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朱德、毛泽东先后去世了。哀乐过后是欢呼,因为“四人帮”被逮起来了。一时消息汹汹,说我父亲被隔离审查了,不日将拉到各个公社轮流批斗。
父亲没有回家,母亲哭了。我即到区上探望,究竟怎么个情形。木老师也赶来了,样子如丧考妣。我俩几乎没说一句话,翻过崎云岭,到达区政府,已是薄暮时分。还好,父亲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二郎腿还跷着,绿茶冒着烟。只是门口要登记,问访者住址、姓名、成分等等。看来隔离不严密,审查也不严厉。登记的人问木老师住址、姓名、成分,木老师不答成分。他是怕说了真实成分,连累我父亲。一时胸闷,他竟哭了起来。父亲笑起来,踱出了房间,说:
“你们俩回去,回去。我肯定没事的。”
“不是说隔离审查你吗?”我说。
“这就是隔离审查啊。几十年我都审查几十次了。”
“还说要批斗你。”
“不会吧。我是老干部,不是造反派。”
我看看门口登记的人,他朝我微笑。我放了心。我就拉木老师回家。木老师一个大人,却是一步一回头。
区政府不远,那里有个小广场。小广场边上有饭店,木老师说吃个早晚饭,我们回家去。我说好的。
远远看,那里有大字报。我要看看大字报,这事比吃饭要紧多了。有没有贴我父亲的,我父亲的“罪行”是什么。木老师忽然说:
“那不是饶大庆吗?他在这里干什么……贴大字报!”
好生奇怪。他贴谁的呢?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还看到他的老婆毛雪芹,端着一盒糨糊,站在饶大庆的身边。饶大庆哪里借来了一张方凳,他一只脚踏上去的时候,木老师叫他了:
“大庆。”
饶大庆回头,手里的大字报晃了一下,见到木老师和我。他像是根本不认识我俩,干脆把另一只脚也蹬上去了。
“大庆,你干什么呢?”
饶大庆口气好像公事公办:
“我不管那么多了。”
我全明白了。他是贴我父亲的大字报。
他的老婆毛雪芹怔住了。半天,怯怯地招呼我俩:
“木老师。可可。”
“不用同他们说话!”饶大庆吼道。
饶大庆的大字报愤怒地在墙壁上展开了。题目叫《周作人和他的孝子贤孙》。
周作人是我父亲的名字。大字报大意说:周作人生活糜烂,姘头贼多,吃酒时候手一定要放到美女的大腿上。他和党羽公社书记提携地主儿子木沛骥,木沛骥居然当上中学的教导主任,沆瀣一气。他的儿子周可可竟说朱德死得太迟,而周总理应当死在毛主席之后。反动之至。是可忍孰不可忍!
木老师一向脸色红润,现在一下子白了。我气坏了,想揍饶大庆一顿,却被木老师拉住了。又想撕掉大字报,木老师摇摇头。当然我也知道,“四大自由”,大字报是不能撕的。我几乎是吼道:
“我只说我的部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你是说过的,你不用赖账!”饶大庆左右手“唰,唰”对拂袖口,同样几乎是吼道。
“可可没说过这样的话。”木老师说。
饶大庆对着我说:
“你有没有说周恩来年龄最小,一月走了,大十二岁的朱德倒是七月才走?”
我回答说:
“我没有!”
“你就是有!”
木老师把我拉到一边:
“我们先吃饭。让他们先回去,天黑了,我把大字报撕了。”
我点了点头。我们就朝饭店走去。饶大庆像是知道怎么回事,尾随着我们,像是我们是贼,也到了饭店。他们来了,木老师还是维持关系,叫大家坐在一张桌上。他去点菜点饭。毛雪芹跟随木老师去了,她大概觉得都是熟人,老公做事太绝,不落后路,亏欠了我们。板凳上只有我和饶大庆。饶大庆说:
“周可可,我有些事还没写上呢。我是你的老师,你的成绩一塌糊涂,你凭什么当教师?你父亲利用职权,把你弄的,这是利用特权!我的儿子雄鹰,高中早毕业了,无业游民,将来不知道还能娶到老婆不?”
饶大庆说着,眼角竟然红起来,嘴巴扁扁的像要哭。太好笑了。我想说“娶不到老婆可以娶李英啊。”这样想着,我忽然来了灵感。这个灵感带来的效果,一剑封喉,使我多年沾沾自喜。我说:
“饶老师,我父亲对你和师母的好,你都忘了。那我也不客气了,现在我也要开始清算你了。你明天会看到一张惊天大字报的。去年暑期,来台风,晚上我骑车到学校拿《封神演义》。你和李英在厨房里站着干那个事,叫得天响。”
我一拳捶在桌上,立即站了起来。在我刚刚站起来的时候,戏剧来了,饶大庆慌忙把我拉住,说:
“可可,这个事不讲。”
“我为什么不讲!”
我气死了。
他一时语塞,脸已经大白。是啊,这事要是大字报贴出来,那真是重磅炸弹。男女都想外遇,而规范、教育、经历使人不得动弹,看哄别人的,兴趣就大了。事情公开,李英就赖上了。李英的小叔子也来报复了。还有毛雪芹老师这一关。最最可怕的,“男女关系”,饶大庆可以开除!饶大庆看了看即将回来的木老师和老婆,重重捏着我的手。说:
“看在老师的面上,事情到此为止,不要说出去,好不好!边上的大字报,一会儿我自己撕。我们公社那儿还有一张,回去我也自己撕了。”
此话一出,他的教导主任梦也就碎了。我心里得意异常,答曰: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