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原街,辅国公府。
黄花梨木圆桌上,满满当当布满菜肴。一路嚷嚷着要吃饭的叶弯弯,这时却是兴致缺缺。
顾清宴明知故问,“不是说肚子饿,你怎么不吃?”
叶弯弯扁着嘴抱怨,“我路上跟你说的一样都没有,红烧蹄髈、口水鸡,再不济,有盘麻辣豆腐也成啊。”
“亏你家还是做药材生意,大病初愈忌进食油腻辛辣的医嘱,你能不清楚?”
“不就是中个毒,我身体壮得跟牛一样,早没事了。顾延之,我是客人,我要吃肉。”
也许连叶弯弯都没察觉,她一旦饿过头,不是变得不爱说话自个儿生闷气,就是脾气很差说话不讲理。这一点,在同行回京的时候,顾清宴便发现了。
只是,此时他并不纵容,自顾自吃着饭,“桌上不是有肉?排骨、肉片,想吃什么自己夹。”
说来,这顿饭菜顾清宴特意嘱咐过,厨娘也是费了心思的,都是些益脾养胃的菜肴。口味清淡,厨艺却是不差的。
他不搭理她,叶弯弯只好自个儿生闷气,可看着眼前一碟碟的菜,鼻尖闻到饭香,肚子渐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山药扁豆糕、薏米莲子粥、排骨莲藕汤、欢喜元子、香菇滑肉片……
她的眼神飘来看去,见顾清宴筷子次数伸得最多的是香菇滑肉片,便也跟着动了一筷子。
“咦?还,还挺好吃的。”
叶弯弯嘟囔了一声,看顾清宴没注意到她,便又偷偷夹了块排骨。
“这是放了什么香料,好好吃。”
就在叶弯弯筷子再次伸出去时,一直故意闷声吃饭的顾清宴看了过来,“趴着夹菜像什么样子,坐直,好好吃饭。”
叶弯弯被他发现,还有些抹不开面,却见顾清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夹菜吃饭,倒让她心里松了口气。
叶弯弯老老实实听话,坐直了身子,夹了块排骨过去,附赠一个极其狗腿的笑脸,“顾延之,你尝尝,可好吃了。”
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上多出一块排骨,一切都是再日常不过的吃饭互动场景。
顾清宴晃了晃神,攥紧筷子,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我不喜欢别人夹菜,下不为例。”
“这样啊,那你自己爱吃什么自己夹。”
叶弯弯咬上一口欢喜元子,瞬时瞪圆了眼睛,“居然是豆腐做的!还有肉香,鲜嫩可口,好吃又不腻……原来不是我喜欢吃肉吃辣,是我之前吃的素菜,做的不好吃!顾延之,这些菜超赞!”
顾清宴紧绷的唇角渐渐松缓下来,不自觉扯出了一抹笑意,却不忘挑刺道,“肚子饿了还这么多话。”
“这样吃饭才热闹呢。”
叶弯弯美滋滋地继续点兵点将,选择下一个先吃什么。
这小丫头风一阵雨一阵,似乎很轻易就能获得快乐和满足,越接近,越是让人忍不住对她产生更多的好奇。
“叶弯弯,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我?小时候娘亲忙着做生意自己满山跑,爹爹就被娘亲赶出来,捉我回家。他们越是管着,我就越喜欢野,嘿嘿,最后娘亲都懒得管我,可劲使唤我爹去了。”
“你爹娘,感情一定很好。”
“什么呀,我爹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就拿吃饭这个事来说吧,当年叶家生意稳定以后,我娘说冷落我们爷俩太久了,非要做贤妻下厨房。不过她那厨艺,十年如一日……难吃。我长这么大,吃得最多的就是我娘没顾到的白米饭。”
叶弯弯说到这儿,喝光碗里的粥,感叹道,“这才是人间美味……”
顾清宴拿过她空下的小碗,重新舀了一份,“所以你现在才不喜欢吃清淡的东西?”
“有这方面原因吧。我记得那会儿,我跟我爹有时实在忍不了,就偷溜出去吃吃喝喝,少不得被我娘发现。结果你猜怎么着,家里连着几天‘刚巧’没米,只有我娘做的一桌子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菜,爷俩吃得泪流满面。你说我爹怎么就不能有点一家之主的骨气,被女人欺负成这样……”
爹娘都是这般有趣的人,难怪叶弯弯的性子与一般姑娘家不同。
“那就趁你还在帝都,多吃点。”
叶弯弯拼命点头,对顾清宴这建议百分百赞同。
她啃着排骨,突然难得想起件正经事,停了下来,“瞧我这记性,都忘了问,顾延之你家里人呢?我来这里住,是不是应该先去拜见一下长辈?”
顾清宴夹菜的动作一滞,放下了碗筷,“不必去。祖母和母亲,都不喜外人打扰。吃过饭,让银光带你在府中转转,自己挑处喜欢的院子住下。”
他起身离席,碗里的那块排骨,不曾动过半分。
“我还有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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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辅国公府历经三朝,顾清宴的父亲、祖父、甚至是曾祖父,都是赫赫威名的武将。虽说如今顾清宴是文臣,这府里的楼阁庭院,构造布景,却仍沿用了先祖时的格局,粗犷大气,又不失庄重。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有人偷偷躲在门外?”
叶弯弯突如其来的发问,吓了银光一跳,“叶姑娘发现了?那主子……”
“顾延之应该不知道,我是耳朵听到的,人多,呼吸声很重。”
“那就好,叶姑娘你可别跟主子说。他们是后厨的厨娘和各院的丫鬟,就是想见见你。”
“见我?”
“叶姑娘有所不知,你可是近十几年里第一位主子邀请住进府里的女客,大家伙好奇你长什么样。”
“那左边树上、阁楼顶上躲着的,也都是来瞧我长什么样的?”
咳咳,怎么忘了跟他们交代,这叶姑娘年纪虽小,却是难得的武功高手。
“都是些府里当值的兄弟,闲得慌。我说你们,都注意点影响,别吓着叶姑娘了。”
树梢颤动,瓦砾滚落。几个瞬息,暗卫已是换了地方隐身。
“你们府里,可真有意思。银光,我没事的时候可以找他们玩吗?”
银光汗颜,护卫辅国公府的一流侍卫,可是很高冷的存在好叭。叶姑娘的话,一般人还真接不住。
“叶姑娘,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接着转转,尽快把住处定下来,我也好回去向主子复命。”
“好吧。我走了,下次有空找你们唠嗑。”
叶弯弯向树丛、围墙、假山等几处招了招手。在她身影消失不久后,空中传出了对话声。
“天儿,咱这是……又被发现了?”
“嗯~这小丫头,挺厉害的。”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闲的。连个小丫头都能拆穿隐身术,回去,加紧训练。”
“老大,不要啊。你刚刚躲的地方,还不是……”
“再多话,训练升级。”
“只许州官放火,我抗议,天儿,你说是不是?天儿?诶,你们怎么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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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入夜,书房已点了灯。
顾清宴拿着枚印章,在烛光下端详。
灰羽悄无声息地出现,回禀道,“主子,东西拿来了。”
顾清宴接过,那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速速决案,犯人归柒。
“朱大人说想安然脱身,远离帝都,请主子援手。”
“想要保命,凭这张纸条可不够,他准备拿什么来换?”
“在任五年的所有账目往来,以及一些私密的信件。”
“看来是要便宜他了。传信夜昙,时机已到,做好入局的准备。”
“喏。”
“对了,这位朱大人外放,给他挑个‘好’地儿。小丫头受的委屈,总要找他讨点利息。清平巷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不过是仗着家族权势逞威风的一名校尉,属下已经办妥。”
正说着话,灰羽忽然听到动静,有人鬼鬼祟祟在门外徘徊。当下拔了剑,向窗口刺去。
“灰羽,是我——”
那人闪身一避,进了屋,却是银光。
灰羽纳罕,“你这什么情况?”
“跟你也说不清。”
顾清宴道,“可是小丫头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也、也没出什么事。就是叶姑娘,挑了处院子。”
“你躲在屋外不敢进门,那定是她挑中一处满意的院子,却又是府里不好安排的地方,你不知该怎么处理。”
银光的头垂得更低了,“主子英明。”
灰羽奇道,“叶姑娘挑的到底是哪里?”
银光支吾,数次看向顾清宴。
顾清宴眯了眯眼,“志武院。”
能让银光频频看他,难以开口的地方,只有这么一处。
灰羽大惊,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带她去那里了?”
银光也很郁闷,“我只是带叶姑娘路过,谁知道时间太久锁坏掉了,叶姑娘推门就进去了……”
那扇八岁后不再开启,本该永远关闭的门,居然在这小丫头来的第一天,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顾清宴拨了拨烛心,灯花爆裂的那刻,叹息道,“算了,不过是个院子。既然她要住,你安排人过去打扫干净。”
“喏。”
银光行了退礼,抬头与灰羽的目光对上,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震惊。
“灰羽,灰羽——”
顾清宴唤了几遍,灰羽才回过神来,连连告罪。
“看你忙一天也该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找几位精通书法的雕刻师来,下去吧。”
待灰羽合上了门,顾清宴缓缓放下手中的印章,走到窗边,看向天边初升的弯月。
他记得,志武院本来有处九曲流觞渠。月色下,暗香浮动,流水潺潺,煞是好看。
这一切,美景恍如昨日,惨痛也恍如昨日。
府中大小阁楼庭院,多达二三十座,小丫头怎就偏偏挑中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