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这种地方,没带上十个八个小弟,一般人都不好意思去打劫。
单枪匹马的绿林好汉,要挑人少的小路,捉最滑溜的鱼。
叶弯弯深得闵州第一山匪真传,实操却是头一回。
林荫蔽日,让人摸不清时辰,叶弯弯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看见了辆马车,渐行渐近。
她吐出叼在嘴边的草,冲了出去,两眼放光,如同看着砧板上待宰的肥鱼。
“停车,老子要打劫!”
十步开外,马车平稳停下。车夫放开缰绳,偏头对车里人说着话,手已经摸到身后的刀柄。
“主子稍后,银光为您开路。”
“慢着——”
修长而白皙的手,撩起素兰帘。
顾清宴微微抬眼,朝拦路的叶弯弯看去。
小丫头约莫十六七岁,一身红衣,皱巴巴的,裤腿沾着杂草。
她虎着小脸,单手扛斧,颇有几分落草为寇的凶悍。
只是斧头,似乎并没有开刃。
这么一个小丫头,居然也能让银光如临大敌?
顾清宴不开口,只盯着她瞧,叶弯弯便也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时间稍长,叶弯弯忍不住败下阵来,猛眨了几下,气势顿减。
那双雾蒙蒙的水眸,一时格外澄净,衬着略带婴儿肥的脸,显得无辜又无害。
顾清宴试探道,“小丫头,说说你想要多少?”
叶弯弯非常喜欢他的配合,伸出肉乎乎的爪子,笑眯眯地比划了一个‘五’。
“银光,给她五十两。”
后有追兵,犯不着为了区区五十两,跟个武功不知深浅的丫头耗着。
可惜,顾清宴难得一见的大度,叶弯弯丝毫没有意会。
“诶,你误会了。五十两不够,要五百两才行。”
银光掏钱袋的动作顿住,险些气得想拔刀。
帝都平常人家一年的开销,最多也就五十两。这小丫头张口就要五百两,成心找茬来的是吧?!
顾清宴勾唇,轻笑一声,“五百两?小丫头好大的口气。我若说没有,你准备如何?”
“啊?”
叶弯弯挠头,“原来你这么穷。行,咱们再商量商量。”
顾清宴嘴角僵了僵,她到底真傻假傻,居然得出这么个结论?
“小丫头,我给你两百两。”
“你这价,砍得太忒狠了。…再涨涨?”
“不急,话还没完。我再说个消息,帮你多赚一笔,如何?”
“再赚一笔?”
“对,这地方可是打劫的风水宝地。再等等,还会有人路过。怎么样,是不是好消息?”
“太阳都要落山了,你怎确定,还会有人来?”
顾清宴掐算着五指,故弄玄虚,“因为我会算命,从不出错。”
“那你能算出,他们什么时辰到么。我就剩一张饼,等不了太久。”
叶弯弯这么快深信不疑,顾清宴反倒愣了愣。他侧身拿出栗子糕,又装了些许肉干。
“呐,给你干粮。慢慢吃,慢慢等,该来的时候会来的。”
叶弯弯接过去,咧着嘴笑开,“我们那儿的算命先生,也神神叨叨的。不过你给我吃的,比他们好。”
马车渐渐远去,顾清宴眼角余光透过窗,还能看到她挥舞手臂的模糊身影。
傻丫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
半个月后。
一衣带水,萦绕龙城。说的正是毗邻帝都的渭州水系——渭水河。
凡近水之处,多建有龙王庙。
再次穷得叮当响的叶弯弯,就是这么沿着渭水河畔,找到今晚的落脚处。
庙门闭合,里面传来刀剑相接的打斗声。若是换了其他人,听了这动静,铁定有多远就走多远。
不过叶弯弯么,可没打算挪地。
一来,她是真走累了,二来,方圆几里就这么个免费歇脚的地儿。
叶弯弯抬头看了看天,嗯,月亮还没出来,这人杀得有点急。
也不知道,谁这么倒霉,晚饭都赶不上吃,就要被送去喝孟婆汤了。
叶弯弯准备找地方眯会儿,等里面清场走人了再进去。视线扫到墙角处的马车,莫名觉得眼熟。
“主子小心——!”
庙内传来吼叫声,叶弯弯突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她第一次打劫的主顾“神算子”,坐得就是这种马车。他身边的车夫,也是称呼“主子”来着,和这声音一模一样。
叶弯弯倒吸一口气,难道那个倒霉鬼,是‘神算子’?
来不及多想,叶弯弯抽出腰间的板斧,一脚踹开了门。
两扇破旧的木板晃了晃,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尘土飞扬。
银光见来人是她,既意外,又欣喜,“小丫头,快去保护主子。”
熟捻的招呼声,瞬间有黑衣人朝她杀将过来。
叶弯弯迎敌而上,抡起板斧就是横扫开路,直冲内庙。
顾清宴见到她,也颇感意外。蹙眉不过须臾,他移开目光环顾战局,很快有了定夺。
“灰羽,你去帮银光。这里有她就够了。”
“属下遵命。”
叶弯弯一听,顿时变换走位到顾清宴身前,接替灰羽的位置。
黑衣人面色一喜,然而和叶弯弯交上手,发现这小丫头并不比顾清宴的亲卫好对付,他们竟然连近身都做不到。
看着黑压压一群不要命涌上来的人,叶弯弯感叹道,“神算子,你运气似乎不大好。”
顾清宴大大方方躲在她身后,一脸淡定地陪聊。
“是吗,我能遇见你,运气也不是极差。”
好话谁不爱听,叶弯弯心情瞬间美了起来,语气也亲昵不少,“那可不,我们那儿的算命先生说了,我是天生的贵人,能帮有缘人逢凶化吉的。”
两人闲话家常,可把黑衣人郁闷坏了。
杀人,他们是专业的,你再牛掰,连个眼神都不给,未免太不尊重人了,这不是搞职业歧视么。
于是黑衣人动作越来越快,各种放大招,叶弯弯一时真没空聊天了。
待到银光、灰羽解决了院子里的杀手,进来时均是愕然。
且不说在一堆不知死活的尸体里,有人磕着瓜子,谈笑风生是怎样诡异的场景。
单单看顾清宴席地而坐,叶弯弯说话时不是拍他膝盖,就忽然撞个肘什么的,画面太刺激围观护卫的眼球了。
妈呀,这小丫头的胆儿,忒肥了。
别看主子挂着笑,指不定在想着什么招分分钟教你做人呢。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充当背景,先把这地上的尸体拖走再说。叶弯弯瞥见了,终于想起忘在脑后的事。
“等一下,人还没死,不能拖出去。”
灰羽最讨厌女人婆婆妈妈,妇人之仁。不管黑衣人死没死,出了这门肯定会死得透透的。
叶弯弯见他没理会,三两下跑过来堵住庙门,义正言辞道,“跟你说话怎么不听呢。万一他们中途醒了,我拿银子多麻烦。”
灰羽一听,差点给叶弯弯跪了。
面对满地随时会醒的杀手,她居然是想着他们身上的银子,这丫头心是有多大?!
“灰羽,先点了他们的昏穴。银光,找套干净衣服来。”
顾清宴这话的意思,就是由着叶弯弯胡来了。灰羽更是讶异,银光拍拍他的肩。师弟此刻的心情,大概跟当初他给叶弯弯两百两银子时是一样的。
……卧槽,主子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
月上梢头。
叶弯弯搜完身,帮着灰羽把人拖到了荒地。回来时,庙里已升起火堆,烧着热水。
“咦,神算子,你什么时候换新衣服了?还挺好看的。”
银光弯身清洗茶具,挡住叶弯弯想凑近顾清宴的动作。
主子不喜与人身体触碰,她要再乱来,可就不会顾念多次援手之情,仅是换衣服了事了。
顾清宴正在想事情,只淡淡应了声。
叶弯弯讨了没趣,转身重新找个空地坐下来,开始无聊地数着碎银。
银光忙完手头的活,顾清宴仍在抵额沉思,而叶弯弯已经拿着碎银当石子玩起来。
他忍不住问道,“小丫头,你不在姜州做劫匪,怎么来了渭州?可是我们走后出了什么事情?”
这话换作稍有心计的人来听,譬如正忙着给尸体补刀的灰羽,定能察觉出猫腻。
偏偏银光、叶弯弯这两人,别说头脑风暴,连个漩涡都没有。
“那可不,出大事了!”
有人搭话,叶弯弯立马来了精神。
她将碎银子塞进荷包,揣回腰间。一屁股挪到银光身边坐下。
“神算子算得准呐,你们离开后,连续几天来了好多人。我拦路打个劫,他们就亮刀子,我想人家不乐意给,让路就是了。谁知道他们想反过来打劫我,那刀子雪亮雪亮的。你说吓不吓人?”
呵呵,杀手改行打劫,那劫的也是人命。银光估计他们杀人灭口,十有八九是被叶弯弯气到了。
他诚恳地点头,好奇杀手的下场,“那接下来?”
“我把他们绑起来搜了银子,五个人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两,怪不得想打劫我。”
一百两也是很多了。
银光听叶弯弯话语里的轻视,都不好意思说他的月俸是二两,还是府里亲卫中最高的待遇。
这种难以启齿的羞涩,是什么鬼?
“你刚才说‘连续几天好多人’,你在那里守了多久?”
“本来我打算拿了银子放人就走的,可那些人嚷嚷着在这儿等着,还会有人来。太热情了,我都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委屈他们陪着等了四天。他们虽然穷,但干粮还挺多的。后面来的人,陆陆续续加起来有十几个吧,也都挺穷的。凑足了两百两,我就没接着等了。”
杀手应该说的是“有本事等着,会有人来收拾你”之类的狠话才对吧。只是打脸来得太快,被叶弯弯一锅端了。
“你走了,那些杀……那些想打劫你的人,就没再找你?”
叶弯弯翻了个白眼,“拿了他们的银子,怎么可能会不找我?所以走的前夜里,我扒了他们的衣服来烤火,天不亮就溜了。”
抛开立场不谈,银光听到这里,还挺同情这些杀手的。
半路冒出个打劫的黄毛丫头,他们被抢了银子扒了衣服只能自认倒霉不说,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段悲惨史,只是主子借力打力的小计谋。
顾清宴说,花两百两银子,阻一阻追兵,还是很值的。但谁也没想到,叶弯弯会这么大手笔。
怪不得他们出了姜州,后面一直都没动静。
“说这么久,口都渴了。神算子,给我也倒一杯。”
银光下意识侧过身,见顾清宴正在冲泡茶水。主子是什么身份,一个小丫头居然敢使唤他做事?
顾清宴:“嗯。”
银光:“……”
叶弯弯总共就打过两次劫,讲完四天打劫到两百两的事迹,顿时觉得第一次打劫是最轻松的了。
她喝完茶,胖乎乎的手搓着空杯子,心思渐渐活络起来。
顾清宴道:“可要续杯?”
这么温柔的人,应该很好欺负吧。
叶弯弯摇头,眼珠骨碌碌打着转,却不知一切尽入顾清宴眼底。
“小丫头于我有搭救之恩,还未请教芳名?”
“叶弯弯,我叫叶弯弯。因为出生在晚上,天空挂着月牙儿。”
“我姓顾,名清宴,取自河清海晏之意。你可以唤我表字,延之。你我互通了姓名,弯弯姑娘不妨有话直说。”
“什么话都能说吗?”
“但说无妨。”
叶弯弯挠挠后颈,嘿嘿笑道:“一回生二回熟,再打个劫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