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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齐了，红亮亮的汤料在不锈钢锅里沸腾，雾气飘散出来，满屋子弥漫着浓稠的火锅味。

福刚和来俊要喝酒，不过也只是自带的红酒，没找店里拿。福刚说，年轻时喝白酒，性情激烈，现在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伴管着，自己也自觉，就不喝白酒了，偶尔少许喝一点红酒。红酒是福刚带来的，他说那是有个作家出书，送给他的礼品。最初来俊坚持要喝白酒，最好来两小瓶老白干，他说那酒喝起过瘾，但遭到福刚和英子的一致反对，也就作罢了！英子说：“俊哥哥，咱们都老了，比不得年轻时。你做记者，少不了应酬，喝白酒肯定过瘾呀，可瘾是过了，身体呢？你瞧你的身体，估计是我们4个中最差的！年轻时打拼，挣这挣那，到退休后，大病小病开始缠身了，才知道挣啥都没有用，只有挣到健康才是王道！俗话说，该吃吃，该喝喝，醒来就是两百多。我每天醒来是两百多，老师嘛，收入低，养老金也高不到哪儿去。你们不同，你们在职时是高收入群体，过去缴得多，现在就拿得多！醒来便是重生，醒来便有饭吃和钱拿……”来俊盯着英子看：“哦呸，我的养老金还没你们老师高。记者这活儿，全靠说假话，不说假话谁肯欢迎你？过去收入是有点高，可后来多媒体和自媒体兴起，记者就很难找到饭吃了！”

你一句我一句拉开了家常。雷霆不喝酒，开车也不能喝酒，所以大家都不劝他，要了一瓶现榨花生浆，他和英子一起喝。福刚在出版社工作，固然问雷霆出书方面的事情多一些。他问雷霆都出版过哪些文学作品，雷霆羞愧难当。他说，自费出版的散文集有两部，小说呢，有3部，都是凑数的，没有哪一部拿得出手和引起过读者反响。他感叹作家写书不易，出书更难，一切都是钱开路，没钱再好的作品也出版不了！福刚在这道上混，深有同感，他说他遇到过一个作家，乡下人，一辈子酷爱写作，没发表过啥文章，仅在他们县文化馆办的一个内部文学刊物上发过几篇豆腐干，家人都劝他不要写了，可听不进去，直到65岁那年，动笔写一部乡村题材的长篇小说，讲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孤独生活的。客观地讲，文笔不是很好，但故事讲得不错，当代的乡土气息扑鼻而来。他凑够了路费，抱着厚厚的一叠手写稿找到我们出版社。我接待的他，咋说呢，如果他有钱，这书我们肯定出，出了也未必会亏，多少总得卖一些出去吧！出版社改制后，由过去的政府财政大包大揽，改为自负盈亏的事业编，你知道，没有绝对的保障，谁都不敢接单。啥叫绝对保障？就是作者得先付一笔钱，美其名曰叫书号费，其实书号只是出书时申请的编号，不用交费的……如此这般，许多好的文学作品也没人愿做，担不起那个风险。我早就知道你在写书，是作家，但一直都没和你联系，因为出书要作者先付钱，咱们是老同学，一间寝室里住那么几年，我开得了口吗？

雷霆呵呵呵笑，摇头：“不用你们出版，我出书，只是出给组织和领导们看的，出给我的岗位做压舱石，有那么几本书摆着，说明我在工作，也有成果，至于有没有读者喜欢、出版出来后能不能卖几本出去多少收回一点成本，纯粹就没去考虑过。所以你没联系我，我也同样没联系你老兄。明知老同学有难处，干嘛还非得哪壶不开去提哪壶呢？”

大家都笑，时过境迁，早已云淡风轻，虽然仍有些许的无奈和苦涩，但那又怎样？能弥补和挽回么？何况对于雷霆这样的小城文人来说，出书的形式远比内容更重要，管它谁出，只要出版出来了，有书号，正规合法，假装摆得上桌面，做得了单位和个人的成果展示给别人看，那就行了！

“来，不谈过往，只谈将来！”英子举起半杯花生浆，打断3个老男人的谈话。她说：“过去属于死神，明天属于自己。我们伴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一路走来，谁不是见证的太多太多、经历的太多太多，任何一个人的人生都可以写成厚厚的一部书，大作家，你认为我说的话对吗？”

她把目光落到雷霆的脸上。

雷霆难为情地笑笑，更正道：“小文人，不是大作家！”

“管他呢，只要出版过文学作品，在我看来就是大作家！全年级一百个同学，科班学文学，有几个体体面面出过书的？别人以为你是小作家，在我这个老同学眼里你就是个大作家。我们有退休的时候，你没有，作家真正出好作品恰巧是在退休之后。退休了，职场生涯结束了，人身有了完全的自由，思想有了前所未有的解放，经历和阅历都成为了写出好作品来的坚实基础，孩子们长大了，自食其力，没有生活的拖累，自己的腰包呢，咋说也是有点散碎银子的，不再囊中羞涩……作家的大好时光呀，退而不休，百尺竿头更进一尺，哪像我们，退休就意味着人生的终结，从此不再有任何的理想抱负，只有一个目标，好好活着，吃饱了等死……来吧，说说你未来的打算，聊聊我们将来的养老！”

英子幽默风趣的话说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

福刚问雷霆：“孩子多大了？工作了吗？”

雷霆回答：“三十好几了，华工理大毕业，在重庆一家外资上市公司任职！”

“结婚了？”福刚又问。

“结婚了，小孙孙5岁。儿媳妇也是他们公司的，收入还算高吧，不用我操心，妻子退休后一直在儿子那里帮忙带孙！”

“妻子哪单位退休？”

“医院妇产科医生，重医毕业的！”

“原配吗？”来俊插话道，“莫不像马老同学那样，换了一个又一个吧？”

雷霆摇头：“原配，没资格换……脾气有点不好！”

“是没资格换还是没机会换？”来俊用挑逗的语气嬉笑雷霆。

“肯定是不想换呀，这还用问？作家老实、本分，娶了优质的老婆，心疼都来不及，还舍得换？你以为男人都像马市长、马书记，权力上手，立马换老婆，结果呢，到底是谁换了谁，最后还不是国家换了他的位置和居住的房子？作家，别听俊哥哥的，记者一卖嘴皮子、二卖笔竿子，油腔滑调习惯了，你来成都，第一次和我们相聚，咱就聊点开心的，别去管当官的那些事情！说说吧，今后如何养老？刚兄和俊哥哥也谈谈你们的看法，最近我拿儿子和准媳妇弄得焦头烂额，想找你们学学经验了，看该咋处理！”英子说完，把目光在福刚、来俊和雷霆的脸上一一扫过。

“咋了，儿子惹你不开心？”福刚问。

“何止是不开心，简直就是在拿刀子扎肉！”英子回答。

“说来听听？”来俊歪斜着目光盯英子。

“儿子不是在北京读书吗？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找了个工作。上个月谈恋爱了，说要在北京买房，我倾尽所有，给他付了几十万首付，满以为到此为止，月供和装修款他们自己负责，可事情没那么简单，儿子打电话说月供他们可以自己付，但装修款我们得出，又是几十万，我和孩子他爸都穷教书的，拿了几十万，哪来还有几十万拿？你们猜儿子怎么说？儿子说把成都的房子卖了，去北京和他们一起养老！哦呸，这主意肯定不是儿子出的，一手把儿子养大，他说不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要爸妈把窝卖了去跟他们一起住，这得有多坏！”

“不卖，不给钱，也不去和儿子一起住！学我，人老了，要冷漠，要做冷血动物。我那儿子在武汉工作，也是在儿媳妇的怂恿下这么来算计我，把老子惹毛了，一顿臭骂，从此儿子不再和我联系了，一年多，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什么东西，无忠无孝不说，还想跟老子斗气斗狠。老子过的桥比他走的路多，见的鬼比他见的人多，把他养大，供他上完大学，我的责任完成了，凭什么还要供他买房娶媳妇生孩子？要我供也没什么，起码得有礼貌和尊重吧！既想得爸妈的好，又想骑在爸妈头上作威作福，哪来的规矩？我不和孩子们住一起，自己守住自己的窝，饭菜自己做，衣服自己洗，有病自己去看医生，实在不想自己干活了，打电话叫家政的上门料理，网上订外卖，送饭菜到家。一个人住，天天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多好啊，何必要去委曲求全看小屁孩们脸色！”来俊喝得有点儿上头了，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怨气！

“一个人住？嫂子呢？”英子问。

“和雷兄一个样，老婆嘛，都喜欢往儿子那儿钻，去做带薪保姆，去做儿子儿媳的情绪垃圾桶，她们愿意这样，谁也管不了，你说是么，雷兄？”

雷霆笑而不答，想了想，他岔开了话题，他盯着福刚说：“看来只有福刚兄养的是闺女了，没开腔。养儿是名，养闺女才是福。像福刚兄，养了闺女，我们叽叽喳喳抱怨，他呢，一边窃喜！”

福刚忙解释：“那也不是，我的闺女在美国留学，毕业后在那边拿了绿卡定居，不回来了！你们有和不和孩子一起住的选择，我是没有选择的。在国内生活习惯了，叫我去美国适应新的陌生环境，可能吗？所以我没有选择。我觉得来俊说得对，人老了，图个自在，图个省心，图个有尊严，辛苦了一辈子，老了，不论养老金多少，够自己花应当没多大问题，所以我和老伴说好了，待在成都，哪儿都不去。成都适合养老，慢节奏的生活适合我和老伴这样温和性格的人！如果实在闲着没啥事干，喝喝茶呀，聊聊天呀，到周边小镇上去看看花花草草和农家乐呀，都舒服自在。当然，能像雷兄这样更好，退休了，也不和孩子们住一起，自个儿住，自个儿开了车四处逛逛，这样的晚年生活不是挺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