头无两,好多年轻男孩追。不夸张地说,隔壁镇子的年轻人为了与她交好,专程花钱过来住店,对一切与她有关的事都心向往之。

二十岁刚出头,她忽得怪疾,入了夜就浑身发烫,久卧不起。南城的算命先生告诉她,要找个八字全阳的男人结婚。她父母在镇上到处打听适合的八字,找到你父亲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木工。一个天降的媳妇,还是街知巷闻的美人,你父亲没有理由拒绝。他们很快成婚,荒唐的是,没几日,你母亲的病竟真的好了。

她与你父亲的结合,与爱情无关,只是一场天时地利的迷信。

婚姻给你母亲的照拂,只是个虚假的空壳,她绝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妻子的身份而脱胎换骨。她仍然贪玩,不着家,与那些不着四六的年轻男人混在一起,成日喝酒,常常过了午夜才回来。你那入赘的父亲,没有任何话语权,轻声细语地乖乖伺候,生怕打扰宿醉的她。唯有的真心,他是真的爱你母亲。

但那个年代,身体和心灵都有可栖息的地方,无人在意爱。

她生你的时候难产,足足生了两日,你才肯出来。这也成了她怨怼你的说辞,说你是来讨债的,生你是报应。这句诅咒挥之不去,加之他们家重男轻女,对你的态度更是雪上加霜。家里没人愿意带你,几乎都是父亲照看,还不能过分关注,否则就会被她说他的心思全在你身上,不顾这个家。

你们的家庭影集里,多数是母亲孤芳自赏的艺术照,只有一组你百天的光屁股照片。有几张正面裸露着,其实很令人不适,你并不觉得可爱。因为你外婆在你出生之前就买好相机,要给她的宝贝孙子拍百日照。天不遂人愿,她也不想让天好过。

你父亲什么都听你母亲的,付了学校每个月的餐费,就不再给你零花钱了。小地方的人容易释放天性的恶,午饭常被一些男孩子抢了去,你根本没吃的,实在太饿了,哭着找正在麻将桌上鏖战的母亲要钱,她撇着嘴,数落你没用,不知道抢回来。有次嫌你碍事,大手一挥,钱掉在地上,她再没理会你。

你收起眼泪,弯腰蹲在地上,将几块钱捡了起来。

在那个年纪,要承认父母不爱你,比一个人走夜路回家,更需要勇气。

有一年春节,父亲给你买了条薄纱的红裙子,被醉酒的母亲直接剪坏了。她咄咄逼人说你骚,父亲终于忍不住,回戗她,女儿才几岁,怎么能说这种话。这算是父亲第一次反抗她。母亲傻眼,开始撒泼,觉得他爱女儿胜过爱她。

可是她怎会需要你父亲的爱,她最不缺的就是爱,招摇着五斗杯盏,早已溺爱满溢。

他们那次争吵伴随着砸东西,屋里狼藉一片。你穿着单薄的内衣,跑出家门。

大年三十,北方的气温悬停在零摄氏度,你哈着白气,抱着身子在街上流浪。其实你期待这样安静又自由的时刻很久了。

内衣的兜里,藏着十块钱,那是你用捡了很久的塑料瓶换来的。路过镇上最豪华的精品店,你在橱窗里看见一个洋娃娃,好生喜欢。进了店才发现根本买不起,你在那个洋娃娃前徘徊许久,服务员睨着眼看你,你小小年纪,经不起审视,不好意思空手走,转眼看到了在旁边货架上的我。

我个头不大,挤在角落里,身上落满了灰,可能是天气干燥的缘故,球内的液体蒸发了不少。我的身体内有一座红砖小房子,轻轻摇晃,空中漫卷的雪花缓缓落在房顶上,温柔地包裹住小家。

服务员朝你走过来,你花了五块钱买下我,慌慌张张离开这家店。

我知道我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很荣幸,可以跟着你回家。

你将我放在书桌一角,我们共同度过好几个四季,准确来说,我只是单方面地陪伴,你很少摆弄我。我身体里的小房子是你望而却步的标记,越是盼望的,就越证明缺少。

很多时候,我与你母亲待在家中,他们家的旅馆生意没做下去,她也不工作,靠家里的积蓄苟且。其实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很早就见过你的继父。母亲带他来家里的时候,你父亲撞见过一次,但开了门锁后,只能呆愣着站在门口,敛声屏气地观察屋里的动静,连往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而后退出去,轻轻掩上大门。

那朵花早就不香了,有些人还在低头闻着。

多年前同样掩上的,还有他并不值钱的自尊。所以这种男人,也不怪他会放弃你。他们离婚后,你跟着母亲生活,像是从老家搬的旧家具,顺带着搬进她的新家庭。

他们结婚第二年,你多了个弟弟。他刚出生的时候八斤六两,同样费力,但母亲没有一声怨言。盲盒开出了宝藏男丁,家里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这些年,你从未吃过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强迫自己懂事,帮着父母照顾他,凡事要让着他,一整条鱼,只能分到刺最多的部分。你漠然平静地关注着他的成长,竟落得与我一样——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水晶球,在自己的世界下着雪。

关于家的概念,如同被冰封的小房子,埋入大雪之下。

你没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在理发店打零工,没活的时候,翻看店里的时装杂志。你对画报上那些模特的妆容很感兴趣,对色彩敏感,用所有的积蓄报了个美妆学校。

在那个美妆学校里,你学会化妆,谈了恋爱,打了耳洞,你随意使用自己,要将那被束手束脚的自由,以成倍的方式拿回来。再次回到家,你已然变了一个人。妆容精致,口吐莲花,与亲戚们关系融洽,尽管你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关心你,但俯视他们,是你最好的报复。

那低劣的母亲,习惯在家里制造焦虑,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家长,嫌你不务正业,找了个给人打扮的行当,扣帽子说你变坏了。这不过是你无声的示威,僭越了她的边界。

越是有外人在,她骂得越起劲。你不搭理,无声胜有声。酒过三巡,她实在没面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你的耳光。

那天夜里,你忽然凑近我,满脸是泪,月光衬着你瘦削的脸,似一块还未抛光的玉。你举着我来回晃,显然在思考什么。

思绪未消,你昏沉睡去,眉头蹙了一整晚。

第二天,你只身去了北京。咽下所有委屈,将自己武装成一个战士,用工作麻痹自己。有些人可以不用那么努力的,但如果不让自己忙碌,该死的回忆就会敲门。

你成了很厉害的化妆师,给很多大明星化妆,三十五岁那年,在北京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

母亲不再年轻,皱纹爬上了脸,做了再多美容也还是看得出年纪。她无法靠自己成为人群的焦点,你便成了她炫耀的资本。母亲将她的微信头像换成你的照片,朋友圈发的也都是那些你给化过妆的艺人,还学你的口吻,写着“妆发by我女儿”。她直接向你要钱,不时丢来链接,学会了年轻人的直播购物,但这一切,都要她孝顺的女儿买单。

久未回家的最高礼遇,是你在家楼下的面馆吃面,老板都会问你明星八卦,赞叹你会赚钱。母亲是你最好的私人新闻联播。

那个从来没有容纳下你的家,竟然多了很多关于你的存在。墙上的全家福旁挂了好几张你的照片,你小时候的卧室也为你空着,窗明几净,还给你换了新的床垫和四件套,是那种你小时候喜欢的粉色公主风。非常讽刺的补偿。

她总会摸摸你的头,仔细端详你的样子,夸你好看,你确实会为这样失而复得的温存感动,直到喝到她为你煲的鱼汤,你冷冷地放下筷子,说:“原来鱼,是可以没有刺的。”

那个当兵退伍的弟弟,到了找工作的时候。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吃和做饭。母亲拜托你,让他跟着你去大城市见见世面。继父在旁边帮腔道:“毕竟你们也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你不客气地回他一脸暗箭,说:“这还用得到你提醒吗?!”

今时不同往日,母亲也不敢对你戗声,场面一度尴尬。

你还是私下给了弟弟一个联系电话,那是你开甜品教室的朋友的。你打听过,男性甜点师很受欢迎。退伍的男孩子做甜品,有反差,挺可爱的,主要能让一个男人,学会温柔。

全世界应该都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帮他。因为你记得,有一年弟弟生日,继父将奶油最多的那块蛋糕分给你,母亲半路拦截,埋汰你,说:“干吗抢弟弟的。”那时才几岁的弟弟,将蛋糕推到你面前,牵起了你的手,说:“姐姐对我挺好的。”

你必须承认,你太需要爱了。即使练就了独立的本事,亲手杀死了过去的自己,但母亲那些刻薄的话语犹在耳边,午夜梦回,仍能听见身体里的低喃。你看见自己趴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房子内,母亲上了门锁,你向那个失败的父亲发出求救信号,他装作听不见。

在我们心智成长的时候,很多认知的雏形来源于父母,这无形中影响着你,成了日后的魔障。与女性相处,不自觉带着对母亲的偏见,与男性相处,也会落入没有安全感的予取予求。正因为见识过卑微到尘埃的婚姻,所以发誓绝不往深渊里跳。

直到你遇见现在的男友,将一切业障打碎。他比你小八岁,但稳重成熟,用一切来爱你。究其原因,大概是与你家庭环境类似,他也是逃到北京的。你们就像两个幸存者,抱团取暖。

北京突降暴雪,天地褪色,雪花纷扬。绒毛般的雪花落在脖子里,又痒又冷,惹得人发颤,你们牵住彼此的手,决定结婚。

那次你回来,是来拿户口本的,也是第一次带他见你母亲。母亲嫌弃男方没钱,拿你们的年龄差做文章,她免不了寻找存在感。你们陷入争吵,男友心疼你,带着你离开。你哭了一路,不明白她有什么资格扮演母亲,千万不要告诉你,到了这个时候,她想散发母爱了。要知道,想要开始爱的时候,爱早就消失了。

那日你们走后,很久都没有回来。母亲也很少进你的房间,我的身上重新落满了灰,身体里的液体蒸发得只剩下一半,那个房顶的红瓦裸露在外面,溺水的家,终于喘了口气。

原生家庭造成的伤害,没有明显的伤口,只会不断让你在生活中承受各种情绪闪回,场景复现,你无从下手。有时只能修改自己的记忆,美化他们的形象,来证明你曾经应该被亲情拥抱过。可实际情况是,他们所谓的变化,不过是因为老了,身体机能变差,在你面前变得胆怯,他们只会给你带来永恒的负面体验。一场突如其来的霜冻,就足以让他们腰肢摧折,原形毕露。

你可以安慰自己,不计前嫌,反正你们相处的时间也就剩下这寥寥日子,但你必须承认,你想要的爱,从来没有光顾过。

此刻的你站在门口,一个小时前,你接到继父的电话,说母亲心梗进了医院。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了。你放下手头的工作,放了合作艺人的鸽子,一路从北京开夜车回来,穿过茂盛的蒿草和石子小径,甚至闯了好几个红灯。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赶这段路,只是听了太多人新冠阳了之后,心梗离开的例子。你没做好送走她的准备。

但这一次,她还是成功地让你心死了。

母亲从一个凌厉的老妇人姿态,转变成她拿手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泪眼婆娑道:“女儿啊,咱们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我辛苦把你拉扯大,我也不容易,你为什么不原谅我啊。”

你只是流了眼泪,没有回答她。

如果需要回答,三十岁的你会说,“因为你否定我的爱情,就像你曾经否定父亲一样”;二十岁的你会说,“你当着亲戚的面扇我的那记耳光,到现在我心里还留着印子”;十岁的你会拿起那条被她剪坏的裙子,扔在她身上,告诉她布料被剪碎的声音,谱成了你耳边挥之不去的童谣。

说实话,你心智成熟以后,我最怕看到你跟家庭与回忆和解,那或许是你与母亲余生最好的结局,毕竟世俗喜欢看到这样的故事。但亲爱的,世界强行塞给你太多规劝,我们无法选择家庭,但是可以选择亲手解绑自己的童年。

不原谅也没关系,不要再对他们有期待,也不要渴求那些不存在的爱,而是在自己的课题中,学会爱。

你来到卧室,翻了翻过去的物件,将桌上的我拿起来,像是当初从精品店的货架上发现我一样。那时的你,小手冰凉,对未来充满胆怯,但现在的你不一样了,我感受到你身体里的坚定。

你将我晃了晃,遗憾的是,所剩无几的液体已经漾不起雪花,但是中心的小房子,终于完整露出了它安静的全貌。一个你可以放弃的安静的小家,以及你期待中的安静的小家。

我其实期待过,你会带我走的,但最终你还是放下了我,挺好的。该告别了,有些人和事,不要再出现在你的人生中了。

我知道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次回来,也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彻底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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