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再说我们四人尴尴尬尬地吃饭,饭后饶大庆假装着付钱的样子;也不细说夜黑狗叫时饶大庆去撕自己的大字报,木老师感激涕零的样子。木老师自是惊讶,经常看看我。在崎云山一起撒尿的时候,我也故意惊讶似的反问木老师:“怎么回事呢,变了个人似的?”心想,我也不能告诉我父亲,一告诉,木老师很快就知道了。啊,爱情可怜人。只是后来见到李英,觉得她没有以前好看了。我拿着饭盒进厨房了,她问:“可可,来了?”我说:“来了。”她说:“今天你迟了。”我说:“是,迟了。”她说:“放着,我替你注水吧。”我说:“不用。”
父亲油头粉面回来了。在公社揭批“四人帮”动员大会上,他亲自回来主持。因为,天州市那几个“四人帮爪牙”那里,没有我父亲的表忠信件,而“爪牙”的“认罪”里也没有我父亲的只言片语。不能不说,我的父亲是老辣的。市里主要领导对我父亲做了结论性的批示:
“该同志政治觉悟高,立场坚定。”
我也不细细说一拨一拨的人到我家来,带来礼物,带来问候,带来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只说饶大庆老师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实在可怜。他的大字报贴在公社最热闹的地方,停留过久,周作人有多个姘头,吃酒时手一定要放到美女的大腿上,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在猜姘头是谁谁谁,有的猜中,有的可能也没有猜中。我父亲回来之后,他们噤若寒蝉,自己觉得肯定是猜错了。周书记作风哪有问题吗?不可能。过来看我父亲的人,都告了饶大庆一状,样子非常愤怒。
饶大庆老师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我老早就看到了。他的双腿像是铐着千斤铁镣,在我的家边绕来绕去,却又不敢进门。我觉得这个人非常可怜。我想把他拉进来,向我父亲赔个不是再说,刚去找他,他不见了,我回到家里,玻璃窗外,他又站在那里摇晃了。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没有尊严,我替他难过,而且他曾经教过我数学,虽然我的数学一塌糊涂,不知道他教得究竟好不好。
傍晚时分,我的同学饶雄鹰拎着一条鱼,走进了我的家门。饶雄鹰哆哆嗦嗦,我就知道他一家正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我们四目相对,饶雄鹰显出哀求的神色。这是一条鲢鱼,我觉得事情糟了。因为我家从来不吃鲢鱼。鲢鱼我们这里叫塘鱼、包头鱼,特别腥,几无鲜味。它不能跟鲚鱼、鲈鱼、鲻鱼、鲅鱼相比,几个小时不吃,鲢鱼就变臭。我母亲痛恨鲢鱼,像是父亲痛恨国民党一样,还因为它的臭气久久不愿离去。万一有人送来低廉、卑贱的鲢鱼,人一走,我母亲马上叫我把它扔到茅坑里去,她自己急得噼里啪啦打开窗户,嘴巴噘着,发出“去去去去”的声音。
雄鹰走进了我的家门,脸无血色,目光呆滞,鲢鱼滴着血水。我母亲一看,大惊失色,厉声说:
“你想干什么!”
“鱼给你们家。”雄鹰嗫嚅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鱼给你们家。”
“你到底想干什么——!”母亲歇斯底里一般,拉开了长音。
“鱼给你们家。”雄鹰傻在那里。
我一手搭着雄鹰的肩膀,推他往外走,说:
“我妈正在着急。你先回去。”
雄鹰像是哭了,低沉地说:
“你帮帮我家。”
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答应。
当然喽,我的答应是没用的。父亲不会听我的。换句话说,他想整谁就整谁,按需整人,他的人生辞典里,没有“怜悯”这个词。这下,他躺在靠椅上,牙帮发出“嘎嘎”的声响。我知道,他在嚼着饶大庆的骨头,脊梁骨嚼完了,正在嚼脑盖骨。我问他:
“父亲,你有没有男女关系?”
“对了,你有没男女关系?”母亲忙不迭地靠过来。
父亲狠狠地白了一眼母亲,母亲立刻一边去了。
“你说你父亲有男女关系吗?”
“当然没有。”
“认识问题提高了一层。”父亲笑起来。
“父亲,你想怎么处理饶老师?”
“牢房里待几年吧。”
“大家都说,你是他的老师嘞。”
“此话怎讲?”他好像从我眼里看到了我母亲仁慈的品质。
“他们说,饶老师从前是跟你出去斗争的。”
“我有他这样做人的吗?他只有小学毕业,我让他去工作。这条狗却反咬主人。”
“他紧跟你,当你的狗,他得到工作,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能看成是自己的恩赐。”
“对事物的认识又提高了一层。”父亲又笑了起来。
毛雪芹来了。这回她身上喷了好多香水,因为我母亲老远就闻到了。母亲狠狠剜了毛雪芹一眼。毛雪芹比她儿子那条鲢鱼难闻多了。毛雪芹年轻,身材高挑,我母亲醋意大发,居然说:
“不要到我家来!”
我父亲却来了兴趣。轻轻对我母亲说:“来的都是客。”母亲就再没一句话了。他用目光把毛雪芹迎接进来,没有让她坐下。靠椅上,他的眼睛在毛雪芹身上逡巡。重点肯定是那两个乳房了。好一会儿,父亲长叹一口气,说:
“免得今后说不清。这样吧,你回家把饶大庆叫来。”
毛雪芹扭了一下屁股回去了。一会儿,饶大庆、毛雪芹双双来了。饶大庆突然变小了,精瘦精瘦,喉结非常夺目,像是五步蛇拱出的蛇头。
我父亲让他们坐下。毛雪芹又挨着我父亲坐下。我父亲问:
“毛雪芹同志,我有没有把手放在你的大腿上?”
“没有。”
“饶大庆,我有没有把手放在毛雪芹同志的大腿上?”
“没有。”
“你的大字报是这么说的。那么,你见到我把手放在哪个女人的大腿上?”
“那是我瞎编的。”
“哦,瞎编的。那么,我再问毛雪芹同志,我和你有没有发生男女关系?”
“没有。”
“饶大庆,我和你老婆睡觉过吗?”
“没有。”
“又是瞎编的?”
“是,瞎编的。”
“没有,偏偏你说有。再没有,偏偏说你有多个姘头。哦……从前我没有想到和毛雪芹同志睡觉,现在我想到了,我必须要和毛雪芹同志睡觉。而且,我和毛雪芹同志睡觉时,饶大庆还要站在身边,观察、记录、做证。饶大庆,你有没有不同意见?”
饶大庆像是便秘了似的,想了半天,说:
“没有不同意见。”
我母亲“扑哧”一声笑了,非常欣赏似的,看了我父亲一眼。我父亲又重复问了一句:
“真的没有不同意见?”
“真的没有不同意见。”饶大庆这回不再便秘。
父亲从靠椅上一跃而起,吼道:
“‘没有不同意见。’你他妈的还像个人吗!好,开除公职,牢房先坐三年再说!滚!”
饶大庆含泪“滚”了。毛雪芹向我父亲点了点头,崇拜地看着我父亲,好像和我父亲已经有什么默契。
让饶大庆开脱,还是木老师最后完成的。饶大庆深夜找到木沛骥,完全变了一个人。说自己是人渣,真是没有用。和哥哥的矛盾,全是自己的自私。周书记让他不再种田当农民,他只有小学毕业,也让他教小学。老婆也是。想当教导主任,脑袋居然整个进水了,贴大字报,攻击了三个人。饶大庆非常诚恳。他说:
“看来周书记这次不会饶过我了。今天来,别的没有,我在牢里,你要照顾我儿子雄鹰。本来我是没脸见你的。但我想,我有什么朋友呢?没有。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只有找你了。”
木老师叫黑柴扒炒了两个菜,温了两斤绍酒。喝得差不多了,饶大庆嗬嗬哭起来。
次日一早,木老师就到我家了。他说了很多话,强调饶大庆是病人,这种病人遇到机会就会亢奋起来,什么正道和恩情都忘了。
而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他怎么忽然又撕掉大字报,什么意思?”
木沛骥不失时机地说:
“对啊,我也弄不明白。这就是病人,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