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临近退休,像是临近判刑一样,度日如年。他冀望组织部忘记了他的年龄。哈哈,人家能忘记吗?不能。只有整整一个月了,一个电话来了,“喂”,是个小姑娘的声音。父亲说:“你好你好。”对方说:“周书记,我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个月后你就光荣退休了。”父亲哦了一声,放下电话,咬牙嘟噜道:“光、荣!”
父亲的几个朋友都说别退,坚决不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父亲哪里想退,退了,他的情人——我相信他是有的——还会理他?父亲马上给年龄差不多的几个市委领导打电话,说自己还要继续革命,能不退就不退。他们说,老同志思想就是高尚,为革命不遗余力、沥尽最后一滴血。父亲也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明白得很,父亲没有了权力会变得非常痛苦。他痛苦,母亲就痛苦。即使父亲有情人,高兴,母亲也无所谓,又没有丢掉什么。母亲说:
“你不想退,有办法吗?”
父亲让我为他起草申请报告。看着他忽然委顿了,我很心疼。我开笔时,他坐在边上,好像替我磨墨,说道:“靠你了。”我感觉使命重大,写道:自从四十年代打游击开始,我就没有想到退休享受。共产党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骥伏枥,志在四方。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写好后,我念给父亲听。他说:
“我就是这样的。”
而母亲看着我们父子,笑死了,前仰后合。
父亲把申请报告亲自交给市委组织部部长,开始了一个月的漫长等待。他魂不守舍,睡不好觉,像是一扇脑窗没有关好。对外却说自己必须退休,必须激流勇进,为年轻人让位。而他真的在家里铺开宣纸,自己研磨,说是开始练书法了!我说:
“父亲哎,你握笔的姿势都不对,练什么书法?”
他不满地看着我:
“大狗叫,小狗也叫嘛!”
“好好,你叫你叫。”
“今后你的洞房里,就挂父亲的字。”
我想你的字挂着,我和老婆做爱的欲望都没了。
他对着颜真卿,写字倒也一丝不苟。不久,竟也写出多副字。什么知足常乐、无欲则刚、难得糊涂、上善若水、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有一天,提着笔,盯着我,问:
“怎么样,我的字?”他是想我夸他了。
我说:
“老头不错啊,想不到,想不到。这样吧,天州市书法家协会成立不久,正在招兵买马,你就入会。”
他想了想,说:“现在不行。我搞艺术去了,组织部马上不考虑我延年退休了。”
“你不是‘知足常乐’吗?现在书法多来钱啊。书法家主席黄德旺你知道吗?(他说知道这名字)日进万金。你就日进千金也不错了。而且,这个钱,不怕纪委!”
“你们年轻人迷失了,只在乎钱。我们这一代就说理想,就说革命,关心社会前途。”他大摇其头。
出人意料,组织上居然让我父亲延迟两年退休。他在家欣喜若狂,说自己那个申请报告是在试探,自己在组织心里的价值,“看来”,他拍了一下母亲的屁股,说,“党还是离不开我啊。”
父亲在外,在单位,脸色坚毅,并没有显出怎么高兴。只说“我们是党的人,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
许多人本来要冷眼看我父亲退休,现在不了,都来看望,总是带来一些礼物。当然,父亲会返回一些东西。比如人家拿来四条高档香烟,父亲还他一瓶本地“老酒汗”。别人拿来一盒长白山人参,父亲送他一包桂圆。这样,无论如何不算受贿了。
一个星期天上午,饶大庆来了,拿来一条鱼。我高声通报给父亲。父亲知道,饶大庆又有什么事求他了。问:
“大庆,有什么事情吗?”
大庆像是被揭穿了似的,半天,竟说:
“谢谢你不杀之恩。”
“哪里的话,拨乱反正之前,‘四大自由’是毛主席说的。哪里说什么杀!”
“这几年心里难受啊。周书记对我和雪芹那么好,我却恩将仇报。我以为我将坐牢,更不用说开除公职了。你却大人不计小人过,什么都没处分。”
“是你自己撕了自己的大字报,亡羊补牢。公社这一张撕迟了,造成不良影响,但我还是看重你自己改正错误的行为。不说过去了,我问你,你怎么忽然想到把自己的大字报撕掉呢?”
饶大庆看看我,样子非常感激。说:
“我没脑子啊,忽然想到写大字报,我就马上写。忽然想到你对我那么好,我就马上撕。”
父亲看看他,差一点说出来:
“神经病!神经病!”
我母亲以为还是鲢鱼,赶紧打开门窗。这回却是鲈鱼。父亲看了一眼,悄悄对母亲说,死了不久,可以吃。母亲还是不屑,她对鱼本来就不喜欢。
那一天,家里猪肉羊肉牛肉都多,现在又来了鲈鱼,父亲问饶大庆:
“今天毛雪芹同志在家吗?”
“在的。”
“你们晚上到我家吃饭吧。不是吃我的,是吃鲈鱼。”
“我有一个事……”
“儿子的事对不对?晚上再说吧。嗯,你把木沛骥也叫来。”
饶大庆点头走了。
母亲噘着嘴,说自己倒要烧菜给贴大字报的人吃。父亲只说“沛骥也来”,母亲就没话了。父亲心里是想着毛雪芹,这个十六岁就生孩子的鲜嫩女人。
接近傍晚,饶大庆、毛雪芹来了,居然带着儿子木雄鹰。更加出人意料的,木老师也来了,带着木恩义和李英。我心想事情变化快,也不会变得这么快吧?这不是家庭重组成功、恩义有后母了吗?我父亲看见李英了,眼睛大亮,他早就认识李英,李英漂亮。他劈头就是一句:
“我都没有证婚呢,都已睡觉了吗?”
木老师赶紧说:
“我和恩义到这儿来,路上碰到李英,我让她过来吃饭。恩义,是不是这样?”
恩义说是是是。
李英红着脸。见到饶大庆,她的脸就更红了。
李英来,我有些不知所措。木老师的解释,非常苍白。台风之夜,风大雨急,她和饶大庆在厨房做那事,品就低了。饶大庆是什么人,你木老师是什么人,不可同日而语啊。木老师和她最好不要相处,即便相处,也不要相爱,更不能结什么婚。既然木老师说偶然遇见,那还来得及,我想适时和他说说。
木老师搬出我家的大圆桌面,搁在小方桌上。围摆九张椅子。李英和毛雪芹帮我母亲洗菜切菜烧菜,非常起劲。饶大庆卷着袖口,说:“我干什么呢?”母亲说:“你杀你的鱼吧。”
猪肉羊肉牛肉烧好了,鸡蛋和蔬菜炒好了,最后是鲈鱼,温一温绍兴花雕,可以开吃。
父亲用玩笑的口吻,说:
“美女坐在我的边上。李英坐在我左边,雪芹坐在我右边,怎么样,大庆,舍得不舍得?”
大庆脸红了,他一定是想到大字报了。他很响地回答:
“舍得。”
“舍得就好。”父亲说,“让我当一下皇帝。”
饶雄鹰白了我父亲一眼。
“三个小伙子坐到对面去。都进城了,以后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不断进步。”
饶大庆不失时机地说:
“周书记,你想法提拔一下雄鹰吧。”
父亲说:
“这个要看雪芹的表现了。我高兴了,那有什么大问题。起码说,雪芹多多敬酒,自己喝好,把我也喝好。”
饶大庆说:
“喝好喝好。”
我认真看着李英,他一眼都没有看饶大庆。而饶大庆有时招呼木沛骥,也没有同李英说一句话。这是非常可疑的事。
父亲这个人还是有底线的。真正好朋友的女人,他不打主意。那一天,他就死死盯住毛雪芹喝,放过李英。我们下辈吃饱了,我叫恩义和雄鹰到楼上我的房间聊天,让我父亲折腾去。
母亲跟我说,后来毛雪芹挂在我父亲身上了。两个乳房在父亲的肩膀上搓过来搓过去。父亲说,大庆,早五年我还行,现在是水浒里的军师了。
“你父亲还好得很。”母亲说,“你父亲这个人,他是对饶大庆放烟幕弹。他要暗度陈仓。”
离席了,饶大庆说:
“周书记记牢,把雄鹰提拔一下。”
“放心放心。我答应。我说了的话算数。”他大着舌头说。
我父亲即使喝到十分吐了,他的大脑还是好使的。他还真是这样的,答应过别人的,一定办到。这是他的人生优点。
很快,饶雄鹰调到父亲辖区的派出所当了副指导员。父亲忘记了提拔恩义,因为木老师从来没有这个要求。父亲想要提拔恩义的时候,女孩的父亲当了市委副书记,跟组织部部长说:“周作人六十一岁了,为什么不让退休!”
父亲很快光荣退休。他的退休叫离休。工资一万多块钱,医疗是百分百报销。
他却并不学书法了。他说没心情。他说心里是空空的,却总搁着一个什么疙瘩。经常过来陪他玩的,无他,就一个木沛骥。父亲说:
“革命进入低潮……没能把恩义提拔一下,遗憾啊。”
“孩子的事孩子干,对党有用,党会看到。”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就不相信提拔一下恩义都没有能力了。”
“这个,你不要放在心上。”
父亲恢复吸烟了。他戒戒吸吸,吸吸戒戒,已经一百来次了。
父亲还经常咬牙齿。有一天,咬着牙齿,居然问我一个问题:
“你……后来,有没有把那个女孩睡了?”
我点了点头,说:
“听你的话,睡了。你是对的。”
他笑起来。
我又说:
“不过,母亲也是对的。”
父亲竖起大拇指:
“OK!”
他吼道。他说洋话,这是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