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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最初印象
(续)

开始了最后一次点名。在这次查验以后,牢门紧闭了,用每个牢狱不同的锁,罪犯们便关在里面,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为止。

点名通常由士官带着两名士兵前来办理。有时命令罪犯们在院内排班,由值日军官前来查验。但通常这个仪节用家内的方式举行:按狱室来点名。点查的人们时常发生错误,算得不对,因此再返回来数。可怜的看守们终于算到了他们所希望的数目,便把营门关上了。每间狱室里安排着三十名罪犯,很拥挤地聚在铺板上面。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每人显然应该做点儿什么事情。

我以前已经提到过,长官中间只有一个伤兵留在狱室里。在每间狱室里另外还有一个头目,是要塞少校从罪犯中间指派的,自然以品行良好为入选的标准。时常会发生头目也闹出严重的淘气举动来的事情;那时他们必挨一顿痛打,立刻降为平民,由别人替代头目的位置。我们狱室里的头目是阿基姆·阿基梅奇。他时常对罪犯们进行呵斥,这使我感到很惊异,罪犯们通常都以嘲笑来回复他。伤兵比他聪明些,绝不加以干涉,如果他有时也曾动一下舌头,那也不过是种形式上的,为了尽自己的职责罢了。他默默地坐在床铺上,皮靴凸出在外面。罪犯们一点儿也不注意他。

在我牢狱生活的第一天里,我观察到一个现象,后来相信这个观察是正确的。那就是一切非罪犯,无论是什么人,从直接和罪犯们有关系的人们起,如卫兵、看守兵等,直到一般和牢狱生活多少有点儿接触的人们为止,都似乎用夸大的眼光看着罪犯。他们好像在每分钟内都不安地期待着罪犯们会突然持着刀子奔到他们中间的什么人身上去。但是,最有趣的是罪犯们自己也感到人家怕他们,这显然给他们增添一点儿胆量,所以对罪犯们最好的长官,也就是不惧怕他们的那一个。一般说来,罪犯们尽管胆量再大,总是在人家信任他们的时候最觉得愉快,甚至可以借此使他们佩服你。在我被囚禁的时候,有时(虽然并不常见)会有一些长官不带一个卫兵就走进狱里来的事情。可以看出这举动如何使罪犯们惊愕,而且是好意的惊愕。这种无畏的访客永远引起人们的尊敬,甚至如果果真要发生什么事情,在他面前也是不会发生的。罪犯们引起的恐怖,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罪犯的地方,都可以见到,我真的不知道这种恐怖究竟是从哪里发生的。自然理由是有一点儿的,从罪犯也就是已被承认的强盗的外貌上引起;此外,凡是走近囚狱旁边的人都感到这一堆人聚在这里,并非出于本愿,无论想什么方法,不能把活人变为尸骸;他到底会有情感,有复仇和生活下去的渴望,有热情和满足它的需要。虽然如此,我肯定地相信,对于罪犯是不用加以惧怕的。一个人拿着刀子攻击别人,是不大容易且不会那样迅速的。一句话,如果危险是可能的,如果它在什么时候会发生,那么由于这类不幸事件的稀少,可以直接断定这种危险性是少得微不足道的。我现在讲的自然只是那些已经判决的罪犯,他们中间有许多人甚至因为终于走进这牢狱里来而显得快乐(新的生活有时是太吸引人了),因为他们很想安静而且平和地生活下去;而且,罪犯们自己也不会让他们中间实在不安静的人们做出过分大胆的行为来的。至于正在审判中的罪犯是另外一件事情。这种人确实会无缘无故地攻击一个不相干的人,仅仅只是因为,举个例子来说,他明天应该受刑罚;如果发生了一桩新的案件,刑期也就随之延期下去。在这里,攻击是有它的原因和目的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必须“改变自己的命运”,越快越好。我甚至知道一桩奇怪的、心理学上的事件。

我们狱内军人组中有一个罪犯,是士兵出身,没有被剥夺公民权,经法庭判决处以两年徒刑,被遣送到这里来。他喜欢吹牛,又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一般来说,夸耀和胆怯在俄国士兵中是不常见的。我们士兵的神气永远显得那样的忙碌,因此也没有工夫夸耀,即使他打算夸耀。但是如果他已经成为喜欢吹牛的人,那么他几乎永远是游手好闲的懦夫。这位军犯姓杜托夫,他服完短短的刑期,又回到营里去了。但是他像所有的罪犯一样,本来是被遣送到狱里来改过自新的,结果反而在里面被宠惯了,所以在恢复自由后不到两三个星期,时常会发生他们重又陷入法网,回到狱里来的事情,但这次的刑期已经不是两三年,而是归入“长期”的一类里去,十五年或二十五年了。结果真是这样的。杜托夫在出狱后过了三星期,就撬开锁偷窃人家;此外还做出了粗暴蛮横的行为。他被押送法庭接受审判,判处了严厉的刑罚。他本来是一个可怜的懦夫,对即将降临的刑罚惧怕得无以复加,惧怕到了极点,就在他应该钻到队伍里忍受棒打的前一天,他持刀攻击走进囚室里来的看守官。他自然很明白他这种行为更将加重他的罪名,且会延长徒刑的期限。但他的想法是:即使把那可怕的受刑时刻向后推迟几天或几个小时也是好的!他十分胆小,虽然拿着刀子扑了过去,却甚至没有敢伤害那个军官,只是做出一个形式,为了弄出一个新的罪名,让人家再审判他。

对于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来说,受刑前的时刻当然是可怕的。好几年来,我看见了许多受审判的人在他们受刑的前一天里的情况。我时常生病,躺在医院里,我常在医院的罪犯病房里遇见这些受审判的罪犯。全俄国所有的罪犯都知道,最同情他们的人是医生。他们从来不对罪犯们有所歧视,而别人几乎全都不自觉地歧视罪犯的,除了普通的农民以外。农民对于罪犯的犯罪,无论犯了怎样严重的罪,总不加以责备,且为了他们已受过刑罚,为了他们的不幸而饶恕他们。难怪全俄国的农民称犯罪为不幸,并把罪犯叫作不幸的人。这是一个具有深刻意义的定义;它的重要在于它是无意识的、出于本能的。至于医生们,在许多情况下,却真的是罪犯们逃避的场所,尤其对于受审判将要处刑的人们更是如此,他们比起已判决的罪犯来,被监禁得严厉些。一个受审判的人计算他快要到那个可怕的处刑的日子了,时常进入医院里去,想借此拖延那个痛苦的时间。他出院的时候几乎确切地知道那个注定的期限就在明天,便几乎永远露出极度惊恐的样子。有些人由于骄傲而努力将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但是那个不高明的、表面上的大胆是瞒不住他们的同伴们的。他们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由于同情心而沉默着。我知道一个罪犯,年轻的杀人犯,他是一个士兵,被判处相当数目的杖刑。他害怕得在处刑的前一天决定要喝下一大杯酒,并在里面掺了鼻烟。顺便说一句:被审判的罪犯在受刑罚之前总要喝酒的。候刑的犯人在受刑前总是要喝酒的。酒在受刑以前很久就被带进来了,并花了许多钱。所以,受审判的罪犯宁愿在半年内牺牲日常最必要的享受,却要积蓄到相当数目的钱,以便买下小半瓶的酒,在临刑前的一刻钟内喝下。罪犯中间存在着一个信念,就是酒醉的人忍受鞭子和棍棒的时候会减少痛苦的感觉。但是,我又扯远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在喝完了一杯酒之后,确实立刻生病了;他吐着血,在送进医院的时候几乎丧失了知觉。这呕吐把他的胸部损伤得很严重,在几天之内就发现了真正的肺病征兆,半年后就死去了。医治他肺病的医生们不知道这病是怎样发生的。

在讲述罪犯们临刑前时常会发生胆怯情况的同时,我还要补充的是其中有些人反而显出特别的无畏精神,使旁观者为之惊异。我记得有几个勇敢到近于麻木程度的例子,这些例子并不十分稀少。我尤其记住与一个可怕的罪犯相遇的情形。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犯人的病房内传出一个消息,晚上将惩罚著名的强盗和逃兵奥尔洛夫,在处刑后将他送到医院里来。大家都显出一种慌乱的神色。说实话,我也怀着极度的好奇盼望着那个著名的强盗出现。我早已听过关于他的一些奇迹。他是一个罕见的凶徒,冷酷地宰杀老人和小孩——一个意志十分坚强,且对自己的力量感到骄傲的人。他犯了许多命案,被判处忍受从队伍当中通过的杖责。晚上才把他抬进医院来。奥尔洛夫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脸色异常惨白,那浓密而漆黑的头发披散着。他的背肿了起来,而且青一块紫一块。罪犯们整夜服侍他,给他换水,把他的身子翻来翻去,给他吃药,好像侍候着亲人,侍候着恩人一般。第二天,他完全醒了,在病室内走了两遍!这使我惊异:他到医院里来时是那样的软弱而且萎靡。他一下子走完了预定棍杖数目的一半。医生在看到继续施行刑罚将导致罪犯马上死亡时,这才阻止了惩罚。再说,奥尔洛夫身材极小,体格软弱,且由于长期的监禁待审,使他更加显得孱弱无力。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被处体刑后的罪犯的人,大概会长久地记住他们那疲劳的、瘦弱的、惨白的脸和发疟疾似的眼神。虽然如此,奥尔洛夫很快地复原了。显然,他的内在的、精神方面的毅力是起了很大的帮助。他确是个不很寻常的人。我由于好奇,和他走得接近些,整个星期内都在研究着他。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一辈子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他那样强毅的、具有钢铁般性格的人。有一次,在托波尔斯克,我也曾看到过一个和他相类似的著名人物,过去的匪首。那人真的完全是只野兽,你立在他的身旁,还不知道他的名姓,就会本能地预感到一个可怕的生物在你的身边。但是,那个人在精神方面的愚蠢却使我惊讶。肉体战胜了他的精神特征,使你朝他的脸上一眼看去,就看出他身上只剩下了对于肉体的愉快、好色和淫欲的、野蛮的渴念。我相信科连涅夫——这强盗的姓名——在刑罚之前也会恐怖得甚至垂头丧气,而且战栗的,虽然他有杀人不眨眼的本领。奥尔洛夫和他完全相反。那显然是精神完全战胜了肉体。显见这人能无限制地控制自己,看不起一切的痛苦与刑罚,不惧怕世上的任何事情。你会在他身上看出无穷的毅力,对于事业的热望,对于复仇的热望,和达到预定目的的坚定意志。使我惊愕的是他的奇怪的骄傲。他似乎用高傲得离奇的态度看着一切,但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似乎是出于本性的。我以为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用他的权威对他产生影响。他安静地看着一切,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惊异似的。他虽然充分地了解别的罪犯们对他很尊敬,但一点儿也不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然而,虚荣和骄傲几乎成为所有罪犯们一般的特性。他一点儿也不笨,且似乎坦白得出奇,虽然并不喜欢说话。他对我的问话直接地回答,他等候恢复健康,以便尽快补受其余的刑罚,起初在刑罚之前,他怕自己受不住。“但是现在,”他一面说,一面对我挤眉弄眼,“事情已经完结了。我忍受其余数目的杖击,立刻就可以随着大批囚犯一同发配到涅尔琴斯克,我就可以乘机在途中逃跑!我一定要逃跑!但愿背上的伤痕快点儿平复下去才好!”——在这五天之内,他贪婪地期待,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在静候中他有时显得很好笑、很快乐。我试着和他谈起他平日的行为。他经我这一问,总是微微地皱起眉头,但永远坦白地作答。在他明白我正在探究他的良心,希望他露出一点儿忏悔来的时候,他看着我,露出那样轻蔑和高傲的神色,仿佛我在他的眼里忽然成为一个小小的、愚蠢的孩子,不能和这孩子讨论像和大人一样讨论的问题。他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一种类乎怜惜我的样子。一分钟之后,他对我发出大笑,极坦白的笑,没有一点儿讥讽,我相信,他独自留在那里,想起我的话语的时候,也许会一再地暗中笑我。他终于在背部还没有完全平复的时候就离开医院;我也恰巧出院,两人一同从医院里出来:我上狱里去,而他到我们狱旁的禁闭室里去,他以前就被押在那里。临别时,他和我握手,在他的方面,这是十分亲密的一种表示。我觉得他这样做,因为很满足自己和现在的时间。实际上他不能不鄙视我,一定应该把我看作一个恭顺的、软弱的、可怜的,且在各方面比他低贱的生物。第二天,他就被带出去忍受第二次刑罚……

我们的狱室一关闭,立刻出现了一种特别的情景——变得像一所真正的住宅,像一个家庭的一样。只是现在,我才能够看见罪犯们,我的同伴们,完全像在家里一般,在白天的时候,士官们、看守们——总之是长官们,会在任何的时间内全走进狱内,因此所有狱内的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好像时时刻刻都在一种不安中。但狱室的大门一关,大家便立刻安静下来,各就各位,几乎每人都开始做一点儿手艺。狱室内忽然有亮光了。每人都预备好自己的蜡烛和蜡台,多半是木质的。有的人开始缝靴子,有的人开始缝衣服——营内恶浊的气味一小时比一小时地浓重起来。一堆游手好闲的人蹲在角落里铺好的地毯前面赌牌。每个狱室里几乎有一个罪犯置备了一俄尺长的、狭窄的地毯,一支肮脏的蜡烛、满是油腻的纸牌。这些东西加起来就叫作“赌场”。场主向赌徒们收取租金,每夜十五戈比,以此为职业。赌徒平常都是玩“三叶”“小丘”等。所有的赌博都全凭运气,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每个赌徒把一堆铜币放在自己身前——倒出他口袋里所有的钱,只有在输得精光或把同伴们的钱全都赢尽的时候,才肯立起身来。赌博到深夜才结束,有时延长到天亮,狱室开门的时候。我们的房间里和别的狱舍里一样,永远有些乞丐,他们不是赌输,便是喝酒喝得精光,还有的简直天生就是乞丐。我说的是“天生”,而且我还要特别着重这个词。在我们民间,在无论什么样的环境里,无论什么样的条件里,永远存在着,而且将来也会存在着的一些奇怪的人物,他们恭顺,且并不很懒惰,却命中注定要当一辈子的乞丐。他们永远是穷困的、龌龊的,他们永远露出一种受虐待或被忧愁压倒的样子,而且永远受某人的役使,供某人呼唤,通常总是侍候那些好游玩或突然发了财,地位得到提升的人。任何的创意,任何的发端,——对他们来说只是忧愁与痛苦,都是负担。他们仿佛生下来就带着一个条件,那就是自己一点儿也不努力,而只是侍候人家,不依靠自己的意志生活下去,一切依人行事;他们的专职就是履行别人的事情。再加上任何的机会、任何的变动都不能使他们发财。他们永远是乞丐。我觉察出,这样的人物不仅在普通民众中有,而且在所有的社会、阶级、政党、杂志社、公司里也都有。在每个狱室里,每个牢狱内,也有这种情形,因此赌场一成了局,这样的一个人立刻就会走出来侍候。一般说来,无论哪一个赌场,没有侍候的人是不行的。普通赌徒们总是花五个银戈比雇用他一夜,他的主要责任就是看守一整夜。他多半要在黑暗里,而且要在外面,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寒气里忍受六七小时的冻,倾听每一个叩门声,每一个声响,院内的每一个脚步声。少校或看守们有时会在深夜时到狱里来,轻轻地走进,捉拿赌博和干私活的人们,没收尚未点完的蜡烛,燃着的蜡烛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见。如果听到外间的门上锁响的时候再藏匿起来,把蜡烛吹灭,然后躺到铺板上去,那就太晚了。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个负责望风的人要受到聚赌者的严厉惩罚,所以这类疏忽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五个戈比自然是少得可怜的数目,即使在监狱里也仍然显得很少,但是永远使我惊愕的是狱中雇主们那份严肃和毫不怜悯的神色。不仅是这件事情,其他事情也是一样。“拿了钱,就得好好做事!”这是一条不容反驳的理由。雇主花了很少的钱,取得可以取得的一切,且在可能时取得多余的一切,还认为他这是给予佣工的恩惠。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一面任意挥霍金钱,一面又很苛刻地对待他的佣工,这样的情形,不只在监狱里,不只在赌场上,我都看到过。

我已经说过,在狱室中大家几乎都坐下来干点儿什么私活。除去赌徒们不算,完全闲暇的人不到五个,他们无事可做,于是立刻躺下来睡觉了。我在铺板上的位置恰巧在门旁。铺板的另一端,跟我头和头相撞的是阿基姆·阿基梅奇。他每晚都工作到十点钟或十一点钟,裱糊各式各样的中国式灯笼,因为城里有人向他定制,出很高的价钱。那些小灯笼他做得十分灵巧,而且工作得极有次序,从不间断;在做完工作的时候,收拾得十分干净,把自己的褥子铺好,祷告上帝,然后心安理得地躺下来睡觉。他显然过于注意品行端正和遵守秩序,简直都有点儿迂腐了。他显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和那些呆笨的、天资有限的人不相同。我从第一天起就不喜欢他,虽然我记得我在第一天时便已经对他进行研究,且深以为奇,像他这样的人物,竟会在生命中不得意,而落到狱中来。后面,我还要不止一次地讲到阿基姆·阿基梅奇。

让我来简单地描述一下我们狱室里的所有成员吧。我必须在里面住上许多年,而他们全是我将来的室友和同伴。显然我要带着热切的好奇审视他们。在我铺位的左面住着一小堆高加索的山民,他们大半是因为抢劫被流放到这里来,做不同期限的苦工。他们有两个列兹金人,一个切禅人,三个达格斯坦的鞑靼人。那个切禅人满脸阴郁,愁眉苦脸,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时常带着敌意,皱紧眉毛,还带着恶毒的冷笑,看着周围的一切。列兹金人中一个是老人,他有一个又长又细的鹰钩鼻子,从外表上看,是一个万恶不赦的强盗。另外一个,名叫努拉,从第一天起,他就使我引起了极愉快的、极可爱的印象。他人还不老,个子不高,体格像大力士一样,头发完全是黄的,眼睛是淡蓝色,鼻子是弯曲的,两腿弯曲,那是因为以前经常骑马。他全身都留下刺刀和子弹的伤痕。他在高加索属于一个同俄国人保持睦邻关系的部族,但经常偷偷跑到敌对的山民那里去,和他们一同攻击俄国人。监狱里的人都喜欢他。他永远显得很快乐,对大家都很客气,毫无抱怨地工作着,显出安静和明朗的神色,尽管他经常以愤怒的眼光看着囚犯生活中的那些卑鄙龌龊的行为,并且对一切偷窃、欺骗、酗酒,以及所有不诚实的行为深恶痛绝,但他并不存心打架,只是愤愤地背转身去。他自己在刑期内从来没有偷过东西,没有做过一桩不好的行为。他十分虔诚地信仰上帝,神圣地做着祷告;在回教节前斋戒的日子,他像狂信者似的守着斋戒,整夜地站立着祈祷。大家都喜欢他,相信他的诚实。“努拉是一头狮子。”——罪犯们这样说。于是,他便得到了“狮子”这个绰号。他完全相信他刑期满后,会打发他回到高加索去,他就凭着这个信念生活下去。我觉得如果失去了这个信念,他就会死的。我在进狱的第一天,就特别注意他了。他那善良的、同情的脸,在其他罪犯们那恶狠狠、阴郁和讪笑的脸中,是不能不让人注意到的。在我入狱来的最初半小时里,他从我的身边走过,拍了拍我的肩膀,友好地朝我笑了笑。我起初不了解这是什么意思。他的俄语说得很不好。之后不久,他又走到我面前,一面微笑着,一面又友好地叩击我的肩膀。这样持续了三天。我后来猜到,而且弄明白了,这是他在怜惜我,觉得我还不熟习牢狱的生活,想对我表示亲密,鼓励我,愿意保护我的意思。真是善良而纯朴的努拉啊!

达格斯坦的鞑靼人有三个,他们全是亲弟兄。其中有两个已经上了年纪,老三阿列伊不过二十一二岁,看样子好像还要年轻些。他铺板的位置是和我并排的。他那漂亮、开朗、聪明,同时又显得善良和天真的脸,我第一眼看上去就把我的心给吸引住了,我很喜欢命运将他,而不是将任何别的人送来做我的邻居。他的整个心灵在他那漂亮的,可以说是好看的脸上都表现出来。他的微笑显出他对别人的信任,他是那么的天真无邪;漆黑的大眼睛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和蔼,我看到他时,永远感到特别的愉快,甚至能够使我舒散烦闷和忧愁。我这样说,一点儿也没有夸张的成分。在家乡的时候,有一天,他的长兄(他有五个兄长,另外两个进入一个工厂里去了),吩咐他拿着帽子,骑上马,一同出发去考察什么事情。山民的家庭内,对于兄长的恭敬是很重要的,因此这个男孩不但不敢,甚至不想问,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也不认为有告诉他的必要。没想到,他们是去抢劫,在大道上等候一个有钱的亚美尼亚的商人,预备抢劫他的货物。结果就发生了下面的事情:他们把卫兵杀死,把那个亚美尼亚人弄死,把他的货物劫走。但是,这个案子很快就破了,他们六个人被抓了起来,取得了证据,进行审判,被处了刑罚,再遣送到西伯利亚做苦工。法院对阿列伊是开恩的,只是判了较短的刑期——他的流放期是四年。哥哥们很爱他,且是慈父般的爱,不是弟兄的爱。他是他们受徒刑期中的安慰,他们平常是阴郁而且不愉快的,但他们永远带着微笑看他,在和他谈话的时候(他们很少和他说话,仿佛还认为他是小孩,不必和他谈正经事情),他们那严肃的脸庞便舒展了,我猜到他们可能正在和他谈一些有趣的,至少几乎是小孩般的话语。在倾听弟弟回答的时候,他们永远互相使眼色,善良地微笑。而他自己几乎不敢和他们讲话,没想到他对他们的恭敬竟到了这种地步。这个男孩在牢狱的全部时间内,怎么会保持这样欢乐的心情,显出如此的诚实,如此的恳切,如此的富于同情,不变得粗暴,不受恶习传染,真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他有着一种坚强的、不可动摇的性格,虽然含有很多明显的柔性。我后来很了解他,才知道他贞洁如处女,狱中随便什么人做了不好的、龌龊的、卑怯的或不正当的行为,会在他的漂亮的眼内燃起愤恨之火——他的眼睛也因此显得更加漂亮。但是,他避免吵闹和辱骂,虽然从一般上来讲,他并不是那种可以让自己无故地忍受侮辱,而是会坚持自己主张的人。但是他不和任何人吵闹:大家都喜欢他,都抚慰他。起初他只是和我客气。我渐渐地开始和他谈话,在几个月内,他学会了说一口很好的俄语,但是他的哥哥们在服役时期内始终没有学会。我觉得他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极谦恭而且知趣,甚至已经会做出很正确的判断。总之,我可以预言:我认为阿列伊不是寻常的人物,现在回想起我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实在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有些性格是天生良好的,且受了上帝的许多赏赐,你甚至不敢设想他们有一天会变坏。你永远可以对他们安心。我现在对阿列伊也是放心的。但他现在在哪里呢……

有一次,那是在我入狱很久以后,我正躺在铺板上面,心里在想着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平时总是永远有工作的阿列伊,这一次却没做什么事情,虽然睡觉还早,但是他们那天正过回教节,因此不去工作。他躺在那里,头枕着手,也在那里想着什么事情。他忽然问我:

“怎么,你现在觉得很痛苦吗?”

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这个突然的、直率的问题,出于一向识趣的、具有辨别力的、心地永远聪明的阿列伊之口是很奇怪的。但是,我再仔细看时,就看出他的脸上有些许烦闷,那是从回忆而得来的苦痛,因此立即发现他自己的心里也很痛苦,而且就在这个时候,我把我的猜测表示了出来。我喜欢他的微笑,永远是温柔的、恳切的微笑。他微笑时露出两排珍珠般的牙齿,世界上第一等美女也会羡慕他那口牙齿的。

“阿列伊,你一定想你们达格斯坦现在怎么过节。那里是不是很好?”

“是的,”他欢欣地回答,他的眼睛发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件事情?”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怎么?那边比这里好吗?”

“喔!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现在你们那里大概有许多好看的花,真是像天堂一样……”

“唉,你最好不要提了吧。”他显得很激动。

“喂,阿列伊,你有姊妹吗?”

“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大概是一个美女,如果她长得像你一样。”

“哪里像我!她是全达格斯坦最美的美女。唉!我的妹妹真是美女!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样的女子!我的母亲也是很美的。”

“母亲爱你吗?”

“唉!你说的什么话!她现在一定为了我的事情愁死了。我是她心爱的儿子。她爱我甚于妹妹,甚于一切人……我今天梦见她到我这里来,对我哭泣。”

他沉默了,那天晚上不再说一句话。但是,从这次起,他经常找机会和我说话,尽管出于对我的尊敬(我不知道这种尊敬从何而来),他从来都不首先开口。但是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很高兴。我问他关于高加索的事情,以及他以前的生活。哥哥们不阻挡他和我谈话,他们甚至觉得愉快。他们看见我越发地喜欢阿列伊,也开始对我和蔼得多了。

阿列伊帮助我干活,在狱室里尽他的能力帮我,显然他觉得以能够尽点儿力量使我得到便利,博得我的欢心,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在这企图博得我欢心的努力中,没有丝毫屈辱的身份或寻觅某种报酬的意思,却是一种温暖的、友谊的情感,他并不隐瞒他对我有这样的情感。他在机械方面是很能干的,他学会了很熟练地缝制内衣,缝补皮靴,后来又学会了木工的本领。哥哥们夸奖他,为他感到骄傲。

“喂,阿列伊,”有一天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学读俄文,写俄文?你知道,以后在西伯利亚对你是很有用的。”

“我很想学,但是向谁去学呀?”

“这里认识字的人还少吗?要不然,让我来教你?”

“好的,请你教我呀!”他甚至在铺板上站了起来,合起双手,哀求地看着我。

于是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我就教他俄文。我有一本俄译的《圣经·新约》——这本书是狱内不禁止读的。阿列伊不用训蒙的课本,单只用这本书,在几天之内就学会了读书。三个月以后他已经完全了解书本上的言语。他热心地学,简直入迷了。

有一天,我和他一起读完了“登山训众”那一段 。我发现,他在朗读其中的某些地方时,仿佛带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我问他,喜欢不喜欢他所读的东西。

他迅速地看了一眼,脸上泛出红晕。

“啊,是的!”他回答,“是的,耶稣是神圣的预言者,耶稣说上帝的话语。多么好呀!”

“你最喜欢什么?”

“就是他说,要饶恕,要喜欢,不要凌辱人,喜欢仇敌的那番话。啊,他说得多么好呀!”

他转身向着倾听我们谈话的长兄们,开始对他们热烈地说些什么话。他们互相长久而且严肃地说话,肯定地点着头。后来,他们露出郑重而且恳切的,也就是纯粹回教式的微笑(我最喜欢这种微笑,也就是喜欢这微笑的郑重)对我证实:耶稣是上帝的预言者,他做出伟大的奇迹。他用烂泥做成鸟,朝它一吹,就飞走了……这在他们的书里写着。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完全相信他们颂赞耶稣,会使我十分快乐,阿列伊感到幸福,为了他的兄长决定而且愿意博取我的快乐。

书写的工作也进行得极其顺利。阿列伊弄到了纸张(不许我用我的钱买它)、钢笔、墨水,在短短的两个月内,便学会了写一手好字。这甚至使他的兄长们都感到惊愕了。他们的骄傲和满足没有限度。他们不知道怎样感谢我。在遇到我们一块儿工作的时候,他们在工作的地方抢着帮助我,认为这是极大的幸福。我不必提阿列伊。他喜欢我,也许和喜欢兄长们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离开监狱时的情形。他领着我到狱室后面,在那里抱住我的脖颈,哭了。他以前从来不吻我,从来不哭。“你对我做了太多的事情,做了太多的事情,”他说,“我的父母都没有对我做过这许多事情,你使我成为一个人,上帝会补偿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现在,现在你在哪里呢?我那善良的、可爱的、可亲的阿列伊……

除了契尔克斯人之外,我们的狱室里还有一小堆波兰人,他们组成了完全独立的一个家庭,和其他的罪犯们几乎不相往来。我已经说过,为了那种特殊性,为了愤恨的罪犯,他们自己也被大家所嫉恨。那是一些受折磨的、病态的性格。他们有六个人,其中有几个是有学问的人,我以后会个别地、详细地讲他们。我在狱内最后的几年内,有时从他们那里弄到一些书。我所读到的第一本书给予我强烈的、奇怪的、特别的印象。关于这印象,以后我要特别讲一讲。这印象对于我是十分有趣的,我相信有许多人会完全不了解的。有些事情在不经过尝试之后是不能加以判断的。我要说的是:精神上的贫乏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还让人难以忍受。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入狱之后,很快就会找到自己的同伴,甚至还可能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同伴。当然,他也丧失了许多——故乡、家庭,等等,但是他的生活环境还是一样的。而一个有学问的人按照法律和普通人受到相同的刑罚,他所丧失的经常要比普通人多得多。他应该把自己的一切需要、一切的习惯压抑下去,转入一个使他无法满意的环境里去,这就使他首先必须学会呼吸不同的空气……这等于把一条鱼从水里捞出来放在沙上一样。依照法律,对大家一律相等的刑罚,经常会对他的痛苦增加到十倍以上。这是一条真理……即使我们所说的,仅仅是一些不得不牺牲的物质方面的习惯。

然而,波兰人组成了一个特别的、整个的小团体。他们有六个人,整天在一块儿。在我们狱室的一切罪犯中间,他们只喜欢一个犹太人,也许仅仅是因为他逗乐他们的缘故。其实,连其他的罪犯们也都喜欢我们的小犹太人,虽然大家全都取笑他。在我们那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做到这样。我现在回忆起他的时候,甚至也不能不笑。每次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果戈理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中的小犹太人杨凯尔来,他脱了衣服,和自己的犹太女人一起上一个什么橱柜里去过夜的时候,他立刻就变得像一只小鸡。伊赛·福米奇,我们的小犹太人,就像这样一只被扯去毛的小鸡。这人已经上了年纪,有五十岁左右,小小的身材,体格很虚弱,性情有点儿狡猾,但实在是很愚蠢的。他恶狠而且傲慢,同时又异常的怯懦。他满脸全是皱纹,额上和脸颊上有受刑时给他留下的烙印。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了解,他怎么忍受得了六十记鞭子。他是犯了命案到这里来的。他身边藏着一张药方,是他的犹太女人在他受刑以后从一个医生那里弄来的。照这药方可以配成一种油膏,擦上去以后,烙印会在两星期内消失。他不敢在狱内使用这种油膏,等到十二年徒刑满期后,被释放出去落户时才打算使用这个药方。“否则是没有资格结婚的,”有一次他对我说,“我一定想办法结婚。”我和他是极要好的朋友。他永远有很愉快的心情。他觉得流放的生活很轻松:他的手艺是钟表工,因为城里没有钟表店,所以他接的工作很多,因此被解除了做苦工。他同时还放高利贷,收受抵押品,放款给全狱的人,索取很高的利息。他比我先来,一个波兰人对我详细描述过他入狱时的情形。那是一个极可笑的故事,我以后再讲,我要讲到伊赛·福米奇的地方还不止一次呢。

除此之外,我们的狱室里还有一些人:四个旧教徒,他们全是老年的博学者,其中有一个是从斯塔罗杜布旧教徒村里来的。还有两三个小俄罗斯人,全是阴郁的人,和一个年轻的囚犯,有一张柔细的脸庞,柔细的鼻子,二十三岁模样,已经杀死了八个人。还有一堆制造假币犯,其中一个会逗得全狱的人发笑。最后还有几个阴沉的、不愉快的人物,他们剃光了头发,相貌异常难看,沉默、好忌妒、皱紧眉毛,仇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且准备在很长的时间里——在全部徒刑时期内这样看着人——皱眉毛、沉默、仇恨。在我的新生活开始的第一个不快乐的晚上,这一切只在我的眼前闪现了一下——在烟气和煤灰中,在辱骂和描写不出的卑怯的行动中,在恶浊的空气里、脚镣的声响中、诅咒和无耻的哄笑中,闪现了一下。我躺在木板上面,把衣服放在脑袋下(我还没有枕头),用大衣盖住身体,但是许久不能入睡。虽然由于这最初的一天内所得的一切怪诞的、意料不到的印象而感到全身疲劳和酸疼,但是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我,我从来没有思索过,没有预先猜到许多事情…… YAi9mEu4vWqAj298Sopmr9t79n9bL1O/2FW5VLl7T5auiSLKUJaxemuaKbNKm7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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