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风又吹起了雨,吹到了城市上空?不然,房间怎会倏地如此昏暗?不!银空如洗,寂然不动。今年夏日,如此好天气实在少见,只是天色已晚,我们竟毫无察觉。唯有对面的天窗尚映着落日余晖,仿佛在微笑,金灿灿的烟霞早已洒满了屋脊上空。只消一小时就将入夜,妙不可言的一小时,毕竟还有什么能比渐消渐暗的颜色更美?随后,房间里将是一片漆黑。黑暗从地面涌出,聚成黑浪,无声无息地冲刷四壁,最终把我们吞噬。此时若两人对面而坐,相视无言,眼前这张亲切的容颜仿佛就会在这一小时内老去,在黑影中变得愈发陌生,渐行渐远,仿佛彼此从未相识,仿佛穿越时空遥相对望。你说,你欲打破沉默。否则,听着时钟将时间碎成千万片,听着呼吸在寂静里粗重得好似病入膏肓,人简直压抑得快透不过气来了。你想听我讲故事吗?行啊。当然,不讲我自己。在这无尽的城市里,我们的生活经历实在贫乏,或者至少在我们自己看来是如此,因为我们尚不知道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此刻本该沉默是金,但我却想给你讲个故事。我希望,此刻笼在窗外的暮色能为这个故事添上一抹温暖、柔和、流溢的光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只记得下午时分在这里坐了许久,读了会儿书,顺手搁下,便昏昏沉沉堕入幻想,也许是进入了梦乡吧。忽然眼前似有人影晃动,沿着墙壁一闪而过。我能听见他们说话,也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但当我的目光追着那些消失的影子而去时,我却恍然惊起,发现四下无人,只有书掉在脚边。我将书拾起,欲去找寻方才的人影,却再也找不到。就好像这个故事从书里跳了出来,落到我手中,又或者,它从未在书里出现过。也许就是我梦见的吧?或者是在哪朵彩云里读到的?那云儿今日从异国他乡飘来这镇上,带走了压抑我们许久的阴雨。又或者是从那首朴素的老歌里听到的?窗下的管风琴嘎吱作响,缓缓地奏着那支忧郁的歌。又或者是多年前某人讲给我听的?实在记不得了。类似的故事常常涌现在我脑海里,我任由那些情节从指间流过,从不试图去抓住,就像大家路遇麦穗和高茎花卉,随手爱抚却不采摘。我只是梦见了这个故事,给了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彩色图画一个温柔的结局,而我却抓不住它。但既然你今日想听我讲个故事,那我此刻便讲给你听——趁着暮色撩拨我们贫乏麻木的心,五彩灵动的余晖点亮我们黯然失色的眸。
该如何开启这个故事呢?似乎必须从黑暗中抽出一个瞬间,给你一幅景、一个人,因为我那奇怪的梦也正是这样突然开始的。终于记起了,我看见一个清瘦的少年顺着城堡宽阔的阶梯走下来。那是一个夜晚,月色微弱,但我仿佛拿着明镜,他那矫健躯体的每一条轮廓、英俊面庞的每一处特征,都清清楚楚映在我的眼里。他美得令人心醉:头发乌黑,透着稚气,平直地垂在高高的额前。黑暗中,他摊开柔软修长的双手,感受着日间太阳晒过的余温。他的步子有些迟疑,梦也似的飘入楼下大花园。园里有许多圆形的树木正沙沙作响,唯一的一条大道宛若白色天桥,横贯花园,闪闪发光。
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就在昨天还是五十年前?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发生在哪里,但我猜一定是在英格兰或者苏格兰,因为如此高大、用大石块砌成的城堡我只在那儿见过。从远处望去,它们如碉堡一般矗立着,给人以压迫感;走近细看,才见它们,正俯身护着底下繁花盛开的明亮花园。嗯,现在我确定了,是在北方苏格兰,因为只有那里的夏夜会这般清朗,天空会如蛋白石般闪着乳白色的光,而田野永远不会漆黑一片,仿佛万物都由内而外柔和地亮着。只有影子,像硕大的黑鸟,降落在明亮的平原。这就是在苏格兰,哦,现在我非常、非常确定了。如果再努力想想,说不定还能记起这伯爵城堡和那少年的名字。现在,似乎有层黑色的外皮飞快地从梦中剥落,我很快感到一切都很清晰,似乎这都不是一场梦,而是一段真实经历。少年是在这个夏日去已经嫁人的姐姐家做客,根据英伦贵族家庭的友好作风,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傍晚,满堂猎友携家眷聚在餐桌旁,其中有几位姑娘,个个亭亭玉立,欢声笑语在古老的院墙间回荡,听了却不觉吵闹;白天,马儿来回奔跑,猎犬拴着皮带,河面上两三条小船闪闪发亮——活跃而不忙乱,白天的节奏轻快而又舒适。
但现在已是夜晚,宴罢人散。男人坐在厅里抽烟打牌,时而开怀大笑,微颤的白色光束透过窗户投进花园,至午夜方歇;女人大多早早回房,只有一两位还在前厅聊天。于是,少年到了晚上便是独自一人。他还不能与那帮男人混在一起,最多待一小会儿;接近女人,他又会感到不安,因为往往自己一开门,她们就突然压低声音,好像在说什么他听不得的事情。而且他也根本不喜欢这些女人的小圈子,因为她们总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问问题,也从不认真听他回答,而只是没完没了地差他帮忙,然后道谢,夸他是个乖宝宝。所以他想,倒不如上床睡觉,便马上沿着旋转楼梯走上去了。无奈房间里实在太热,湿气沉重,闷得直教人透不过气来。白天忘了关窗,太阳便在这里大展拳脚:桌子晒得烫手,床铺热得灼人,四壁吸足了阳光,闷热的气息还不停地从墙角、窗帘里冒出来。再说了,时辰尚早。屋外,夏夜如白烛一般明亮,那么静谧,一丝微风都没有,简直能让人打消一切俗念。于是,少年又从城堡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进了漆黑的花园。头顶的苍穹透着微光,好似圣人的光环,满园看不见的鲜花散着浓烈的芬芳向他袭来。他被深深吸引了,心里有一丝异样。少年只有十五岁,心如乱麻,他道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嘴唇却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必须对黑夜诉说什么,或是将双手高高举起,或是将双眸久久紧闭,似乎他和这宁静的夏夜之间有某种神秘的亲密关系,需要说句话或做个手势,以示问候。
少年慢慢走出开阔的大道,转进一条窄窄的小路,路旁树木银色的树冠仿佛在高高的空中拥抱,树下的一切却都浸没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四无人声,只有花园里那种寂静的声音,难以描述,就是那种沙沙作响声,仿佛细柔的雨滴落在青青草地,又像草茎轻快地相互摩擦,拂过漫步的少年,他已完全沉浸在甜蜜又不可捉摸的忧郁之中了。他时而轻抚一下树木,时而站定脚步,倾听这些转瞬即逝的声音。帽子压着他的额头,他遂把帽子摘下,感受慵懒的晚风抚摸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他渐渐步入黑暗深处,忽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身后的碎石路开始嚓嚓作响。他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只见一个高挑的白色身影闪着光,摇摇晃晃地正向他飘近,顷刻间已来至跟前。少年惊恐万分,感觉自己被一个女子紧紧抱住,却没有遭受一丝暴力。贴着他的躯体温暖柔软,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快速抚了一下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扯:迷迷糊糊间,他感到自己的唇边贴来了一枚陌生的、绽开的佳果——一双颤抖的芳唇用力吸住了他。这张脸离他太近了,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特征,他也不敢去看。一阵战栗袭来,似痛非痛,他因此不得不紧闭双眼,把自己像猎物似的交给对方,任由那双炙热的唇摆布。他犹豫了一番,然后展开双臂抱住了这个陌生的女子,突然像喝醉了一般把对方紧紧搂进怀里。他的双手贪婪地顺着柔美的曲线游走,稍停一下又哆嗦着继续移动,越发狂热,越发激烈。女子在少年的胸口越贴越紧,已经重重压在他身上,他微微后倾,陶醉在幸福里。在女子沉重呼吸的催促中,他感觉自己似乎在下沉、坠落,膝盖已经完全支持不住了。他全身心放空,不去想这个女人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也不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闭着眼睛,透过对方气若幽兰、温暖湿润的陌生双唇狂饮火热的贪欲,直到酩酊大醉,失去意志,失去知觉,漂流在激情的巨浪中。天上的星星仿佛突然坠落,在他眼前熠熠闪烁,身体所触之物皆如火花般燃烧舞动。他不知道这一切持续了多久。自己被如此柔软的躯体锁住,是已经有了几个小时,还是不过短短几秒钟?他觉得周遭一切都在狂野的情欲中熊熊燃烧,又在奇妙的眩晕中飞舞消散。
猛的一下,炽热的锁链突然断了。紧压着他的女子冷不防松开他,几乎发怒似的一下起身。一道明亮的白光飞速穿过树丛,少年刚欲抬手去抓,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到底是谁?刚刚过了多久?少年魂不守舍,郁郁地靠在一棵树上。过了许久,冷静的思绪方才回流进他滚烫的头脑,他感觉人生似乎突然快进了几千小时。从前那些乱七八糟关于女人和激情的春梦,莫非都突然成真了?还是依然只是一场梦而已?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又把手插进头发里。没错,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周围还有些湿湿的,是刚刚跌在地上,沾上了草间清凉的露水。方才的一切随即又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又能感受到自己的嘴唇燃烧,又能闻到对方窸窣作响的衣间飘来的销魂芳香。他试图回忆每一句话,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此时,他一下惊愕地想起,她根本一个字都没有说,甚至连一声少年的名字都没有叫过;他只听见她溢出的喘息和拼命克制的喜极而泣;只闻见她凌乱的秀发间散发的幽香;只感到她的胸脯灼热地紧贴住自己,皮肤细腻光滑。女子的身躯、每一次呼吸、每一阵颤动都归他所有,但他却全然不知,这个在黑暗中以爱袭击他的女人究竟是谁!而现在,他结结巴巴只想喊出一个名字,来命名他的惊诧、他的幸福。
少年又觉得,比起这种在黑暗中凝视他、诱他深入的熠熠发光的神秘感,方才与女子经历的前所未闻的突发事件简直贫乏得微不足道。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他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所有的可能性,回忆了一下所有住在这座城堡里的女子的形象。他想起了每一个异于寻常的时刻,从记忆中挖掘出与她们的每一次对话。有五六个人都可能是这道谜题的答案,他便回忆她们的每一次微笑。也许是年轻的E伯爵夫人?这个女人经常会厉声呵责自己年纪渐长的丈夫。或者是他叔叔的新妇?这个女人彩虹般的双眸温柔异常。又或者——一想到这儿,少年就不寒而栗——是三姐妹中的一个?他有三位表姐,都一样仪态万千,孤高自傲,生人难近。不可能,她们都是冷若冰霜、谨言慎行的人。在过去几年,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像个病人一样遭人抛弃了。自从秘密的火焰在心中翻滚,闪进他的梦里,他是多么羡慕那些心如止水的人啊——永远清醒,心无杂念,至少看上去如此。而他对自己快要觉醒的激情怕得要命,像看到疾病一样,唯恐避之不及。而现在呢?那群人里,到底是谁如此善于伪装?
他苦苦追问,血液中的醉意随之渐渐消退。夜已深,棋牌厅熄了灯,整座城堡只有少年一人还醒着。只有他——或许还另有一人,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倦意逐渐上来。何苦再想呢?明早起来,只需一个眼神、睫毛间的一闪、悄悄握一下手,就什么都清楚了。他迷迷糊糊地爬上楼,就像之前下来那样迷糊,但一切都已经不同了。他浑身的血液仍在微微翻涌,闷热的房间似乎都变得清凉了不少。
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楼下的马儿已经在跺脚刨坑。少年听见欢声笑语,其间还夹杂着他的名字。他一个打挺起来——早饭已经错过了——飞快地穿好衣服冲下楼去。大家笑着迎接他。“懒虫终于起来了。”E伯爵夫人笑道,明亮的眼里透着盈盈笑意。少年贪婪地盯着她的脸:不,不对,不可能是她,她笑得太无忧无虑了。“一定是做了个美梦吧?”叔叔的新妇揶揄道。少年觉得她的身材和昨天那人比起来又过于瘦弱了。他带着疑问迅速扫过一张张脸,但没有一人在莞尔一笑等着他。
众人骑马到乡间去。少年留神听着每一个声音,暗中观察马背上晃晃悠悠的每一个女人的身材、每一条曲线;留心着她们的每一次弯腰、抬手。午饭时,他刻意凑近聊天,想感受对方唇间吐出的芬芳或发间逸出的温暖。但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给他一个信号,哪怕是一丝转瞬即逝的,让他炽热的思绪追踪上去的痕迹也没有。无尽的白天终于过去,总算挨到了夜晚。少年想读本书,流动的文字却跃出书页,突然把他带进了花园。又是夜晚,奇怪的夜晚,他觉得自己又被不知是谁的手臂锁住。他于是颤颤巍巍把书放下,想去池塘边走走,而忽然间又站在了碎石路上那个老地方,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晚饭时,他躁动不安,双手疯了似的来回摸索——好像有人在追捕他一样,眼皮低垂,双眼怯生生地躲进去。等到大家终于挪开椅子走了——哦!终于走了!——他才满心欢喜,一溜烟从房间里奔进了花园,沿着白色小路来回踱步。脚下的小路像团乳白色的雾气一样发着微光。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少年将这条路走了几百、几千次。大厅里的灯亮了吗?是的,终于亮了,二楼黑乎乎的窗口终于透出了灯光。女人们已经回房休息。现在她若要过来,只需几分钟。但此刻,每一分钟都漫长得能挑战耐心的极限。他又开始来回走,只知这样踱步,仿佛被秘密的锁链拴在原地。
忽然间,白影从楼梯上飞奔而来,速度快得少年都无法看清,如一抹月光,又似失落林间的轻纱,被疾风吹得四处飞舞。此刻,就在此刻,她投入了他的怀抱。他的双臂如利爪一般,急不可耐地环抱住这个充满野性的娇躯,感受她因飞跑而加速的心跳。就在这一刻,宛如昨日,这股温暖的波浪出乎意料地冲撞入少年的胸口。在这甜美一击下,少年觉得自己几乎晕了过去,一心只想沉入这幽暗的欢愉。但猛地醉意顿消,他克制住了满腔的狂热。不行,不能迷失在这销魂的情欲之中,还没弄清这美人是谁,千万不能屈服于她勾人的芳唇。她还是贴得那么近,少年简直觉得她那颗勃勃跳动的陌生心脏跳进了自己的胸膛。他仰头,从她的吻中抽离,想看看对方的脸,但树影笼罩,在昏暗不定的光线下与乌黑的秀发交织成一片。且头顶的枝叶太过浓密,浮云遮天,又使月光过于幽微。只有她的双眼闪着晶光,宛如璀璨的宝石嵌在雾蒙蒙的大理石深处。
他一心只想听她说话,只要是她的声音,哪怕仅有只言片语。“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他问道。但那张柔软湿润的嘴只是不住地亲吻,没有回答。少年硬是想听一句话,于是掐起她的手臂,把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想逼她痛得尖叫,却只感到她紧张的胸口传来阵阵的喘息,传出炽热的气息,温热的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有时发出轻轻的呻吟,不只是出于痛苦,还是出于欢情。少年快被逼疯了:面对对方的倔强,他毫无制胜之力;女子在黑暗中占有了他,却没有暴露身份;他有无限的权力来得到对方欲求不满的身体,想知道她的名字却束手无策。他忽然怒气上涌,开始抗拒她的怀抱;而她感觉到了他松开的手臂,觉察到了他内心的不安,于是伸出兴奋的玉手,抚弄他的头发,既像安慰,又像诱惑。少年感到对方的手指从他发间划过,额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出丁零的声响,是金属的声音。那是缀在她手镯上的吊饰,是钱币一类的东西。少年突然计上心头,带着极端狂热的激情抓住她的手按到自己身上,把那枚吊坠深深印到自己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在皮肤上留下一块印痕。有了明确的记号,那么现在,他就可以放开方才压抑的激情,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出去,深深逼近她的身体,从她的唇里吮吸欢愉,任由自己陷入神秘的快感,在无言中让烈火尽情燃烧。
也正如昨天一样,她忽然起身逃走,而这次少年却没有设法去拉住她。对那个印记的好奇使他热血沸腾,他冲进自己的房间,把原本幽暗的灯光拨得雪亮,弯下腰,急切地去看钱币印在手臂上的痕迹。
印子已经淡了,失去了完整的弧线,但还有一个角清晰可见,印红了皮肤,不可能看错。边上有棱有角,想必这钱币是八角形的,不大不小,和一便士硬币有些像,只不过更立体,因为皮肤上的凹陷处很深,对应到钱币上就是高高凸起的花纹。少年紧盯着印记不放,感觉它如火烧一样发烫,像伤口似的作痛,要浸入冷水中,烧灼的痛感才能消退下去。是一枚八角形的钱币呀——他感到很有把握,眼里闪出胜利的光芒。明天,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就坐在桌边吃早餐,大部分人都尚未起床。众女士中,只有一位年龄较大的小姐、她的妹妹和E伯爵夫人在场。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完全没人注意少年。倒也正好,这就更方便他观察了。他迅速瞟了一眼伯爵夫人纤细的手腕——她没戴手镯。这下终于能安心与她说话了,但同时,他的眼睛却时不时紧张地向门口张望。他的三位表姐一起走了进来。一阵忐忑再次涌上他心头。他隐约看到她们戴在腕上的首饰藏在袖子下。三人很快就入座了。正对面栗色头发的是凯蒂,金发的是玛格特,还有伊丽莎白,她的头发很亮,在黑暗中能发出银光,在阳光下则金光粼粼。三人都一如往常地冷淡安静,架子端得高高的,尊严让她们显得很僵硬。这是少年最讨厌的,毕竟她们大不了他几岁,几年前还在一起玩。叔叔的新妇还没来,少年感觉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心中越发不安。恍惚间,他还挺喜欢这种神秘奇怪的折磨。他的眼里充满好奇,绕着桌子一圈圈扫视。那群女人的手要么静静地放在白得发亮的桌布上,要么慢慢挪动,像小船漂在浮光跃金的海湾。他只看见了这一双双纤手,觉得它们仿佛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就像舞台上的人物,各有各的生命,各有各的灵魂。啊,为什么他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他惊讶地发现,这三个表姐都戴着手镯。这三个女人冷傲孤高,看起来无懈可击。少年自幼就知道,她们不与外人亲近。而现在,他很确定,那白影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这个念头让少年六神无主。但到底是哪个呢?会是凯蒂吗?这个表姐最大,因此他最不熟悉。会是刻板的玛格特吗?还是最年轻的伊丽莎白?他一个也不敢指望,暗暗祈祷一个也不是,或者说他打心底里其实不愿知道答案。但强烈的好奇心不会放过他。
“能再给我倒杯茶吗,凯蒂?”他的声音哑哑的,像是喉咙里进了沙子。少年递上茶杯,凯蒂于是得抬起手臂,越过桌子伸到他面前。这时——他看到一枚吊坠从手镯上荡下来。他的手瞬间僵住了。但不是,那是一块圆形绿宝石,碰在瓷壶上叮当作响。他带着感激的目光扫了一眼凯蒂的栗发,像是送出一个吻。
他屏了一下呼吸。
“能麻烦你帮我拿块方糖吗,玛格特?”桌对面一只纤纤细手像刚刚苏醒一样伸了出去,拿起一个银罐,递了过来。就在那里——少年的手微微颤抖——他看到在手腕藏进袖子的地方,镂刻精致的镯子上垂下来一枚古老的金币,磨成八角形,一便士大小,显然是传家宝。这可是八角形啊,不就是昨天在他皮肤上留下锋利印痕的八角形吗?他的手拿不稳了,两次夹偏,才夹到糖,丢进茶里,又忘了去喝。
玛格特!这个名字在他的嘴唇上发烫,异常的惊讶之下,他几乎要大喊起来。但他咬紧牙关忍住了。现在再听她说话,少年甚至觉得那声音变得无比陌生,就像哪个不认识的人在台上演讲。她的声音不带多少感情,显然句句经过深思熟虑,时而夹杂着得体的小调侃。她的呼吸如此平静,少年想到她在日常生活里竟能撒谎掩饰到这般地步,就感到一阵恐怖。真的是她吗?她就是那个昨晚在自己身下娇喘连连的女人吗?他痛饮的湿润双唇是她的吗?在夜里猛兽般扑向自己的,真的是她吗?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嘴唇。是的,那样的高傲,那样的死不言语,除了在这两瓣薄薄的嘴唇上,还能在哪里找到?但她如火焰般的热情又在向他透露什么?
他更加深情地凝望玛格特的脸,仿佛初见。他欣喜若狂,高兴得全身战栗,几乎都要落下泪来,第一次感到玛格特的骄傲是多么美丽,她的神秘是多么勾魂。玛格特的眉毛弧线圆润,到了一个角又突然挑起。他饶有兴趣地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仿佛深深凿进她冷如玉髓的灰绿色眼眸中,亲吻她脸颊那苍白的、泛着柔光的玉肌。她紧绷的嘴唇在他眼里化成一个吻。少年的视线又在她明亮的秀发上徘徊了一阵,然后突然向下,狂热地将她整个身体收入眼里。直到这一秒,少年才算真正认识她。他从桌边站起来,双膝直颤。她的身姿仪态让少年像喝了烈酒一般如醉如梦。
这时,他的姐姐在楼下喊大家。早上安排了出游,马匹已经备好。马儿焦躁地踏着步子,不耐烦地嚼着缰绳。众人一个接一个快速爬上马鞍,五颜六色排成一队,穿过宽阔的花园大道。起初是慢步小跑,马蹄懒散的嗒嗒声和少年周身翻涌的热血是多么不协调。可一出大门,大家立刻纵马飞驰,从大道上四散开去,冲进两旁尚腾着淡淡雾气的草地。昨夜想必露水很重,轻纱似的晨雾下还不时闪出点点水光,空气凉得出奇,让人感觉仿佛置身瀑布边。密集的人马很快就完全散开了,宛如一股绳撕裂成彩色的碎片,有几个人已经骑着马消失在了森林和山丘之间。
玛格特就属于冲在最前面的一群人。她酷爱一路狂颠,纵享疾风撕扯头发的激情,喜欢策马飞驰带来的那种难以描摹的爽快。少年紧随其后:他看到她傲人的身姿高高挺立,在剧烈的起伏下弯成美丽的曲线;有时能看见她泛着红晕的面颊、闪着光芒的眼睛;此刻,她热情地挥洒自己的力量,少年就又认出了黑夜中的那个她。他感觉自己完完全全地陷入了突如其来的爱情中,在自己的欲望面前俯首称臣。一种急切的贪欲袭来,他想一下把她抓住,从马背上拉下来,搂进怀里,再一次痛饮她倔强的唇,用胸膛迎接她兴奋、剧烈的心跳。他在马肋上抽了一鞭,马儿嘶鸣着加速飞驰。他来到她身边,两人的膝盖几乎要撞上了,两副马镫已经轻轻碰在了一起。他现在必须说点什么,非说不可。“玛格特。”他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玛格特转过头来,挑起剑眉:“怎么了,波普?”她的声音冷淡极了,眼里透出寒光。一阵寒战一直打到少年的膝盖。刚刚自己想说什么?他一下忘个精光。于是只能结结巴巴说点“要不要回去”之类的话。“你是累了吗?”玛格特问道。在少年耳朵里,这话有些嘲弄的味道。“没有,但其他人已经落开很远了。”他费了好大劲才答上来。他简直怀疑,再过一会儿自己就要干出非常荒唐的事情来了,比如冷不丁地向她伸出双臂,突然开始哭,或者甩起马鞭抽她,这条鞭子在他手里,像通了电一样直发抖。他猛地把缰绳一勒,马儿在一瞬间扬起前蹄。而她继续向前冲去,身姿挺拔,冷傲孤高,难以亲近。
其他人很快就追了上来,在他左右闹哄哄地大声聊天,但那些话和笑声只是嗡嗡地从他耳边过去,像马蹄响亮清脆的碰撞一样,没给他留下一点印象。他懊恼自己刚刚没勇气倾诉自己的爱慕,逼她坦白。而想要驯服她的欲望越发猖獗,眼前竟突然血色漫天,与地面连成一片。为什么他就不能嘲笑她一番,就像她居高临下地嘲笑自己一样?他无意识地骑着马,只有在这种狂奔的状态下,他才稍感轻松。大家喊他回去。太阳已经爬上山头,悬在中天——已是正午了。田野间飘来柔和的浓香,放眼望去,只见色彩明艳,熔金一般灿灿的明黄灼人眼目。地面腾起闷热沉重的湿气,马儿已经汗流浃背,步伐逐渐疲惫,冒着热汗气喘吁吁。大伙又慢慢聚到了一起,也都累了,欢笑声、聊天声少了。
玛格特也再次出现,她那匹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口水溅在她的裙子上,微微颤抖。她圆圆的发髻随时可能散下来,靠几个发夹才还松松地绾在一起。少年像被施了魔咒一样,死死盯着那编着的金发,一想到它可能突然散开,发丝随风乱舞,他就兴奋得发疯。走着走着,已经可以看到花园的拱门在大路尽头闪闪发光,门后面是通往城堡的宽阔大道。少年小心翼翼地挤到最前面,第一个跳下马,把缰绳交给匆匆赶来的仆人,等着大队人马回来。玛格特几乎最后一个到,她让马走得慢慢的,身体懒洋洋地向后仰着,筋疲力尽,像是刚刚享受完鱼水之欢。少年感觉,她销魂一场以后必定也是这副模样,昨天、前天晚上她一定就是这个样子。回忆再次撩拨起他心中的波澜。他挤过人群来到她身边,喘着粗气,把她从马背上扶下来。
他一手扶马镫,另一手用力握住她柔嫩的脚踝。“玛格特。”他呻吟了一声,轻声呢喃。而玛格特完全没有回应,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冷淡地抓住他伸来的手,跳了下来。
“玛格特,你未免也太迷人了。”少年又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白了少年一眼,眉毛又高高挑起,跨过额头。“我猜你是喝醉了吧,波普!胡言乱语什么呢?”面对这样的装腔作势,少年怒不可遏,但激情蒙蔽了他的双眼,他还握着她的手,把它拉过来紧紧贴在自己胸前,几乎都要按进身体里。玛格特气得满脸通红,用力推了一把,趁少年一个踉跄,大步从他身边走开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简直快到没人注意,快到少年自己都怀疑这是不是一场噩梦。
他脸色苍白,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宁。金发女伯爵经过时,摸了摸他的头发,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气得要死,看见自家的狗欢叫着跳向他,便一脚踢开;玩牌也笨手笨脚,姑娘们都笑他。一想到她今晚不会来,少年就感觉整个人都毁了,心里满是戾气。众人坐在花园外面喝茶,玛格特就在他对面,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而他的眼睛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总忍不住要瞟过去。但玛格特冰冷的眼睛像两颗深灰色的石头,只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毫无回应。少年感觉玛格特就是在捉弄他,心里苦闷得要命,见她冷漠无情地转过身去,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甚至想把她一拳打翻在地。
“波普,你怎么了?怎么面色这么白?”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原来是小伊丽莎白,玛格特的妹妹。她的眼里闪着温暖柔和的光芒,可惜少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觉得自己好像给人抓住了什么把柄,怒气冲冲地回道:“能不能放过我一会儿?别老拿你们那些恶心人的假关心来烦我!”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伊丽莎白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别过身去,带着哭腔道:“你这人可真奇怪。”大家都横着眼睛,几乎是威胁地看着他。他自己也深感失礼。可还没来得及道歉,一个严厉的声音就越过桌子刺来,活像一片利刃,是玛格特:“讲真心话,我觉得,波普都这般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没礼貌?你们要是把他当成绅士一样对待,实在失之偏颇,甚至都不该把他看作成年人。”这话是从玛格特的嘴里说出来的,是玛格特啊,是那个昨晚还献上芳唇与他热吻的女人!少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升起一片迷雾。他一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恶狠狠地大吼:“我为什么这样你想必心里清楚,就你最清楚!”说完腾地站起,把椅子都掀翻在地,他却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尽管他自己都觉得离谱,但到了晚上,他又站到楼下花园里,向天祈祷她会再来。说不定她白天的一切行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者出于倔强呢?不,他不想再去问,也不想再纠缠不休了。只要她能来,只要自己的嘴唇能再次感受她柔软湿润的芳唇传达出的强烈渴望,一切问题就都让它去吧。时光似乎已经沉沉睡去,黑夜像只懒洋洋的小兽,无精打采地匍匐在城堡门前——一分一秒怎会如此漫长!四周的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注入了讥笑的灵魂;头顶的枝叶轻轻地摇动,像是一双双嘲弄的手拨弄着他的影子和微弱的灯光。杂声四起,混乱而陌生,比万籁俱寂更能刺痛人心。一会儿,对面的田间传来几声犬吠;一会儿,一颗流星呼啸着划过夜空,坠落在城堡后面的某个地方。夜色似乎越来越亮,小路上的树影越来越暗,柔和的轻响越来越乱,游荡的浮云遮住天空,给四周又添上了一分沉闷、忧郁的黑暗。孤独寂寞降落在少年炽热的心头,让他痛苦不堪。
少年开始来回踱步,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有时,他会愤怒地向树干猛出一拳,或者用手指狠狠揉搓树皮,流血方止。不,她不会来了。少年心里知道,但他仍不愿相信,因为这次不来,她就永远、永远不会再来了。这是少年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刻。而他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所以猛地扑向潮湿的苔藓,双手用力刨进泥土,轻声抽泣着,任凭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他从小就未曾如此哭过,今后也不会再这样哭泣了。
突然,林间传来一阵轻轻的噼啪声,把少年从绝望中惊醒。他一下跳了起来,盲目地向前伸出手乱摸。抱住了——一股温暖突然向他胸口撞过来,多么美妙——他梦寐以求、让他思念成狂的身体又回到了他的双臂中。一声抽噎从少年的喉咙里冒出,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陷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把她高挑丰满的娇躯紧紧抱在怀里,搂得那么霸道,以至于那陌生的、久久沉默的双唇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少年感受到了,头一回发觉自己主宰了对方,而不是像昨天、前天那样,只配做她那脾气的猎物;一股欲望冲上头脑,为了弥补这些天经受的痛苦,为了消除她的桀骜不驯,为了惩罚她今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的挖苦的话和天天耍弄的撒谎的把戏,他要折磨她。仇恨与炽热的爱交织,纠缠得密不可分,少年热烈的拥抱与其说是一种柔情,倒不如形容成一场搏斗。他紧紧抓住对方纤细的手腕,让她整个气喘吁吁的身体随之颤抖扭动,然后又猛地把她拉进怀中,让她动弹不得,只能闷闷地发出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的呻吟。但他还是无法从她口中逼出一个字。他贴上她的嘴唇,用力吮吸,想把这低沉的呻吟声也全都锁住,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是血,血流了出来。刚刚她用牙咬住嘴唇,咬得多狠啊!他就这样折磨着她,直到自己突然完全脱力,火热的情欲在他体内激荡,翻涌成浪。于是两人胸口对胸口,一起喘息。花火四溅,迸入整片夜幕,群星在眼前闪烁飞舞,不知天地为何物,思想旋转得越来越狂。万物只剩下一个名字——玛格特。借着最激荡的心潮,他终于从灵魂深处重重喊出这个名字。欢欣、绝望、渴望、仇恨、愤怒和爱,就在这声呐喊中一齐爆发,郁积了三天的痛苦随之喷涌而出:玛格特!玛格特!对他来说,宇宙间全部的韵律都回荡在这三个字当中。
而她则像遭受了当头一棒,拥抱的狂热瞬间凝固了,猛地用力一推,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一声哭泣,动作里已经带着怒火了,但只是为了挣脱开去,仿佛少年的触摸瞬间变得可憎。少年很是诧异,试图将她抱住,但对方奋力挣扎着。少年把脸贴过去,感觉到愤怒的泪水沿着她脸颊颤颤巍巍地淌下来,她纤细的身躯像蛇一样疯狂扭动。突然,她拼命将他推倒,挣脱逃走。白色的长裙在树林间闪出一道光,随即淹没在黑暗之中。
他于是再次孤零零地站在那边,惊恐万分,不知所措,正如第一夜,那股激情的暖流突然从怀中翻涌出逃一样。天上的繁星似乎也闪出了泪花,滚烫的血液像针似的几乎要扎穿他的额头。到底怎么了?他摸索着穿过树林,走向花园深处,树木在他眼前散开。他知道,花园深处有一汪喷泉在汩汩冒泡,于是把手伸进去,让水抚摸他的手,听银白色的水对着他轻声呢喃。月亮慢慢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喷泉映着皎洁的月光,闪耀出美丽的光辉。少年的眼睛清亮了一些,一股狂野的悲伤像突然被风从树上吹落下来似的,莫名其妙地紧紧攫住了他,如热泪般涌上胸口。此刻,他更强烈、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爱玛格特爱得多么热切,甚至比方才激情相拥的几秒更加清楚。之前发生的一切——陶醉的战栗、占有的痉挛、探秘失败的愤怒,全都消失不见,只有爱搂住了他,甜蜜而忧伤,这种滋味几乎让人无欲无求,可又能压倒一切。
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她?她在这三夜所给予的难道不是已经多得难以言喻了吗?自从她带他走进温柔乡,体验了爱的狂欢,他的生活难道不是突然之间拨开了沉闷的阴霾,闪出了璀璨而危险的星光吗?而她是带着怒气、流着眼泪跑开的啊!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抗拒的柔情渴望,渴望与她和解,渴望一句温柔细语,只愿能把她静静搂在怀中,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感激,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是的,要去找她,要躬身谦卑地告诉她,自己的爱有多么纯粹,并发誓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想叫她的名字,再也不会强求她回答任何一个不想回答的问题。
水波澹澹,银光闪闪,使他不由得想起她的泪水。他接着往下想:或许此刻她正独自一人待在房间,只有不断耳语的夜晚在倾听她的心声。黑夜窃听了所有人的心事,却不会给予一丝安慰。咫尺天涯,少年既看不到她秀发的一丝光亮,又听不见她喉中的半声叹息,但两人的灵魂却又纠缠在一起,真是令人难耐的折磨。少年迫切渴望能与之亲近,这种感觉已经不可抗拒,哪怕像条狗一样趴在她门前,或者像个乞丐一样立在她窗下,他也心甘情愿。
少年犹犹豫豫地从黑暗的树荫中挪了出来,看到楼上她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灯光幽暗,昏黄的光线甚至连近处粗大茂盛的枫树都没有照亮。那枫树伸出像手一样的枝叶,试探着放到她的窗前,随着柔和的风时而探身,时而缩回,在这块小小的空窗格前偷听,仿佛漆黑的巨人。一想到玛格特就在这块玻璃窗后面还醒着,或许仍在哭泣,或许还在想他,少年心里就翻起巨浪,不得不倚在树上,否则就要站不稳了。
他像被施了魔咒一样抬头仰望。白色的窗帘来回摇曳,在微风中不住地舞动,从黑暗中看去,它们一会儿在屋内暖光灯的照射下呈现出暗金色,一会儿飞到月光下,月亮透过圆圆的树叶把一闪一闪的光辉洒了下来,又使之呈现出银白色。光影流动,映在这朝内开的窗户上,仿佛松松地织出了一匹黑白交错的布。可少年内心焦灼,正用炽热的目光透过树影向上张望。在他眼里,这光影像是有人画下的黑暗的符文,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全写在了空白的窗板上。黑影流转,银光浮动,宛如一层薄烟飘过窗户表面,这些转瞬即逝的画面给少年的脑中注满了奇思幻想。他看见她,玛格特,就站在那里,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的秀发——哦,她凌乱的金发披散着。他看见自己血液中的焦躁不安在房间里上下翻涌,看见她在激情中燃烧,在愤怒中啜泣。他此刻似乎飞过高不可越的墙壁,像透过玻璃那样看到她最细微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的双手如何颤抖,又是如何跌坐在扶手沙发上,默默地、绝望地凝视璀璨的夜空。有一瞬间,窗户忽然亮了起来,他甚至以为自己看清了她的脸:她正忧心忡忡地探出身子,俯视沉睡的花园,寻找着他的身影。心中的狂野随即淹没了他,他压低声音却极其迫切地呼唤起她的名字:玛格特!……玛格特!
刚刚是不是有一缕轻纱似的白影倏地掠过了窗面?他觉得自己看得真真切切,于是侧耳倾听,却没有听到一丝动静。身后,睡意蒙眬的树木发出轻柔的呼吸,懒散的风拂过草地,引得一阵窸窸窣窣,宛如丝绸摩擦作响,各种声响渐行渐远,又逐渐响亮,如一股暖流涌来,又悄悄地消失了。夜静静地呼吸着,窗静静地矗立着,好似一个银色的框架,框出了一幅褪色的画。她是没听见他的声音吗?还是说,她已经再也不愿听到他的声音了?
窗口微微发颤的光影让少年一头雾水。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把欲望狠狠射出来,撞到树皮上,连树木似乎都在这狂暴的激情面前瑟瑟发抖。他满脑子只想着必须立刻见到她,必须和她说句话,应该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哪怕吵得大家从梦中惊醒、闻声赶来也无所谓。他预感即将有事情要发生,就算再荒唐也似乎是他梦寐以求的,就像在梦里,做什么事情都轻而易举。此时,他再次张望那窗口,忽地发现,附近那棵树把树枝伸过去的姿态简直像一块路标,于是立刻更加疯狂地抓住了树干。他恍然大悟:得爬上去!树干虽然很粗,但柔软而有韧性。得从树上呼唤她,就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喊。那边,离她很近,他就打算去那里和她好好谈谈。若是得不到原谅,他就不下来。他一秒都没考虑,满眼都是窗户透出的微光在引诱他,而且身边这棵树看上去又粗壮又结实,仿佛随时准备好接住他。他迅速扒拉着向上爬了一段,整个人往上一摆,两手攀住一根树枝,把身体奋力向上提。现在他挂在了树上,几乎来到了最高处,身下的树叶惊恐地摇摆着。一阵沙沙声如波浪一般传到每一片叶子上,令人毛骨悚然。树枝向窗边弯得更甚,像是在对窗内一无所知的人发出警告。爬在树上的少年此时已经能看见屋里白色的天花板,在其正中间,吊灯射出金色的光圈。少年兴奋得微微颤抖,他知道,再过一小会儿就能看见她了,她或许正在哭哭啼啼,或在默默抽噎,又或欲火中烧。少年的手臂渐渐发软,但他又振作精神,顺着那根通向她窗边的树枝慢慢滑下去。他的膝盖在微微渗血,手上的皮也擦破了,但他继续向前爬,窗里透出来的光线几乎都已经照在了他的脸上。还有一大丛树叶遮住他的视线,而他多么渴望最终能瞥见她一眼,于是伸手想把叶子拨到一边。一束灯光已经照到了他身上,少年把身子向前一倾,突然一阵哆嗦——他身体晃了一下,失去了平衡,一个跟头摔了下去。
“砰”,草坪上一声轻轻的闷响,像一枚沉重的熟果落地。楼上,一个人影探出窗外,担忧地向下望去,可黑夜中没起一丝波澜,仿佛一个池塘,悄悄地把溺水的人吞入血盆大口。不久后,楼上的灯熄灭了,花园再次陷入游移不定的昏暗,向默默不语的阴影投射幢幢鬼影。
几分钟后,摔下去的少年从昏迷中醒来。有那么一会儿,他目光呆滞地仰望夜空,感觉仿佛很陌生。苍茫的天空上,几点疏星冷冷地俯视着他。可随即他的右脚感受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刚试着轻轻挪动,就痛到几乎要大声哭出来。他立刻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并且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就这样躺在玛格特的窗下,也绝对不能向任何人呼救,不能大喊大叫,不能乱动发出声响。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滴下来,一定是撞到草坪上哪块石头或者木头了,但少年只是默默用手擦去,免得让血流到眼睛里。然后,他试着把重心完全放到左边,双手深插进泥土,慢慢拖动身体前进。每次断腿一碰到什么东西,或者只是微微晃一下,他就痛得浑身抽搐,生怕自己再次晕过去。不过经过缓慢的拖动,半个小时以后,他终于快到楼梯口了。此时的少年感觉胳膊都快断了,冷汗与黏稠的鲜血掺杂在一起,一个劲从额头上流下来。但最后,还有一道最大的难关等着他去克服——楼梯。少年忍着剧痛,极为缓慢地向上爬去。等终于爬上台阶,颤颤巍巍地扒住栏杆,他早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往前挣扎几步,就挪到了棋牌室门口。他听到里面传来声音,看到房间里还亮着灯,于是艰难地去扶门把手,把自己拽起来。门突然一开,他就像被甩了出去一样,一头撞进灯火通明的房间。
他跌进去的样子太吓人了,满脸是血,浑身是泥,像个泥团一样倒在地上。大家一定都吓坏了,男人们猛地跳起来——椅子乱撞在一起——一齐冲过去救他。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沙发上。他刚含混不清地想解释说,自己想到花园里去,结果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就被一片黑纱突然遮住了眼睛。来回晃了一阵后,黑纱把他完全包裹住。少年于是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
有人骑着马去附近的村庄找来了医生。城堡内上下惊动,鸡飞狗跳:走廊里晃起萤火虫般的烛光,门外的女人们窃窃私语,小声打听情况;睡眼惺忪的仆人们战战兢兢地跑来,花了好大力气,终于把昏迷的少年抬到楼上他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诊断结果出来了,他折了一条腿骨,但好在并无生命危险。大家稍宽了些心。只不过,少年需要缠着绷带卧床静养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把医生的话转告少年,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这事对他来说,倒算不上什么重大打击,毕竟就这样躺着,在敞亮的房间里一个人躺上很长一段时间,远离人群,远离喧嚣,看着树梢在窗外摇曳,若是能梦见心爱的人,那倒也是极好的。能这样安安静静地思考,做一番轻柔的美梦,外面纷繁杂乱的事务皆与自己无关,唯有甜蜜好梦来相伴,一闭上眼,良辰美景都来到身边,岂不美哉?此等朦胧幻梦赐予的静谧时光,怕是在爱情里也难以寻觅吧?
开始几天,他的腿还是疼得厉害,但其间似乎夹杂着些许奇特的欢乐。一想到自己是在为玛格特、为心爱的人忍受痛苦,一种浪漫主义的、热情洋溢的自豪就在少年心里油然而生。他暗自思忖,最好在脸上留下一个血红的伤疤,这样就可以像骑士穿着与贵夫人同色的衣服一样,永远大摇大摆地带着它走来走去;要不然就索性永远不要醒来,就躺在她的窗下,摔得粉身碎骨。他一路想下去,竟做起了梦,梦见次日清晨,窗外一片嘈杂,人们四处呼喊,她被这声响吵醒,好奇地弯下腰探出身子,看见他——就是自己——在窗下摔得粉碎,为她而死。少年仿佛已经能看见她尖叫一声瘫倒在地;他耳朵听着这声尖叫,眼睛看着她绝望悲痛的神情,又看见她此后一辈子都心烦意乱,永远身着黑衣,步履沉重,神情阴郁,每当有人问起她为何如此痛苦时,她的嘴角便会微微抽搐。
他就这样,一连几天都沉湎在梦里,起初只是在夜里,后来就连睁着眼睛的时候都会做起梦来。很快,他就习惯性地时时刻刻把心上人的形象唤进惬意的回忆里。没有哪个时刻,他会因为外面太亮,而看不见爱人身影以光的形式沿着墙壁向他走来;或者因为四周太吵,全是树叶上的水滴滴落、烈日下的沙尘摩擦,而不能将屋外她的声音与其他杂响区分开。他就这样,一连几个小时和玛格特交流,或者梦见两人一起出游,踏上奇妙的旅途。但有时,他也会从这些遐想中醒来,心烦意乱。她真的会为自己哀悼吗?甚至,她真的会记得自己吗?
当然,她有时也会来探望一下。往往就是少年与想象中的她在谈心,她光彩照人的幻影似乎就站在少年眼前时,她突然推门进来,风仪玉立,但到底和梦中的形象相差甚远。毕竟她并不温柔,也不会和梦里的人一样充满激情地弯下腰来亲吻他的额头,而只是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来,问他好点没,还痛不痛,然后跟他讲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一来,少年就感觉心里甜甜的,惊惶到晕乎乎的,甚至都不敢看她一眼。他往往选择闭上眼睛,这样就能把她甜美的声音倾听得更清楚,把她关切的话语刻录得更深。这是供他独享的音乐,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少年回答时,总有些迟疑,因为他太喜欢此刻的沉默了。在沉默中,耳朵里只有她的呼吸;房间里只有他俩,于是内心深处,仿佛整个宇宙只剩彼此。当她起身走向门时,少年总是不顾剧痛,艰难地直起身来,只为将她摇曳生姿的身影一笔一画全都刻进自己的脑海中,趁她还没跌回自己变幻不定的梦里,再与她热热切切地拥抱一回。
玛格特几乎每天都会来探望他,但凯蒂和伊丽莎白不也天天来吗?尤其是小伊丽莎白,她凝望他的眼神里甚至总是透着惊恐,总是含情脉脉、忧心忡忡地问他身体有没有好转一些。他亲姐姐不也日日前来照料吗?还有其他太太、小姐,大家不都对他十分关切,常伴他左右,给他零零碎碎地讲各种故事吗?她们待在房间里的时间甚至有些过长了,逼走了少年梦幻的畅想,把他从沉思的宁静中吓醒,硬扯他进入一帮人无聊愚蠢的谈话中来。少年多希望其他人一个都别来,只要玛格特一人来看他,就待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都够了,然后留他独自躺在床上,让他在梦里与之相会——没有干扰,远离嘈杂,安安静静地畅享闲趣,仿佛飘摇在渺渺浮云间,全身心浸入爱情赋予他的慰藉。
所以有时候,他只要听见谁把手放到了门把上,就立刻闭上眼睛装睡。等来探访的人蹑手蹑脚出去,把门慢慢关上,他便知道,现在又可以投入梦境的暖流中畅游一番,任潮水带着自己轻轻漂向迷人的远方。
于是有一回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玛格特已经来探望过他了,非常短暂,不过她的秀发给房间里带来了花园的馥郁芬芳——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她的眼里闪烁着八月艳阳的炙热光芒。少年知道,今天就不能指望她再来了。这个下午将变得漫长而明媚,在甜蜜的遐想中熠熠生辉,因为大家都骑马出去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可这时,房门又轻轻打开,他赶紧紧闭双眼,佯装睡觉。而这次,进来的人——在这静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他听得一清二楚——并没有退出去,而是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免得把他吵醒。随后,对方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脚都几乎没有沾地,悄悄来到他的身边。他听见长裙窸窣作响,那人在他床边坐下。虽是双眼紧闭,但少年依然能感受到她炽热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游走,顿觉身上发烫。
他忐忑不安,心开始乱跳起来。是玛格特来了吗?一定是的!他能感觉到。但现在先不睁开眼睛,只是感受她在身边,岂不更加甜蜜撩人,更加隐秘醉人?她会干什么呢?这短短几秒仿佛漫无边际。她只是怔怔盯着他看,仔细观察他睡觉。少年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任由其观察,心里只觉得既不安又陶醉。他知道,如果现在突然睁开眼睛,他含情脉脉的目光必定会像一件大大的斗篷一样,罩住玛格特惊慌失措的脸庞,让她沉浸在自己无限的柔情中。想到这儿,少年的每一处毛孔都像过电一般酥酥麻麻。但他忍住了,他只是竭力控制住紧张的胸膛中愈发躁动不安的呼吸,等待着,等待着。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感觉到,她好像把身子俯得更低了一些,她柔和的香味,就是他熟悉的、来自她芳唇的那股湿润淡雅的丁香芬芳,离自己的脸庞更近了一点。此刻——少年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掀起热浪——她把手放到了床边,隔着毯子轻轻抚摸他的手臂,静静地、柔柔地。她的手上仿佛有磁力,摸到哪儿,少年就感觉血液猛烈地涌向哪儿。如此轻柔的爱抚是多么美妙醉人,同时也让人振奋不已。
她的纤纤素手仍在慢慢抚摸着他的手臂,几乎遵循着某种节奏,而他趁机偷偷将眼睛张开一条缝。起初,眼前只是一片朦胧绛紫,闪烁不定的光团成一片云雾;随后,他看到了盖在身上的那条有深色斑点的毛毯;终于,他看见了那只轻轻抚摸的纤手,仿佛正从远处而来。他看得非常模糊,只有一道白色的细光,像片明亮的云彩,忽隐忽现。少年将眼睛再稍稍睁大一些,于是能看清那双手的样子了:纤纤玉指如瓷器一般白皙有光泽,微微弯曲着拂过来,又向后退去,慢悠悠,却充满活力。她的手指像触须一样,慢慢爬过来又爬回去,那一刻,少年觉得这只手仿佛也有了自我意识,是有生命的,就像一只依偎在身上的小白猫,收起爪子咕噜咕噜地撒娇示爱。就算这只猫的眼里突然闪出火花,少年也不会感到诧异。而且说实在的,刚刚与那道白光一起闪烁的,难道不是她的明眸吗?不对,那是一种金属光,是黄金的光泽。等那只手再次拂过来,他看清楚了,是手镯上垂下来的吊饰,就是那枚神秘诡谲、泄露天机的金币,八角形,差不多一便士大小。是玛格特的手在轻抚他的手臂。少年蠢蠢欲动,真想狠狠拉过这只雪白柔软的、还没有戴上婚戒的玉手,放到嘴边一顿狂吻。可这时,他忽然感受到了对方的呼吸,觉得玛格特的脸离自己近在咫尺。他再也忍不住了,欢欣鼓舞、容光焕发地一下睁开眼睛,目光锁定那张触手可及的面庞,对方吓了一跳,猛地向后一缩。
那人低垂的脸抬了起来,阴影散去,光线照在了飞扬的五官上,他认出来了——少年仿佛遭受了当头一棒,浑身抽搐——是伊丽莎白,玛格特的妹妹,是那年纪轻轻却超凡脱俗的伊丽莎白。是梦吗?不。他盯着眼前这张脸,上面瞬间泛起了红晕,她羞答答地把目光转到一边去。确实是伊丽莎白。少年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场可怕的误会,赶紧去看她的手腕——果然,吊坠就戴在手上。
少年眼前好像瞬间蒙了一层纱,就和当时晕倒在地的感受一模一样,可他咬紧牙关,不愿失去意识。过去发生的一切全都压缩在一秒之内,闪电似的在脑中飞过:玛格特的惊讶、傲慢,伊丽莎白的微笑,还有投向他的奇怪眼神,像隐秘的手一样在轻轻触碰着他——不!不!不可能搞错的!
只剩一线微弱的希望,少年还不死心,紧盯着吊坠:也许是玛格特送给她的呢?可能是今天送的,昨天送的,或者就是当时送的?
正想着,伊丽莎白已经开口和他说话了。一定是疯狂的思绪使他表情扭曲,伊丽莎白提心吊胆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痛,波普?”
她俩的声音怎么也这么像啊?少年想着,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是,是……啊我是说,没有……我挺好的。”
于是又陷入了沉默。那个想法像热浪一样不断在少年脑中涌起:也许玛格特只是把手镯给了她。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清楚。
“你手上这枚吊坠是什么?”
“啊,这是美洲某个共和国产的一个什么金币,我甚至都说不上来是哪个国家了。罗伯特叔叔有一次回来带给我们的。”
“我们?”
少年屏气凝神。现在,她不得不说出真相了。
“我和玛格特都有。凯蒂不想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少年感到眼眶一阵湿润,小心翼翼地把头偏向一边,不让伊丽莎白看到自己的泪水。眼泪已经快要决堤,实在是憋不回去了,顺着脸颊慢慢、慢慢地滚下。他想说点什么,却又害怕自己的声音顶不住越发强烈的哽咽而变形。两人都沉默着,不安地窥视着彼此。然后,伊丽莎白站了起来,说:“我得走了,波普。祝你早日康复。”他闭上眼睛。吱嘎一声,门轻轻关上了。
思绪乱飞,仿佛一群受了惊的鸽子。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误会有多深。少年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又羞又怒,同时还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痛苦。他很清楚,玛格特是永远不可能再得到了,但似乎又感觉自己爱她的心依然不变。这或许是因为人对于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有某种绝望的向往吧?而对于伊丽莎白,他似乎是恼羞成怒地把她的形象从脑中推了出去,因为她所有的真心奉献、极力克制的激情火焰,现在在少年眼里,都不可能再比得过玛格特对自己浅浅一笑,或是用纤纤玉手轻轻抚摸他哪怕一下。若是伊丽莎白当时就亮明身份,他一定会爱上她。因为在那些时日,他的激情里还充满了稚气;而现如今,玛格特已经千百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她的名字已经深深烙在他的心里,再也无法从他的生活中抹去。
少年觉得眼前愈发昏暗,思绪不断,逐渐凝成眼中的泪水。他试着再把玛格特的倩影唤至眼前,就像卧床期间漫长孤独的时光里常做的那样,但竟都白费力气:总是伊丽莎白如一个幻影,带着神秘深邃、温情款款的眼神挤到当中来。一切随即又陷入混乱,他不得不痛苦地从头开始想起,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般田地的!只要一想起自己站在玛格特的窗前,呼喊她的名字,他就羞得满脸通红,又深深地同情起温婉娴静、金发碧眼的伊丽莎白。在那段本该燃烧着如烈火般炽热的感激之情的日子里,他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从未看过她一眼。
第二天早上,玛格特又来到他床边待了一小会儿。她一近身,少年就不寒而栗,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说了些什么?少年几乎什么都没听见,只觉得两边太阳穴咚咚直跳,比她说话的声音还响。等到她起身离开时,他才恋恋不舍地再一次久久凝望她的背影,感觉自己爱她,爱得从未像现在这样热切。
下午,伊丽莎白来了。她的手有时会去轻抚一下少年的手,给他一种柔柔的亲切感;她说话的声音也总是轻轻的,仿佛蒙着一层阴影。她总在小心翼翼地谈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好像害怕谈起自己、谈起少年,唯恐暴露自己的心事。少年自己也不清楚对她到底有种什么感觉,有时像是怜悯,有时又像对她的爱心怀感激。但面对她,少年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几乎不敢去看她的正脸,生怕撒谎骗了她。
现在伊丽莎白每天都来,而且越待越久。就仿佛自从两人之间的秘密被揭开了以后,一切不安全感也都消失了。可他们还是从不敢提起那段在花园的黑暗中共同度过的时光。
有一回,伊丽莎白又坐到了床边的扶手椅上。外头阳光明媚,树梢随风摇曳,向墙上投来颤动的绿影。应着此景,她的秀发现出如火烧云一般的灼灼火红,皮肤雪白透亮,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轻盈得几乎就要飘起来了。少年的枕头上有一片阴影,从那边看出去,他看到她的脸仿佛就在近处微笑,但又显得那么遥远,因为她的脸上闪耀的光永远照不到自己。这一幕让少年把此前种种瞬间忘个精光。伊丽莎白向他俯下身子,她的眼眸似乎更加深邃了,宛如两道深色的螺纹在不断内旋。趁她向自己俯身,少年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身子,揽住她的脑袋,贴得离自己很近,吻起了她湿润的薄唇。伊丽莎白颤抖得很厉害,但并没有反抗,只是带着一丝悲伤,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然后用轻到几乎听不见、带着似水柔情的悲凉气音叹道:“你爱的,到底只有玛格特啊。”这万念俱灰的语调、安安静静不做抵抗的绝望直击少年的心灵,而那个让他震颤的名字又一次穿透了他的灵魂。但在这一刻,他不敢撒谎,于是沉默不语。
她再次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几乎像是在亲吻姐妹,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谈起这件事。过了几天,众人把日渐康复的少年抬到了花园里。秋日初黄的枯叶已经在小径上相互追逐,早早降临的夜色给万物添上一抹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忧郁。又过了几日,少年努努力,已经可以独自行走了。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能在光影交织的树荫下散步了吧。秋风阵起,林木摇曳,杂音入耳,比那三个风和月朗的夜晚更聒噪不悦。少年怏怏不乐地走向老地方,觉得此处似乎立起了一道无形的黑墙,这堵黑墙的背后是他逝去的青春,已经在夜色里朦胧成了一片;而在面前的,则是另一片土地,陌生而危险。
夜晚,少年临行辞别。他再次深深凝望玛格特的脸,仿佛要将其吸入体内,留在身边一辈子;他又惴惴不安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伊丽莎白手里,伊丽莎白马上激动地牢牢握住;随后,他的目光草草地掠过凯蒂、各位朋友和自己的姐姐。一种纠结的感受占据了他的灵魂:他爱上了一位姑娘,又被另一位姑娘爱着。少年面色苍白,脸上出现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他不再像个稚气未脱的男孩了,而是第一次看上去像个老成的男人。
可当车马启程时,他看见玛格特若无其事地转身上楼,而伊丽莎白的眼里突然闪出泪花,身体一下靠在栏杆上。往日的经历一下全都涌上少年心头,他随即像孩子似的哭成了泪人。
城堡闪出的光渐行渐远,尘土飞扬,那黑漆漆的花园显得越来越小,眼前的田野越发开阔,最后,他历经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只剩回忆袭人。两个小时后,他便到了附近的火车站,第二天早上就回到了伦敦。
又过了几年,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但那最初的经历在他心中始终如夏花,永远不会枯萎。玛格特和伊丽莎白都已各自嫁人,但他仍不愿再见到她们,因为有时,对那段日子的回忆依然会像洪水猛兽般将其吞噬,以至于他之后全部的人生与这段记忆中的现实相比,反而更像一场梦境、一个假象。他变了,变得再也不会与爱情或是女人建立起什么关系;毕竟,在人生的一瞬间,他就见识完了爱与被爱这两种感觉的结合,难道还有什么欲望能驱使他去找寻那些早就落入手中的东西吗?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紧张得双手直颤,畏畏缩缩。他走遍许多国家,成了典型的端庄优雅、沉稳得体的英国绅士。很多人或许会以为他们冷漠无情,毕竟他们如此沉默寡言,看尽美女如云、笑靥如花,目光里却不见一丝波澜。可谁承想,他们的内心深处总有一处藏着爱人的肖像?那才是他们目光的归属,是他们鲜血的交织之处。他们的热血永远在这幅肖像周围熊熊燃烧,就像圣母玛利亚像前的长明灯一样永不熄灭。现在我终于想起这个故事是怎么进到我脑中来的了。今天下午我读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张明信片,是一个朋友从加拿大寄给我的。他是一个英国青年,我俩在一次旅途中偶然相识。我常在漫漫长夜与其聊天。在他的讲述里,偶或闪烁着对两名年轻女子的记忆,神秘莫测,仿佛远方矗立的雕像,而她们似乎和他青春的某个片刻永远结合在了一起。和那英国人聊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非常、非常久远,具体内容我大概已经完全忘了。但今天,我一看到这张明信片,记忆立刻从心中升起,又如梦似幻地和我自己的各种经历糅合混杂,让我误以为是在从手中滑落的书里读到的故事,抑或是在梦里找到的童话。
可现在房间里漆黑一片,在这深沉的夜色里,你显得离我有多么遥远!我只能看见一片熹微的光影,便以为你的脸在那里,却不知你是在微笑,还是在神伤。我为仅有一面之交的人们编出光怪陆离的故事,胡乱猜测他们一生的命运,然后不动声色地让他们溜回去,回归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天地,你会为此而微笑吗?那个少年从爱情身旁擦肩而过,在甜蜜如梦的花园里仅仅徘徊了一个小时,就匆匆地、永远地走失了,你会为此而神伤吗?我不想让这变成一个悲哀沉闷的故事,我只想告诉你,有这样一个少年,他突然被爱情袭击,是他自己的爱情,还有另一个姑娘对他的爱情。只是夜谈总也难逃淡淡的忧伤,暮色会降临到所谈故事之上,为它们蒙上薄纱;所有郁积于夜晚的悲伤都似不见星光的浩渺苍穹,笼罩其上;黑暗渗入它们的血液,而讲述故事的话语明亮多彩,掷地有声,就仿佛叙说的是我们的亲身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