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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飞的候鸟

我是一只名为白鹳的候鸟,能活将近四十岁的长寿鸟类。每年春天,我们会选择一个气候宜人的目的地短暂停留,同时,身为候鸟,到了冬天,也会跨越南北半球,向暖迁徙。

对这座小镇的第一印象,是有山有水,居民很热情,会给我们准备新鲜的鱼。第一次见你,是恰巧落在你家屋顶的那天。你从不远处开着一辆浅蓝色的老式汽车回来,戴着银质老花镜,头发花白,石灰色的针织外套下是有点发福的肚腩。

见你第一面,还觉得你就是个无聊的老头子,深居简出,没什么兴趣爱好。你独居多年,老屋里装饰陈旧,很多物件都生了锈。客厅的墙上挂着唯一的照片,上面是一位裹着头巾的年轻女子,偶尔听你与她说话,有时喝了点酒,竟对着这张照片流眼泪。

人类真的很奇怪。

直到你把玛丽安娜从副驾上抱下来。

我看到了她。就凭这一眼,再多美好的词语此刻都不足以形容。

玛丽安娜是一只断了半边翅膀的白鹳,翅尾处有一撮别致的黑梅花羽毛。女孩子心口不一,适时的冷漠是保护自己的壳,她起初不让我靠近她的窝,待我唱歌、扮鬼脸一系列逗趣后,她才同意让我靠近她几厘米。玛丽安娜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你起的,来自你最喜欢的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女主角的名字。

那时玛丽安娜的翅膀被猎枪击穿,好在被你悉心照料,虽是保住了性命,但再也无法飞翔。到了冬天,她只能仰头看着同类成群飞向南方。她失去了曾经的伙伴,变得孤身一人。

你像能读她的心似的,在屋顶和室内的房梁上都搭了窝,天气暖和就让她安心住在外面,渐冷时就把她带回屋里取暖。你用一台DV记录她康复的情况,没事就带她开车兜风,有你的庇护,她心上的伤口也愈合了。

我没想过这一生能找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抛出的话题她能恰到好处地回应,她没说出口的话,我也能听懂。

我不曾知道恋爱的魅力,大概有一天开始,我愿意为她多看一眼月亮,愿意把我翅膀尖的所有日光都给她,能听懂你与屋里的照片聊什么,我就无比确定,我爱上她了。

我们很快坠入爱河,也很快被你发现了。起初你总是赶走我,看来玛丽安娜随主人。我好歹也一表人才,怎么在你们眼里竟像鸠占鹊巢的土匪?在我咬坏你三把笤帚,啄断你两架木梯后,你妥协了,索性也让我在屋顶住了下来。

玛丽安娜是个内敛的女人,恋爱了也不爱表达。她腿脚不方便,我便去不远的水塘里给她捉鱼来,这样一来二去,你终于看出了我们的关系,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自由恋爱万岁,你扩建了我们的窝,还给我起了个名,叫大K。

日子一晃而过,我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体谅我捕食的压力大,你做了个小篮子,帮我们添小鱼,还用DV记录下孩子们的成长,做成纪录片,邀请镇上的居民来家里看。你变得越发外向,关心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夏秋翩然而过,我们的孩子长大陆续离开家,有了自己的归宿,最终又剩下我与玛丽安娜相依为命。

我早明白,人生是经不起计算的,人来人往,这是所有动物都会经历的过程,树有年轮,人有皱纹,在第一次遇见和最后一次告别之间,留下的收获与遗憾,只有自己知道。

我正在这种无常里想得稍有眉目时,天气突然转凉。某天你爬上梯子,一脸沮丧地看着我们。我当时没有理解你的不安,直到小镇各地的同伴们在天上腾起,我才知道,终究与你们人类不一样,我们还是要面对身体迁徙的本能。

抵抗不了磁场和基因,我必须走。

玛丽安娜在我身边的时候,她就是整个世界,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她。

我在南方倒数着日子,看山上最后一片雪融,守着山谷第一朵花,只要有一点开花的迹象,我就伸展翅膀朝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路上听得最多的歌是“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六千多公里的路程,跨越陆地与海洋,我老远就看见屋顶上的玛丽安娜。我故意没直接朝她飞去,而是去旁边的篮子里衔上一条她最爱的小鱼,作为重逢的见面礼。

但她见到我,竟然没有一丝惊喜,反而像初次见面一样,扑扇着半边翅膀,将我驱逐出她的领地。这是什么该死的失忆情节,她忘记了我。不是我们白鹳的记忆力差,而是她那次九死一生落下了病根,记忆无法储存,只能维持一年。

我疯了似的在空中盘旋,出了一身汗。痛定思痛,我降落到她身边,引吭高歌,张开尖嘴扮鬼脸,咬掉自己的羽毛逗乐她。

如果我们变陌生了,那就重新认识。

很快地,她再次爱上我。

你趴在梯子上,来回打量我许久,直到我与玛丽安娜把头围成心形,你才瞪眼大喊:“大K回来了!”

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重复上演着相同的剧情:每年秋末,跟随最后一批南飞的鸟离开这座小镇;次年三月,再跟着第一批鸟准时归来。在家的方位,有两个让我牵挂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爱的玛丽安娜。

其实这过程从未与你细说,路上的恶劣天气与风声凄厉的黑夜已是常态,后来我因为晚走早归,无法合群,常会遇上天敌。后半段路,总带着一身伤。

离开玛丽安娜的第二年,我就掉队了,那年我听的歌,变成了张震岳的“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曾经有同伴问我,每次离开以后,她忘记我,爱就消失了,为什么我还要为这段关系拼命。我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想想,先不管她,我能确定的是,我爱她,爱就是一种能量,出鞘的剑,射出的箭,端上舞台的钢琴,忍不住收不了了。我们一生一定会遇到很多人,但总有个人,是我怦然心动中,爱到的最尽兴。即便她不知道每年有个男人在拼命飞向她,但风会知道,天气会知道,宇宙会记录我们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很快传遍了小镇之外的世界,每年都会有好心人准备各种小鱼等着我长途跋涉归来,特别像守在学校门口等待小孩高考结束的家长。大多数人与你一样,骨子里都是善良的,但总爱用金钱衡量感情,用利益交换关系,忽略了愿意给你时间的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都要经历整整一季的异地恋,加上我往返的时间,几乎要分隔半年之久,但我坚持了十六年,即使每年都要跨越两个半球,飞翔一万三千多公里。

异地恋和失忆症对我都不算阻碍,我只知道有个很好的女生在等我,我们在等待着相爱,如果有人跑过我,我就绊倒他。

遇见合适的人不难,难的是遇见动心的人。合适,总有退而求其次的意味,而动心,源于一场天时地利的巧合,那天天气晴朗,耳边有风。我们都太爱自己了,所以爱别人都小心翼翼,这辈子很长,我们可以想尽办法绕地球好几圈,却不容易遇到心心相印的人。

每次想到要对玛丽安娜说“我爱你”,我就瞬间有了飞翔的勇气。

按照你们人类的计时法,我已是老年人了,所以在今年这场暴风雪里,没看清对面高耸的雪山,不小心撞到心脏后,就怎么也飞不动了。我被同伴安置在半山的洞穴里,含着泪,面向北边。

这几天总是做梦,梦里是第一次到你家的情景,见你开着老式汽车载着玛丽安娜回来,我想一直留在梦里,但我是有骨气的白鹳,而不是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不能逃避一定要面对的问题。

还记得我前面提到的同伴吗?他与我年纪相仿,大概有我百分之九十的英俊挺拔,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信得过。有些故事,人没了,但感情必须在。

因为玛丽安娜在等我。

我会让他先去旁边的篮子里找小鱼,再去给玛丽安娜唱歌、扮鬼脸。我算了算,他可能会提早一周到,如果有邻居怀疑,你就说,不会错的,那个放鱼的地方只有大K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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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只白鹳都是大K XUbUqC4Z+cQ0yZYFoZ0C5ivjuVkTyFWcs8Eq/dI7CkyBb1ie32xYOznMQMlB1u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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