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想不到,今天我画得有多成功,就画了三个小时。因为下雨的关系,画里冷色调居多,庭院的水泥路都合着零星的花草用绛紫色盖过了。总计超过十个路人给我的画拍照。还有一个小伙子,隔着玻璃窗,躲在我身后拍,我想他心里一定觉得,这真是个才华横溢的阿姨。
本想拍个照发微信给你的,但怕我的作品太优秀,让你工作分心,就等你空了,咱们打电话再说这件事吧。绝对不是不忍心打扰你,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个特别自我的母亲。
当年生了你没俩月,你爸就自考去北方念大学了。你爸那精瘦身材一直让我迷恋,谁想到两年过去,我们在老家的栈桥上重逢,我愣是没认出他来。倒是你,撇着小嘴咿呀叫唤。看着胖了三十公斤的你爸,我回去哭了一路,罚他一个月不许吃主食,不瘦下来就离婚。
天不从人愿,你爸带着脂肪一路高升,混成了中层领导,逢年过节家里就有吃不完的巧克力和堆成山的酒。老天爷是公平的,没收他的颜值和身材,还了我一棵摇钱树。过去我总是看不上他,有时候否定一个人,可能只是因为我那天心情不好。格局还是小了。
原谅他了,人这一生啊,可以跟很多人过不去,但不能跟钱过不去。
中学那几年你长本事了,成绩差不说,也没混成一方小恶霸,整日给其他人欺负。性子内向,不爱说话,偏偏鬼点子多。班主任让你请我去开家长会,结果你偷偷用信纸拓我的字体,给学校写了封长信糊弄过去。班主任在课上将那些没请家长的小孩数落了一通,说要向你学习,家长没时间来,还专程写了封道歉信。
这还不止,你把期末成绩单上的分数用改正纸盖着,再去复印店印了一份山寨版,自己填上高分给我签字。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班主任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帮你圆了谎。主要是我比较爱面子,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不坏,就是有点笨。资深的笨。
高考那年你良心发现,往死里背书,深度热爱学习。那年咱们家这边难得下大雪,我想带你出门,你挂着俩黑眼圈,郑重其事地说:“要备战高考。”我说:“高考年年有,大雪可不是哟。”我发誓,我真的觉得你辛苦,想安慰一下你的。没别的意思。
谁知道一语成谶,你真复读了一年。
第二年你还是没考上理想大学,放榜后跟我们生气,填了个离我们最远的志愿。你别扭着喊:“要继承爸的传统,一路向北,离家远远的。”
你什么都可以学他,但是别学他狠心。狠心到在你离开我第一年,他抽烟就抽出癌了。以前嫌弃他胖,等他那么大吨位从床上消失的时候,我就睡不着了。好不容易入梦了,又总错觉身边的床陷了下去。
你说你爸是不是根本舍不得我啊。他老长白发,打折的时候从超市买的两罐染发膏搁到现在一直没用呢,会不会过期了啊。
那时妈妈好痛,从今往后就要变成每天悼念他的人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就没有未来了,有的只是余生,余生是什么意思,就是用来倒数的。
你爸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过得都不好,但没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也过得不好,事业不顺利,领导不器重你,生活上也有压力。你辞了职,回来一躺就是半年。
那半年我们没少吵架。你说我怎么还像以前一样拿你当孩子,怪我太关注你,没有自己的生活,说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絮叨。我当时都忍了,你怎么说我都不回嘴,只要你别走,你在家还能冲我发发脾气,在外面谁理你啊。
你创业成功后,回来给我讲了好多新的东西,还买了好几本老外的书,什么《秘密》《不抱怨的世界》《西藏生死书》……让我放在枕边,熟读吸引力法则,拥有钝感力和被讨厌的勇气。
你说我在你小时候说的一句话影响了你——够不到桌子上的菜,就站起来。因此你在低谷时变得主动,不被别人的言行左右,听从己心。太在意别人,有时候就会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伟大,让你站起来够菜,是因为我给你夹着累,真没想那么多。你们语文卷子里那些阅读理解题目的作者本人,应该跟我有同样的心情。
我认真读了那几本书,但常读到一半就睡过去了。我的朋友圈签名现在都是“要求、相信、接受”,做不到学以致用,至少学习的态度是很恳切的。
我相信吸引力法则,毕竟我这辈子最大的吸引力,就是认识了你爸,然后生了你。
后来啊,我提前退了休,你的事业越做越好,回家的次数也更少了。我算过一笔账,我今年五十一岁,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勉强能让我活到八十一岁,能再陪你三十年。其实一年见一次,也就三十次,还不算意外情况。
我每次跟你见面、打电话的时候话多了点,只是想争取些时间,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度过我的五十岁,第一次体验可怕的更年期,所以有时候我拼命找话题,结果找啊找就落到结婚生子上。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不爱听,提起这些,你就不乐意,说与我三观不合,说我是“下头”母亲,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特别讨厌我自己,浪费了我们的时间。
这一辈子,我们管教你,不一定是我们大人对了,大人也可能犯错,只是我们从来不和孩子说对不起。
也不知道在逞强什么。
车间的姐妹因为几百块奖金的事,跟我闹掰了。现在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但一个人挺自在的。前阵子学会了看电影,只要新上映了片子,我就买打折票去看,总能撞上几部你也看过的。这样打电话的时候就有话题可以聊。
还有,看你朋友圈经常发跟朋友们喝酒的照片。有些话说多了你又嫌我唠叨,我只想让你长个心眼,对身边的人切莫言深,偶尔提防,真正的友情走脑走心,肯定不伤肝。
我也没那么闲,整日关注你,主要是听说朋友圈可以分组,你最近朋友圈发得少了,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屏蔽了。
又扯远了,说回画画。我最新画的这个庭院,是你小时候常来玩的地方。此前废弃了好几年,现在改建成创意园,好多小商小贩进来开店,我没事就来这儿画画。画画这个技能也是我偶然发掘的,一开始是用那个填色书,后来就自己打底稿上色,然后又无师自通玩起油画。我觉得我比那些科班出身的人厉害,天赋异禀,主要体现在对色彩的拿捏上。那些专业人士下笔都谨慎,我什么颜色都敢用,没包袱就是这些画最好的包袱。
可能今后你想回来都见不着我了,因为不出几年,我的作品应该就可以走出国门了,做个巡回展览什么的。所以你也放心,我虽然是野草,但是坚韧,无论什么环境都能生存。我总有你看不全的实力,不然怎么做你妈呢。
我看过的世界没你的大,但懂的道理与眼界无关,而是看你放下过几次。我这一生,拿起的不多,放下太多,放一次就痛一次,痛一次就重活一次。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努力很久,结果白费力气回到原点,生活轨迹看似是抛物线,总是起落,但人生其实是个螺旋上升的过程,你以为落回去了,但已经往上走了一大步。
你在外地工作,勿念,念着我也没用,我都好。
春节早点回来,不是我想你,而是我的时间不等你。
From
白日老梦想家
我是一只名为白鹳的候鸟,能活将近四十岁的长寿鸟类。每年春天,我们会选择一个气候宜人的目的地短暂停留,同时,身为候鸟,到了冬天,也会跨越南北半球,向暖迁徙。
对这座小镇的第一印象,是有山有水,居民很热情,会给我们准备新鲜的鱼。第一次见你,是恰巧落在你家屋顶的那天。你从不远处开着一辆浅蓝色的老式汽车回来,戴着银质老花镜,头发花白,石灰色的针织外套下是有点发福的肚腩。
见你第一面,还觉得你就是个无聊的老头子,深居简出,没什么兴趣爱好。你独居多年,老屋里装饰陈旧,很多物件都生了锈。客厅的墙上挂着唯一的照片,上面是一位裹着头巾的年轻女子,偶尔听你与她说话,有时喝了点酒,竟对着这张照片流眼泪。
人类真的很奇怪。
直到你把玛丽安娜从副驾上抱下来。
我看到了她。就凭这一眼,再多美好的词语此刻都不足以形容。
玛丽安娜是一只断了半边翅膀的白鹳,翅尾处有一撮别致的黑梅花羽毛。女孩子心口不一,适时的冷漠是保护自己的壳,她起初不让我靠近她的窝,待我唱歌、扮鬼脸一系列逗趣后,她才同意让我靠近她几厘米。玛丽安娜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你起的,来自你最喜欢的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女主角的名字。
那时玛丽安娜的翅膀被猎枪击穿,好在被你悉心照料,虽是保住了性命,但再也无法飞翔。到了冬天,她只能仰头看着同类成群飞向南方。她失去了曾经的伙伴,变得孤身一人。
你像能读她的心似的,在屋顶和室内的房梁上都搭了窝,天气暖和就让她安心住在外面,渐冷时就把她带回屋里取暖。你用一台DV记录她康复的情况,没事就带她开车兜风,有你的庇护,她心上的伤口也愈合了。
我没想过这一生能找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抛出的话题她能恰到好处地回应,她没说出口的话,我也能听懂。
我不曾知道恋爱的魅力,大概有一天开始,我愿意为她多看一眼月亮,愿意把我翅膀尖的所有日光都给她,能听懂你与屋里的照片聊什么,我就无比确定,我爱上她了。
我们很快坠入爱河,也很快被你发现了。起初你总是赶走我,看来玛丽安娜随主人。我好歹也一表人才,怎么在你们眼里竟像鸠占鹊巢的土匪?在我咬坏你三把笤帚,啄断你两架木梯后,你妥协了,索性也让我在屋顶住了下来。
玛丽安娜是个内敛的女人,恋爱了也不爱表达。她腿脚不方便,我便去不远的水塘里给她捉鱼来,这样一来二去,你终于看出了我们的关系,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自由恋爱万岁,你扩建了我们的窝,还给我起了个名,叫大K。
日子一晃而过,我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体谅我捕食的压力大,你做了个小篮子,帮我们添小鱼,还用DV记录下孩子们的成长,做成纪录片,邀请镇上的居民来家里看。你变得越发外向,关心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夏秋翩然而过,我们的孩子长大陆续离开家,有了自己的归宿,最终又剩下我与玛丽安娜相依为命。
我早明白,人生是经不起计算的,人来人往,这是所有动物都会经历的过程,树有年轮,人有皱纹,在第一次遇见和最后一次告别之间,留下的收获与遗憾,只有自己知道。
我正在这种无常里想得稍有眉目时,天气突然转凉。某天你爬上梯子,一脸沮丧地看着我们。我当时没有理解你的不安,直到小镇各地的同伴们在天上腾起,我才知道,终究与你们人类不一样,我们还是要面对身体迁徙的本能。
抵抗不了磁场和基因,我必须走。
玛丽安娜在我身边的时候,她就是整个世界,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她。
我在南方倒数着日子,看山上最后一片雪融,守着山谷第一朵花,只要有一点开花的迹象,我就伸展翅膀朝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路上听得最多的歌是“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六千多公里的路程,跨越陆地与海洋,我老远就看见屋顶上的玛丽安娜。我故意没直接朝她飞去,而是去旁边的篮子里衔上一条她最爱的小鱼,作为重逢的见面礼。
但她见到我,竟然没有一丝惊喜,反而像初次见面一样,扑扇着半边翅膀,将我驱逐出她的领地。这是什么该死的失忆情节,她忘记了我。不是我们白鹳的记忆力差,而是她那次九死一生落下了病根,记忆无法储存,只能维持一年。
我疯了似的在空中盘旋,出了一身汗。痛定思痛,我降落到她身边,引吭高歌,张开尖嘴扮鬼脸,咬掉自己的羽毛逗乐她。
如果我们变陌生了,那就重新认识。
很快地,她再次爱上我。
你趴在梯子上,来回打量我许久,直到我与玛丽安娜把头围成心形,你才瞪眼大喊:“大K回来了!”
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重复上演着相同的剧情:每年秋末,跟随最后一批南飞的鸟离开这座小镇;次年三月,再跟着第一批鸟准时归来。在家的方位,有两个让我牵挂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爱的玛丽安娜。
其实这过程从未与你细说,路上的恶劣天气与风声凄厉的黑夜已是常态,后来我因为晚走早归,无法合群,常会遇上天敌。后半段路,总带着一身伤。
离开玛丽安娜的第二年,我就掉队了,那年我听的歌,变成了张震岳的“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曾经有同伴问我,每次离开以后,她忘记我,爱就消失了,为什么我还要为这段关系拼命。我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想想,先不管她,我能确定的是,我爱她,爱就是一种能量,出鞘的剑,射出的箭,端上舞台的钢琴,忍不住收不了了。我们一生一定会遇到很多人,但总有个人,是我怦然心动中,爱到的最尽兴。即便她不知道每年有个男人在拼命飞向她,但风会知道,天气会知道,宇宙会记录我们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很快传遍了小镇之外的世界,每年都会有好心人准备各种小鱼等着我长途跋涉归来,特别像守在学校门口等待小孩高考结束的家长。大多数人与你一样,骨子里都是善良的,但总爱用金钱衡量感情,用利益交换关系,忽略了愿意给你时间的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都要经历整整一季的异地恋,加上我往返的时间,几乎要分隔半年之久,但我坚持了十六年,即使每年都要跨越两个半球,飞翔一万三千多公里。
异地恋和失忆症对我都不算阻碍,我只知道有个很好的女生在等我,我们在等待着相爱,如果有人跑过我,我就绊倒他。
遇见合适的人不难,难的是遇见动心的人。合适,总有退而求其次的意味,而动心,源于一场天时地利的巧合,那天天气晴朗,耳边有风。我们都太爱自己了,所以爱别人都小心翼翼,这辈子很长,我们可以想尽办法绕地球好几圈,却不容易遇到心心相印的人。
每次想到要对玛丽安娜说“我爱你”,我就瞬间有了飞翔的勇气。
按照你们人类的计时法,我已是老年人了,所以在今年这场暴风雪里,没看清对面高耸的雪山,不小心撞到心脏后,就怎么也飞不动了。我被同伴安置在半山的洞穴里,含着泪,面向北边。
这几天总是做梦,梦里是第一次到你家的情景,见你开着老式汽车载着玛丽安娜回来,我想一直留在梦里,但我是有骨气的白鹳,而不是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不能逃避一定要面对的问题。
还记得我前面提到的同伴吗?他与我年纪相仿,大概有我百分之九十的英俊挺拔,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信得过。有些故事,人没了,但感情必须在。
因为玛丽安娜在等我。
我会让他先去旁边的篮子里找小鱼,再去给玛丽安娜唱歌、扮鬼脸。我算了算,他可能会提早一周到,如果有邻居怀疑,你就说,不会错的,那个放鱼的地方只有大K知道。
From
每只白鹳都是大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