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厨工的老公原也是学校的教师,教我化学。化学教了些什么,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道。据说他教得很糟糕,因为没有考试,我都装听装懂,也不知道怎么个糟糕法。只记得他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煞有介事,“这道题目”四个字,他一字一拍,说:“这、道、题、目!”四字说完,头突地一别,像是京戏上的角色。有一天,他说着说着脱轨了,说夜里走路打手电,不能在胸前,手须撑开来,与大地水平,否则一枪打过来,正中心脏,呜呼哀哉“古德拜”。
他得过乙肝,酒还是乱喝。硬化了,癌化了,死了。他很爱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李英非常漂亮,据说垂死时,坐在床上,挣扎了很长时间。当时我已经读高中去了。校长和教导主任龚续航商量,让他老婆到学校里做厨工,也就是给学生蒸蒸饭,凑巧给教师做几个菜。那时李英三十多一点吧。我原来就认识她,我发现她死了老公,倒比以前更加年轻漂亮了。
李英在,厨房像是花园了。上了岁数的男老师喜欢到厨房逛逛,特别是木老师和饶老师。木老师口袋里有一把缺几个齿的梳子,到厨房前,总要梳一梳。有一天刚拿了出来,一位同事马上说:“木老师要到厨房了?”木老师有些脸红,却叹了一口气,说:“做教导主任哪。”
我觉得李英是喜欢木老师的。木老师英俊,是夸人大师嘛,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品行好,从来不动手动脚。动手动脚的男人多讨女人嫌啊,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动手动脚的是饶大庆老师。有一回我和饶老师拿着饭盒一同进厨房,我洗了米,注入水,交给了李英,人出来了。我走了几步,忽然听得李英一句话:“干什么!”饶老师哈哈着掩饰,答非所问:“玉兰有进步。”玉兰是李英的女儿,数学和班主任都归饶老师。饶老师的话尽量平坦、温和。李英不说话了。饶老师还说了些什么,我就听不到了。
第二个学期,玉兰当了班级的学习委员,母女都笑眯眯的。
有一天,李英让木老师帮忙,把一个洗净的蒸屉和她一起抬一下放在大镬上。当时好几个老师在,饶老师也在。我们正要鱼贯而出的时候,李英叫木老师一个人留下来,帮忙。她也可以自己不干,叫木老师和饶老师两个人帮忙,把蒸屉抬上去的。李英只请木老师,这事太小了,而饶老师脸上有些不尴不尬的神色。
那么,木老师和李英有进一步的关系吗?他怎么知道李英痛经呢?我是这样想的:或者是黑柴扒老婆说的,或者就是同我玩的。如果真有一腿,他会包装,会掩饰,哪会说出去?尽管我父亲好色,但对于“不正当关系”,他是言辞正色,大加鞭挞的。木老师如果真和李英好上,他怎么面对我父亲呢?但是,一般人正因为会包装、会掩饰,才不讲什么痛经。木老师哪是一般人啊?
地主儿子真刀真枪了?不明白。
饶大庆老师和李英好上,我就更不相信了。他干瘦,自私,一般人心里都鄙视他,李英不会不知道。那一天“干什么”!肯定是他在她的屁股上扭一把。如果亲昵,能让我听见“干什么”吗?还有那个蒸屉,会叫木老师帮忙吗?那应该是饶老师的活。问题是,李英喜欢谁,就叫谁留下帮忙,这不是公开关系了吗?叫木老师帮忙,让人感觉她和饶老师没有关系,这也是道理。不是说男人越坏女人越爱吗?她没有老公了,像是闲置干旱的土地,不必春风细雨,需要狂风裹挟着暴雨,瓢泼倒下,需要铁犁深耕。饶老师把什么都当筹码,他不是把学习委员给了李英的女儿了吗?
不明白。
狂风暴雨来了。那是一九七五年八月的台风。乱云飞渡。瓯江里迷迷蒙蒙,浊浪排空,船只早已躲尽。柚子不再牢牢挂在树上,风刮着柚子在空中飞舞。杨梅和桃子已经早已没有踪影了。时值暑假,家里闲书读尽,我想起学校办公桌抽屉里还有一本《封神演义》。那是一个高中同学借给我的,他的父亲从前买的,不知读过没有,因为扫除“封资修”,把《封神演义》连同《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等,统统装在一个木箱里,钉死了,早已蒙尘。他的父亲不让他看,同学偏偏拖出,偷偷撬开,自己看,还借给我看。我说多少时间还,他说估计十年后老头才会想起。
傍晚,风雨的空当里,我骑着村里独有的天津“飞鸽”,向学校骑去。一边是拿书,也有炫耀的成分。我记得我的右手大拇指一直揿着铃钮,“铃”出村庄。台风时候,村街没有人,我打铃干什么,完全是说我有自行车,别人没有。我不仅在村里打铃,出村后,还是“铃铃铃铃”不停,你看我这习惯!直到看到学校的厨房有亮光,我才住“指”。厨房在教学楼的对面,操场的东边,我的村庄走不远,就能看到厨房。暑假期间,台风期间,谁还待在厨房?为什么待在厨房?我警惕了。当时人的警惕性都高,天州离台湾近,台湾“反攻大陆”之心不死,很可能出现“敌特”。我骑得飞快。当我将近学校时,厨房里的灯居然灭了。真是奇了怪了!我把自行车悄悄翻倒地上,蹑手蹑脚靠拢,把耳朵凑近厨房。
几只脚在进进退退的声音。喘大气的声音。嘡一声,像是身体抵达灶边墙壁。我想大吼一声:“谁!”可是听到李英的呻吟声。李英呻吟什么呢?有病到医院啊。这时“啪啪啪啪”声起,有男人喉头发紧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李英呻吟里,我听出她极大的满足。这时风又来,雨泼到我的身上。李英的呻吟放肆了,是杀人或者被人杀。男人也哞哞有声。俩人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样子……好像是校长……但不对,校长可以在校长室里进行,校长室在二楼,而且叫谁“谈话”都有理由。好像是木老师,但不温和,声音的轮廓也不像。是饶老师吗,饶老师的声气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当然喽,我没有和女人做过,做时的声音肯定变样吧。不是饶老师,就是木老师。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我不能大吼一声“谁!”了,觉得这样站着听李英和人做事也不是什么好活儿。这时雨住,风还是大。我回去把自行车扶起,骑上去逆风回家了。居然把《封神演义》给忘了。晚上躺下来,脑子里还是一阵阵“啪啪啪”的声音。多年后我知道男人这是“进后门”,像是猪牛羊一样。但这“畜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