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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退出职场，告别坚守了40年的工作岗位，雷霆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反思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他首先想到的是性格，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过去不那么想，如今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不是没有机遇和工作能力，一路走来，混得个令人追捧和津津乐道的一官半职。机会无数次眷顾过他，与人为善的人品和能说会道、妙笔生花的能力和水平也证实了他做个文化馆长、文化执法队长或者文化科科长的小官是绰绰有余的。大一点的官他不想，比如先前的文化局、后来的文体委、再后来的文广新局、文化旅游委员会，几个与文化多少有点关系的单位分而合之，合而分之，任何一次的分分合合都是升迁的好机遇，像他这种刚恢复高考就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大学的正牌大学生，老实说，整个文化系统，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几个。在他40岁那年，局长找他谈话，说要提拔他任文化馆馆长，当然也抛出了长线，说馆长之后是副局长。他听得很上心，心里怒放着锦绣前程的花朵。可是局长最后的一句问话让他不爽了，不爽就不高兴呗，于是提拔的事泡了汤，他依旧做他的创作员。

局长问的一句什么话呢？局长在抛出长线后，居然十分关心地问他：“你最近发表的那个中篇小说得了多少稿费？有一万还是两万？”

这不是屁话吗？一个两三万字的中篇小说，谁给你开一万或者两万的稿费？听话听音，他雷霆也不是笨球，人家分明是在暗示你，想提拔，得把稿费分享出来，至于你到底拿到了多少领导不管，反正局长说是一万或两万，你懂的，自个儿看着办吧！

他没好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捋一捋眼镜，正一正衣冠，说：“到目前为止，都刊发半年了，还没见一分钱的稿费寄来……马局长，这官我不当，我本一个乡下放牛娃，能考上大学，进城混得一碗饭吃，都是托了政策的福，没有改革开放，没有恢复高考，我今天还不是待在乡下种地。我知足，没啥当官不当的奢望的，上好班，干好本职工作，争取多写一点好作品……”

他还想说下去，可人家不让他说了！局长把脸垮下来，高傲冷漠地挥挥手，下了逐客令：“好吧，你去，你去，我知道了！”

这事他没给妻子讲过，不讲没事，讲了一定挨骂！甭说副局长，就一个文化馆馆长，想捞点外快和灰色收入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不论官大官小、位置是肥是瘦，只要管得了人管得了事，就总有好处来。你看馆里的那些家，啥摄影家、美术家、书法家、舞蹈家、音乐家，包括自己这个发过一点儿狗屁文章的作家，在外人眼里高大上得不得了，可在馆长面前，谁不是低着头走路、哈着腰说话？不是馆长水平高，是馆长手中有恰好管得了你的权！权让人高贵，权让人胆大。你家中有猪事马事牛事偶尔需请两天假不？你下乡和外地出差回来需报点账不？你发表了作品年终需评个优秀先进奖不？你到了年限需晋升职级不？你那“家”字算个屁，在“长”字面前全都趴着、跪着，连趴舔和跪舔都还得看人家脸色！

不说了，说起满眼都是泪。反正他雷霆就是这德性，外表看上去温如绵羊，内心深处的骨子底里却烈如雄狮。平时彼此彼此，相安无事，可要是哪根筋拧着了，你坑他套他算计他，超越了他承受的底线，试试，不干你八辈祖宗他就不配叫“雷霆”！

“雷霆”是他爹给他取的名字。爹是个乡村小学的耕读老师。说耕读老师你不懂，都怪你太年轻了，没经历过那个时代。文革初期，或者更早一点，乡村小学缺教师，便就地取材，把村里稍有点文化的村民弄来当老师给孩子们上课。半耕半读，边耕地边教书，拿的是生产队的工分，每月另外有10元钱补贴，名义上是老师，但真实和永久的身份依然是农民。雷霆的爹就是这样一个乡下的“知识分子”，虽然文化不高，仅解放初期的初中文凭，可那也是很不得了的。听爹讲，生雷霆那晚是夏天，狂风暴雨，雷打得震天响，本又信雷，于是便取名“雷霆”了！

但老实说，你不把他惹毛的时候，他真不配叫这名的！温文尔雅，通情达理，不和人争吵，不与人计较得失，何来“雷霆”之性格和脾气？他老婆那么火爆，随时随地都可以骑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他“雷霆”过吗？如今连儿子也小试牛刀，时常拿他指责、谴责、教导，他“雷霆”过吗？甚至单位里那几个临聘小姑娘，时不时也把他当杠耙子使，动不动杠他几句，令他绷着一张老脸都无地自容了，他又“雷霆”过吗？

他不“雷霆”，除非别人肆无忌惮地踩了他的底线，且必须是一而再、再而三，粗鲁狂暴，直接当他不存在，否则他是不会亮出“雷霆”的剑来的！记得有一次，大概那也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次，他把一个自命不凡的副局长骂了，骂得那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副局长狗血淋头。他去北京参加一个部里主办的文学创作培训会，去时这个副局长签了字同意，回来时这个副局长还派了单位的车去机场接他，可当他填好差旅费报销单去找这个副局长签字报账时，这个副局长喝醉了酒却不认账了。副局长把他的报账单撂丈二八尺远，厉声质问道：“谁叫你去的北京？哪个龟孙子批准的？”呵呵，雷霆呀雷霆，终于名副其实地雷霆了一回。他去把报账单捡起来，递到副局长眼前，指着文件上面“同意参会”几个字下面的签名，说：“签字同意我去参会的不是龟孙子，你把他的辈分说低了，是我那天天酒足饭饱不争气的龟儿子！龟孙子还没出生，早着呢！”然后扬起一叠报销单，狠狠地砸到副局长脸上，骂声：“啥东西，狗眼看人低，不就花点小钱买的一个官当么，跩个锤子，信不信老子告翻你？你以为我是哈巴狗，连报个正正当当的差旅费都要给你送礼品送回扣？瞎了你他妈的狗眼！”转身扬长而去，那片刻，简直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派头，弄得那个副局长目瞪口呆！

也就那一次，发小火后来还有过几次，但真正发大火，也就那么一次。后来他也反思过，觉得那天不该发那么大的火，给人家带来了伤害，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决定主动去给这副局长赔礼道歉时，那位副局长已不辞而别调别的单位任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