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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另一个我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你应该睡了吧。

印象中你一直都循规蹈矩的,青春期时不爱说话,身上没有任何叛逆留下的痕迹。要不是书架上那一整排漫画书证明你年轻过,你还真的像个未老先衰的无趣大人。

早睡早起,三餐按时吃,没有旷过课,上课时想去厕所都不敢举手。别的男孩子翻过学校的围墙,去对面街道寻乐子,你也就眼巴巴看着。

有些围墙小时候如果没有翻过,大了就更不会翻了。

你的大学也在家乡,那是你第一次住校。不会自己洗衣服,不习惯用蹲坑的洗手间,寝室的木板床翻身就有声响,夜里辗转难眠,一辈子想家的额度都在头一周用完了。

你被室友嘲笑,说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少爷。

我懂你,从小被家人照顾着,不仅是生活,面对这个世界时,难免少了些约定俗成的能力,但大作家木心说了,天使不洗碗,更何况你的世界不大,住进来的都是你在意的人,所以不需要世故,不刻意经营。

那个时候,你每周都回家,辗转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你喜欢坐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戴着耳机听歌,不被打扰。城市街道的景致在窗前肆意铺展,公交车就像是一只飞跃在城市半空的巨大鲸鱼,你就坐在它的肚皮上。这种安定,能让你感觉到世界是自己的。

你是一个念家的小孩,否则也不会大学毕业后,还是决定留在父母身边。

你父母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不太清楚,大约是在国企单位,家里的亲戚都在同一个厂房里,工资待遇不会太高,但有保障。你身边的朋友,毕业后大部分都回了厂里,你也是。听你父亲说,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人干净,活着不累。

你一开始手足无措,狭窄的工位放不下多少东西,更何况毕业后那一丁点的少年野心。同事之间一整天死寂,偶尔有人开启聊天话题,都与儿女情长有关。

原来人们拼命工作,只是为了婚前练习。

你趴在桌上小憩,心想着身下这张板材桌子就要陪伴自己接下来的半生,难免沮丧。小时候看过的漫画书里,每一章都是未知的冒险,穷尽一生的浪漫,就是不回头,不停留,向前奔赴。而在这里,似乎只能看到复制粘贴的日常。

好在你认识了一个戴眼镜的兄弟,他在隔壁组,出了名地爱闹腾,你俩一动一静,很快成了看似最不可能的朋友。厂房后有个废弃的游乐场,夜里太阴森没人敢去,你俩就当作秘密基地,靠着断了半截身子的雕塑吃烧烤。眼镜说,跟大起大落比,他比较习惯平庸,前者每天都提心吊胆,后者能看见烟囱的烟,闻见饭菜的香,见证一片树叶是怎么变成落叶的。

后来这一年,你的工作有了明显起色,被某个中层领导看在眼里,他委你以重任,让你去重庆出了三个月的差。回来的时候刚好碰上厂里职位变动,你做好了升职的准备,但大会上通报的人,却是戴眼镜的那个家伙。

听说这三个月里,他整日跟中层领导混在一起,看人下菜碟是他的本事,远近亲疏靠嘴皮子就能加成。你对这种能力唯有羡慕,空记恨。

那晚你喝醉了,回家没忍住,抱着父亲哭。你不明白啊,小地方的人干净吗?父亲肯定地道,这还不干净吗?心眼子长脸上,一两件小事全能给测试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是一幅拼图,如果知道缺了一块,不必等到最后验证,在投入更多感情和时间之前,及时止损,别拼了。

眼镜当上了主任后,你们来往就少了。往后这几年,你踏踏实实接受自己的平庸,靠你那点笔杆子功力,给厂长写发言稿,最后调去了厂办公室搞文案工作,认识了那里的女孩子,谈了两年就结婚了。

我们同岁,现在的我还在为事业成功与否计较,就如何提高生活质量不停在脑内奔波,消耗身体,锻炼情绪。而你可能明年就要抱上小孩了。

我的生活你也看在眼里,不知道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可能在大部分人看来,我是幸运的,依靠写书这件事,我站上了一座小小的山头,已经可以呈现一个俯身看世界的姿态,嗅到充沛温润的空气,与理想生活相敬如宾。

但是好奇怪,我们明明游览了不同的展览,却收藏了很多相同的孤独。

表达和分享成了我的日常,但我骨子里却吝于分享。很多感受在当下已经形成闭环,不需要再告诉全世界,无论是社交媒体上的一则贴图,还是非虚构的一段文字,发出去就成了公开的心事,被人欣赏的同时,也失去了一部分自由。年纪可以养心,但我还是会时常陷入流量的自证,书卖得好坏,社交媒体点赞的数字,凭空而来的欲望,与自我百般斡旋,并不轻松。

这些年我记得最深的一句话是:“于可能中做事,于不可能中作故事。”

我做了好多不可能的事,所以做不了一个普通的人,只能学会麻痹自己,用轻松的口吻,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

比起你,我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人生体验吧。我正在努力成为那个看见世界真相,仍努力爱它,并无限靠近浪漫的人。

在很多个同样的夜里,我挺羡慕你的,羡慕你可以普通地过平凡的生活。人间其实有好多巨型游乐场,有人去过很多,有人一辈子就只待在自己熟悉的那个乐园。挺好的。没有出去过,不亏,毕竟很多走出去的人,一些在半路折返,一些经历了很多次或大或小的死亡。

我现在的世界很大,也遇不上眼镜这样的人,因为大多数人把真心话烂在肚子里,算盘永远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打得很响。你不知道他的笑代表着什么,你也不知道他身后藏刀,是为了保护你,还是在必要的时候向你刺上一刀。

但这只是次要的,或许生活安排你遇见的每个人,都是对的人吧,无论他们带给了你快乐还是疼痛,都是旅行纪念,人生这本护照,就是用来盖戳的。

宿命论的思想说,发生的每件事,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我不去深究它,科学上的辩证,交给量子力学。我只想借此面对一件事的发生,尝试着不去问为什么,而是选择接受。有些你长久以来对抗和敏感的东西,一旦接受了,反而就消失了。

人的大部分痛苦,一半是过度的渲染,一半是自我的强加,那些矫情的负面情绪,只是时间车轮下毫不足道的微尘。

很多事情是没办法让我们知道了答案再做选择的,如果人生能被剧透,我真的不知道,我会选择成为你,还是成为我。

但是你看,无论做哪种选择,都没有最佳方案。美好伴随着疼痛,声势浩大的日常,姿态都疲惫。人们在选择之初徘徊,选择之后生悔,是因为总想规避遗憾,渴求极致的好。可是亲爱的,此世已经生而为人,以命运对赌的神明,又岂能放过你。

那年毕业,你决定留下,我决定去北京闯一闯。父亲陪我登上北上的火车,轨道喧嚣的烟尘中,我看见站在月台上朝我挥手的你,原谅我没有回以你同样的热情,我好怕对你说了“再见”,日后真的会灰头土脸地滚回家来。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希望平行世界的你,也能很好。

我们共享同一个宇宙,同一段历史,这一路跋涉,如果遇到不顺,就互朝彼此的世界看上一眼,做个比较,然后拼命念叨:我不会输给你,我不会输给你……我想让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遗弃你,但是我爱你。

祝你永远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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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另一个你 X/tmWFbnlhcfV45AdJgCYa9G0lnawyTFbsVLM3jbDsiNKDUYmNw+qnrx2EfWa0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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