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空无”与“澄明”是一种极佳的认识状态。常言道,虚心使人进步。从学理上讲,若要进入思维的澄明状态,进而认识世界和思考问题,就必须把各种羁绊彻底“搁置”起来,以免破坏思维的清澈与认识的客观性。排除干扰,重拾自我,使内心进入澄明状态,并由此出现强大的发现力与创造力。
在认识论上,无好处思维的思想方法是古今中外天才式大思想家和大科学家公认和倍加推崇的高水平的思维方法,如庄子的“心斋”“坐忘”,荀子的“虚壹而静”,孟子的“存夜气”“求放心”,邵雍的“以物观物”,陆象山的“收拾身心,自作主宰”,王阳明的“吾性自足”,佛教的“空”“虚”以见心中之“佛”,苏格拉底的“助产式”教育,康德的“先验认知结构”,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胡塞尔的“绝对纯粹的先验自我”,克里希那穆提的“无我”之“冥想”,大科学家牛顿和爱因斯坦一再强调的“直觉思维”,如此等等,都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是通过“忘我”的澄明状态找回纯粹本真的自我,二是对认识对象超越经验与理性的直接“灵魂把握”。
在中国思想史上,对这一认识方法论述比较明晰和完整的是北宋哲学家邵雍。他说,“以目观物,见物之形,以心观物,见物之情” ,都带有主观性,只能认识事物的表面。只有“以理观物”才能“见物之性”,认识事物的本质。“以理观物”也就是“以物观物”。邵雍说:“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同上)“以物观物”就是没有了自己(“忘我”“无我”),只剩下单纯的事物本身,只有从万物的立场去认识万物,才能避免主观因素的人为影响。通过“反观”所要认识的是理、性、命,这才是事物的本质,才是真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此三者,天下之真知也。”(同上)人所以能够通过反观认识天下的“理”“性”“命”,是因为人是“物之至者”,即人为万物之灵,有天然的认知能力(先天认知结构,或先验纯粹自我),一身兼备万物(即孟子说的“万物皆备与我”),所以人只要反观自身就可以通晓万物。这一认识过程可以概括为:“无我”而理显,反观以道明。以目观物者见其表,以心观物者知其意,“以物观物”者,显其理而明其道。王阳明说的“物各付物” 意思基本一样。邵雍的“以物观物”认识论与西方现象学“回到事实本身”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不知道是西方“后学”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还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但凡思想达到相当的高度,不管古今中外还是天各一方,人类的思想总有共通甚至共同之处,都可以直接共鸣和对话。
邵雍《渔樵问对》着力论述天地万物、阴阳化育和生命道德的奥妙和哲理。这本书通过樵者问、渔父答的方式,将天地、万物、人事、社会归之于易理,并加以诠释,目的是让樵者明白“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众妙之道备于神,天下之能事毕矣”的道理。《渔樵问对》中的主角是渔父,所有的玄理都出自渔父之口,渔父已经成了“道”的化身。
中国儒家经典中的“格物致知”的“格”,可解释为“入” ,即“忘我”“无我”地投入事物之中,进入事物,以物观物。我们常说,一个演员要把戏演好,就必须“入戏”,这也就是西方哲学说的回到事物本身,直观本质,直觉把握。胡塞尔认为,人类认识世界的目的就是认识事物的本质,要客观准确地认识世界,就必须首先从经验自我向先验(先于经验或超越经验)自我即纯粹自我回归,最终通过直觉直观地把握绝对、纯粹、有效和超时空的普遍真理(不证自明的“元知识”),由此而进一步推导出其他的理性知识和经验知识。这是一种非感性非理性的直观思维,胡塞尔称之为现象学还原,本书称之为直接的“灵魂把握”。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 36 节中表达了类似的思想方法:“天才的性能就是立于纯粹直观地位的本领,在直观中遗忘自己……即是说完全不在自己的兴趣、意欲和目的上着眼,从而一时完全撤销了自己的人格,以便(在撤销人格后)剩了为认识着的纯粹主体、明亮的世界眼。”
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这一认识方法是一致的,但侧重点有所不同。西方侧重认识论,东方侧重价值论和人生观。譬如,胡塞尔关于纯粹自我的现象学,主要是从认识论的角度,探讨人类认识世界的方法。而庄子通过“坐忘”“忘我”“无我”而上升到“真人”境界,佛教禅宗的“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思想,主要是从负累解脱、人生逍遥等人生观的角度,探索一种特别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学。简而言之,无好处思维就是:心如止水,意念归零,思维澄清,回归自我,领悟本真。以真(真我)见真(真物,认识对象的本质),始得根本。这种方法不仅在认识论和人生观上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在发明创造中也同样是一种高级的方法。米开朗基罗创作了杰出的艺术作品大卫,当别人问他是如何创作出如此伟大的作品时,他的回答高深而发人深省。他说,这石头中本来就有一个大卫,我只是把他展现出来而已。这当然是一种有教养的谦恭说法,但也道出了一种罕为人知的方法论——进入事物之中,回到事物本身,以物观物的现象学方法论原理。
从哲学的角度谈“以物观物”似乎很复杂很高深,玄乎其玄的。其实,回到日常生活中,说简单也简单。每个人都有“忘我”投入的体验,需要设身处地地“移情”于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必须达到“忘我”“无我”的空无状态,否则,就不可能达到出神入化、惟妙惟肖、炉火纯青的程度。也就是说,所谓“入戏”是说演员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己(“忘我”),完全成为或变成所演角色中人物,自己的行为举止就是角色的行为举止,即在演戏过程中,自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剧本中人。同理,画家要把画画好就必须“入画”,一个人要体验宇宙万物之道就必须“入道”,忘我地进入事物本身(“道”在每一事物之中),从而不由自主地领会该事物的“原道”(元知识),这就是“以物观物”。
日本企业家稻盛和夫也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谈出了“无我”而见真理的体会和看法,他说,“信赖不是外求的,一定要从自己的内心去找”,“清澈而单纯的心灵才可见到真理,而自私的心看见的只是复杂。比方说,如果我们在做一件事时问道:‘我可以得到什么好处?’我们的贪婪便会使原本的简单的问题变得复杂难解。……只有用无私的眼来看事情,问题才会豁然开朗……”
“以物观物”虽然是认识论问题,但运用到现实人生之中,就转化为一种人生哲理——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由此得“仁”——不忍人之心——爱之根本。无我而无私,无私而得我(真我)。同理,“平等”一般是对人而言的,但我们也可以转化为对物(众生平等)和对事(职业无贵贱),包括平等对待和充分尊重不同的意见,我们就能因此而豁然开朗。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带着感情色彩看问题,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带着感情写诗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如果带着感情或情绪认识世界,管理一个企业或国家,就容易陷入主观主义的泥潭,带着私心看问题会更加恶劣,如腐败分子反对反腐,都是从自己的私利出发考虑问题,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导致不能冷静、客观、公正地看待和处理问题和为人处世。这种人往往都自私、狭隘,没有人类的终极关怀,没有“天下为公”道德精神,更谈不上“无我”“无私”的境界了。
用已有的理论、习惯、意识形态去裁剪别的思想,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或者用经验掩盖本质,局限于时代和个人的经验,看问题时往往只看到表面现象,浅尝辄止,很难有超越时代、超越特殊个体的对普遍的永恒真理的认识。康德、胡塞尔之所以提出先验论,主要针对的是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因为经验主义和唯理论往往阻碍人类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也严重妨碍了人的创造力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