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国公府,志武院。
叶弯弯又恢复了一日三餐清淡的苦行僧生活,据丫鬟说,这样伤口愈合快,配合药膏,不会留疤。
打小习武,她什么伤没受过,留不留疤,哪有大口吃肉来得重要。
可丫鬟又说,“女为悦己者容,若姑娘他日遇到心仪男子,定后悔没好生保养容貌了。”
“只看重容貌的男子,我才不喜欢呢。我娘说了,皮相最不由人,最不可取,倘若两人心意相通,则世间万物不可阻也。她和我爹就是这样,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恕奴婢大胆问上一句,令堂平日面容如何?”
“那还用说,我娘不管什么时候,贼漂亮了。”
“这就是了。姑娘,在心仪之人面前,我们总是期望自己是最好的样子,所以‘悦己者’,更多说的是女子面对心仪之人的忐忑。”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叶弯弯也说不上来,为何那刻脑海会划过顾延之的脸庞。
后厨依照禁令,不让叶弯弯有任何偷吃的机会,她却是一次也没来过。
倒是墨芷院那边,派人送了一些开胃的小食到志武院。
“嗯,果然是我娘的手艺,”
顾平尝了尝果脯,邀功道,“我就说本公子出马,没有搞不定我娘的时候。叶弯弯,我娘这是谢谢你救了我和大哥呢。”
“你娘的手艺,比我娘好太多了,好吃。丘斐,你要不要也吃点?”
叶弯弯递过食盒,顾平又抓了一把,“他呀,不爱吃甜食。”
丘斐道,“叶姐姐,昨天赛场的事谢谢你。”
“大家都是朋友,以后就不要客气了。”
“就是。叶弯弯,我跟你说个好笑的事。昨天蔡老将军带兵制住疯马群,送去了马棚,谁知道张吉那几个倒霉鬼在那里,身上一股马粪味,怕被人看见,说什么也不走,非得等天黑。后来……哈哈哈,笑死我了…”
“后来怎么了?”
顾平笑得前俯后仰,一开口就忍不住笑。他拍拍丘斐的手臂,示意替他接着说下去,丘斐道,“疯马群被制住时喂了药,关在马棚里腹泻了一下午。张吉他们趁天黑回去,结果被巡夜队发现,巡夜队全吐了。现在帝都都暗地里叫他们‘掏粪三人组’……”
叶弯弯跟着笑出眼泪,“哈哈哈……太有画面感了……”
平日张吉可没少冷嘲热讽他们,好不容易出糗,怎么也得笑得够本。奈何丘斐这人太佛系,确认过笑声,叶弯弯是同道中人没错了。
顾平顿时有种相见恨晚之感,两人凑到一块,一个认真八卦,一个竖着耳朵,吃着零嘴捧场。
“我跟你说,还有个好笑的事,听说太仆寺的人,昨天是从狗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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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纪温闲拎着竹篮进来,将东西放在圆桌上,“小月牙面色红润,恢复得不错嘛。”
“纪温闲你送礼?难得,难得,我瞧瞧……”
顾平上前掀开盖布,果然是不能指望有惊喜,“鸡蛋!纪温闲,你还真是好意思。看看丘斐,再看看你,还不如空手来呢。”
“鸡蛋怎么了,那也是花了本公子六文钱的。小月牙,我听春华楼的姑娘说,用鸡蛋里的蛋清敷脸,有美白嫩肤的功效,这可是不外传的保养秘方哦。保准你用了,一天美过一天。怎么样,本公子是不是很贴心?”
叶弯弯还是头一回,见人能把小气当体贴,发挥得如此炉火纯青,“你还真是……会说话呀。”
“捧美人在手心,是我等怜香惜玉之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小月牙,稍稍感动就好。”
叶弯弯扯出一个假笑,偏头递出食盒,“顾平,你还要不要来点?”
“来点来点,某人说话简直要酸掉牙,吃点甜的缓缓。”
纪温闲不甚在意地笑笑,在丘斐旁边落了座。
“疯马群乱了马赛,真是可惜……丘小公子,需不需要在下的帮忙?”
“纪公子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丘家马场本有三分之一的机会,拿下养马权。但经过昨天那么一闹,良机已失。太仆寺为了大事化小,已内定了今年的冠首。丘小公子接下来,是回去读书,还是和在下合作,不妨考虑清楚。”
顾平疑道,“你送礼都这般小气,会有这么好心?”
“在商言商,双方各取所需。你们可以先想想,再给我答复。”
丘斐拱手道,“多谢纪公子,我和阿安再商议商议,三日内必有答复。”
“那好,我等你们三日。不过别说没提醒你们,这普天之下,可没有比本公子更雄厚的资金支持了。”
提起赛马场的事,倒让丘斐想起一个疑点,“纪公子知道养马权内定,那马群发疯的事调查如何,应该也知道?”
“听说是登州两家马场内斗,殃及池鱼。生意场上的事,你小子也有兴趣?”
丘斐摇头,“赛场疯马癫狂之象,与风追相类。闹市之事过后,我问过丘家马场采购草料的仆从,他们说那批草料运送回来的路上,与另一家运草料的车撞上,弄混了一些。现在想来,那批草料应该就是运到了踏云别苑。满车的有毒草料,偏偏在临近马赛的时候出现在帝都,我该注意到的,如果当时我报了官……”
纪温闲截住话题,“即使你报官,也改变不了什么,没有人会在意,也无从查起。更何况,生意场上的事,哪有你小子想的那么简单。”
顾平拍拍丘斐的肩,“斐斐,你不要太自责了。”
“我不懂,人的私斗,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昨天死去的每一匹宝马良驹,能配出多少优良马种,他们想过没有?昨天死去的每一匹宝马良驹,将断送多少将士未来在战场上更多保命的机会,他们想过没有!阿安,我有机会阻止的,哪怕是试试……”
“丘小公子痛悔昨日,不如放眼今后,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你这人怎么满嘴生意,没看到丘斐正难过着呢,”叶弯弯都看不下去了,挥手赶人,“赶紧走,赶紧走……”
纪温闲手捧心口,伤神道,“我来国公府,第一个见的就是小月牙你。你这样,本公子真的很难过。罢了罢了,我也该去找延之了,晚了,他可是要吃醋的。”
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他回头挑了挑眉,“那竹篮底下有新出炉的话本,送给你解解闷。小月牙,不要太感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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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习习,顾清宴在亭中煮茶。纪温闲踏入思远院,像是看稀奇般,围着他转了一圈。
“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今儿个怎么有空煮起茶来了?”
“你来晚了。”
“美人享有优先权,你懂的。”纪温闲落坐,径自端起一杯茶,“不过志武院也太小气了,连杯茶都没人奉,还是你……噗——”
纪温闲吐着舌头,手掌不停扇风,这也忒烫嘴了。
始作俑者没有半分愧意,缓缓道,“算着时间你也该过来了,刚煮的。”
算着时间?
知道某人会吃醋,没想到吃起醋来这么阴险,还不承认喜欢小月牙?
“劳国公爷久候,纪某来晚了。”
纪温闲假模假样请了罪,正经不过三秒,又倒回了椅靠,仍是风流纨绔的作派,闲闲道,“这不是丘家小子在那边,过去谈点事嘛。”
顾清宴取来新茶杯,重新给他冲泡,倾壶间,将他未尽之言道来,“吞下登州朱氏,兼收丘家马场,取二者之长,如此一来别说登州冯氏,不出几年,以你的手段,拿下马场界半壁江山不是难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登州冯氏崛起不过数年,能将老牌朱氏逼上绝路,不惜以毒草料栽赃冯氏,换取一线生机,冯氏不可小觑,要吃口肥的,自然不能放任它做大。如今朱氏计谋败露,声望下跌,只差一步跌入深渊,正是拿下的好时机。几十年的底蕴,再加上丘家小子的养马技术,这生意一本万利呀……”
“不过,丘家小子未必会答应你。”
“若非你要保那小子,本公子万千手段,也不至于这般为难。”纪温闲慢腾腾吹着茶盏,睨了他一眼,“延之,登州两家内斗连累小月牙受伤,你就半点不生气?”
“被你盯上,他们没好日子过。”
顾清宴抿了一口茶,看向他,“想用叶弯弯来劝我,看来丘家小子比你想象中更有价值。”
“‘马者,甲兵之本’,少年意气,总想着为国为民,这种东西可比钱财驱使,更好用、更有用。”
“马者,甲兵之本?”
顾清宴呢喃,有片刻失神,似乎很久以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那个人……
“你也想起他了?刚才那丘家小子,还真有他当年的几分傻气。”
“慎言——”
“好好好,我不说了。咱们还是说回赛马场的事,昨天小月牙奋不顾身救你,我都被感动了,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你怎么想的?”
“没事少去志武院,别带坏了她。”
顾清宴避而不谈,反而更勾得人心痒痒,纪温闲继续在作死的边缘试探,“收了她有什么不好,晚上有人暖被窝,白天还能逗乐子,关键时候说不准能替你挡……”
顾清宴一记冷眼扫过来,纪温闲果断打住,耸耸肩,“那你就忍着吧,现在不收房,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恕不远送。”
“又是逐客令?你们一个个好生没良心!本公子甚感心痛……”
顾清宴拿起一旁的书籍看了起来,对撑着亭柱,无病呻吟的某人视若无睹。
“这里的人,都好生无情,好生冷血。本公子还是去春华楼,找位善解人衣的姑娘,抚慰这心痛之症……”
纪温闲神情悲愤,哀怨地瞪了眼顾清宴,转身离开。
不料刚出小亭,他就杀了个回马枪,哪还有什么凄惨的扮相,幸灾乐祸道,“我方才,送了一些话本给小月牙。”
顾清宴翻过书页,抬眼道,“话本?”
纪温闲邪邪笑道,“很火哦,一经出售马上脱销。都是根据昨天赛马场英雄救美的真实事件改编,什么‘我与国公爷不得不说二三事’、‘寺卿大人与女飞贼的爱恨情仇’、‘帝都侠女风流记’,多版本、多角度,精彩绝伦。”
“哦。”
“我说这么多,你哦一声就完了?你不担心,小月牙看了对你产生非分之想?”
“不会。”
答得这般迅速肯定,纪温闲深表怀疑,“你怎么知道不会?”
顾清宴勾了勾唇,“她识字不全,不会浪费时间为难自己。”
纪温闲绝倒:“……”
千算万算,他怎么没想到这茬?!
仿佛万箭穿心,痛到他无法呼吸,一个善解人衣的姑娘已经抚慰不了他遭受暴击的心灵了,怎么也得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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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辅国公府,纪温闲并没有直接去春华楼,而是绕府外半圈,翻墙进了志武院。
第一次来,他便察觉有异,顾清宴居然撤走院子里的暗卫。
就好像这处院子区别于辅国公府,是独立存在的,简单,普通,而无拘束。
心思花到这份上,还要他相信两人之间没点什么,怎么可能?
纪温闲摸摸下巴,笑得不怀好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延之,这可是你送到眼前的机会,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