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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境台下阅沧桑

台城风雨

经典的城市,大都有着经久弥显、卓尔不群的“灵性”和“气质”。赣州素有千里赣江第一城、江南宋城、客家摇篮等美誉,是中国魅力城市和江西三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之一,而最能诠释一座城市历史的,莫过于古城墙的存在了。

城楼、城门与城墙好像都是旧小说中的故事,在现代人的印象中似乎距离非常遥远,但在赣州却真实地存在着。壮观的城楼、雄峻的城墙、巍巍的古塔、苍茫的赣水,组成一道别样的风景线,这座城市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底蕴总是通过它们传出神韵。

八境台是赣州古城的灵魂,而那迤逦的城墙正是它偾张的血脉。八境台始建于北宋嘉祐年间,千年来,几经兴替,现存者乃一九八三年的仿宋式建筑。台城依墙而筑,高三层,飞檐斗拱,画栋雕梁。虽是仿制品,然登斯楼也“览群山之参差,俯章贡之奔流”却仍“可以茫然而思,灿然而笑,慨然而叹”。站在八境台的最高点向四方远眺,无论宋时八景石楼、章贡台、白鹊楼、皂盖楼、郁孤台、马祖岩、尘外亭、峰山,还是清时八景三台鼎峙、二水环流、玉岩夜月、宝盖朝云、储潭晓镜、天竺晴岚、马崖禅影、雁塔文峰等大都湮没在现代文明里。然,对着苍茫的赣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慨叹却油然而生。而这风流人物正是高炎、卢光稠、孔宗翰、池梦鲤、曾文清、阳孝本、王阳明、杨筠松……

城市如人,有生命周期,有兴衰存亡。宋城赣州,从开辟鸿蒙到钟灵毓秀,有着数不清的“人生”阅历、精彩片段,引无数来者竞折腰。“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每每看到这一切,总是让人忍不住感慨万千,忍不住去回顾历史,搜索自己所知道的与这座城市有关的历史人物、历史片段,让那一些瞬间,那一些片段,温暖整个远去的曾经。“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看到这城楼与城墙,总是忍不住要问:筑城者何人?我想赣州的史册上一定彪炳着这几个人的名字——东晋南康郡(今赣州)太守高炎,他最先夯土筑城,造就了赣州城的雏形;第二位是卢光稠,在五代群雄割据时萌发了称王的念头,将高炎时代圈就的城区扩大,形成王城的规模,不料却英年早逝,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抱憾而去了,但,赣州城的规模却被他扩大了约两倍的面积;第三位人物也是赣州历史上最举足轻重的人物——孔宗翰,他是孔子第四十六代孙,北宋嘉祐年间(1056-1063)担任赣州知州。也许是受其先祖孔圣人“仁政、礼治”的政治思想影响吧,孔宗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见“州城岁为水啮,东北尤易垫圮”,于是“伐石为址,冶铁固基”,将土城修葺成砖石城,建城楼于其上。为了解除江水年年灌城的灾害,他用铁水浇固城墙石基,用砖石全面改砌城墙,逐渐把土城墙改砌成砖石城墙,因而他成了赣州宋代砖砌城墙的创始人。也许是骨子里还有其老祖孔圣人的文艺基因吧,风流倜傥的孔宗翰还特意在三水交汇处的城墙上砌了一座石楼,营造起一处可以让文人雅士们临江览胜的去处,这便是最初的八境台。也正是这位仁政、爱民又多才的生于北方齐鲁大地的知州,在登台远眺之时对着江南如画的风景,才情大发,创作了一幅山水画卷《南康八境图》。后来,他与大文豪苏轼在密州相遇,出示此图,请其作诗。苏轼顷刻间被图中那旖旎的风光陶醉,文思泉涌,于是便有了《南康八境图八首并序》传世。令人尤为感动的是,彼时,孔君已离开赣州,调任山东密州,然还是念念不忘虔城美景和百姓。我尤其喜欢那序:“《南康八境图》者,太守孔君之所作也。君既作石城,即其城上楼观台榭之所见而作是图也。东望七闽,南望五岭。览群山之参差,俯章贡之奔流。云烟出没,草木蕃丽。邑屋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观此图也,可以茫然而思,粲然而笑,慨然而叹矣。苏子曰:此南康之一境也,何従而八乎?所自观之者异也。且子不见夫日乎,其旦如盘,其中如珠,其夕如破璧,此岂三日也哉。苟知夫境之为八也,则凡寒暑、朝夕、雨旸、晦冥之异,坐作、行立、哀乐、喜怒之变,接于吾目而感于吾心者,有不可胜数者矣,岂特八乎。如知夫八之出乎一也,则夫四海之外,恢诡谲怪,《禹贡》之所书,邹衍之所谈,相如之所赋,虽至千万未有不一者也。后之君子,必将有感于斯焉。乃作诗八章,题之图上。”寥寥数百字,虔城美景,跃然纸上。后十七年,坡公谪惠州过郡,得以遍览所望八境者,深感原诗“未能道其万一也”,遂作《八境图后序》曰:“南康江水,岁岁环城。孔君宗翰为守,始作石城,至今赖之。轼为胶西守,孔君实为代,临行出《八境图》,求文与诗,以遗南康人,使刻诸石。”只可惜,那时孔宗翰已经去世了。后来苏东坡数访虔州,为八境台赋诗作序的历史佳话也流传至今,八境台也和苏子的诗一起名震天下。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往事悠悠越千年,沧海桑田里,朝代更迭中,人世几回伤心事。多少纷繁复杂的世事都灰飞烟灭,与这座城市有关的多少英雄豪杰都湮没在这滚滚红尘里。淡忘了卢光稠、孔宗翰的故事,远去了杨筠松的传说。曾经的一切都如飘过八境台上空的白云、掠过城墙上的清风一样,来了去,去了来,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尽管城上的面孔换了,猎猎旌旗换了,但,八境台依旧在,城墙依旧在,依旧静默地守望春秋的变换,冷峻地阅尽历史的兴衰,可以说,古城墙是一部阅不尽的史书,是一首气壮山河的史诗,是一幅城春草木深的画卷,是不会被湮没被遗忘的,它已经物化成永恒了。

漫步在古城墙上,昔日驰骋过千军万马的禁地,如今已成了人们闲庭信步的场所。在古城墙上保留有数以万计的铭文砖,上面记载着烧造时间、督造人姓名、烧造窑址等,据统计,共有各种不同内容的铭文城砖达五百二十一种。最早的一种铭文砖记于北宋熙宁二年(1069),最晚的一种铭文砖记于民国四年(1915)。这些铭文砖就像一页页立体的史书,让人翻阅千年,百看不厌。抬头仰望高高的八境台,阳光正从顶部的琉璃瓦上散落下来,晃着人的眼,刹那间给人一种时光错落的感觉。多少个相似的黄昏阳光穿越这楼台这城墙啊,只是不知道当年台上兴叹者何人,台下驻足者阿谁?千古悠悠,物换星移,昔人已去,台城空留,真的有一种怆然而涕下的凄然。

时代变迁中,昔日壮丽古城墙,如今有很多都变成了断壁残垣。沿着八境台下的瓮城向北门方向行走,看见城墙的石缝中,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灌木丛,南国雨水丰沛,竟也郁郁葱葱,一丛丛从墙缝里探出脑袋,舒展着身躯,就像满怀孝心的儿女撑起的一把把小伞,风风雨雨中庇护着它们的母亲古城墙。还有几簇开着艳丽的花朵,给这生硬晦暗的石壁增添了几分生气。

华灯初放的夜晚,登城散步,远眺苍茫赣水,近观一城灯火,在古与今的文明落差中,依然能感受到它给人带来的震撼与思考。这一块块古韵悠悠的墙砖见证了当年古城墙的雄浑气势,在朦胧夜色中更显出岁月的沧桑与厚重,它们在与现代建筑的比较中,有一种卓尔不群的凄怆美。让人仿佛走进了时光隧道,远古时曾经的辉煌与现在的繁华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一种特别的情愫随着夜色油然而生。

从孔宗翰时代起,赣州古城墙就有着御敌和防洪的双重功效。随着历史的发展,冷兵器时代那种防卫功能早已消失,老城墙已完成了它御敌的历史使命,但它还在承担着防洪的使命。在北门城楼的侧面墙上,还挂着一块警示牌,提示当水位超过一定数值时,负责人要关闭北门的防洪闸门。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老城墙都竭尽全力庇护着她的子民,现在到了该我们保护她的时候了。这使我想起自西津门处登城,那一段缺乏关爱已坍塌成残垣断壁的城墙:塌毁大半的城墙上,旅葵旅谷没肝没肺地兀自青黄着,那一块块残缺的城砖,是不会谎报年轮的,那种苍凉也是伪造不出来的,让人心痛让人心碎,我仿佛从中看到了岁月那狰狞的面孔。踩着残垣断壁走在那段颓废的城墙上,总是觉得脚下在锥心地疼痛,无法言说,唯有久久凝望苍穹,送怅惘和暗淡目光与长空。那种沧桑至极的美,至今震撼着我的心灵。

那一段城墙下是西津门的炮台,看到那些,最容易让人遐思,每次走到那里,我都会浮想联翩,眼前仿佛出现了刀光剑影的厮杀场景,耳边也响起鼓角争鸣的声音。是啊,千年以来,围绕着这一堵古城墙,该有过多少生死拼搏,有过多少亡命厮杀啊!太平军的两次攻城,红军的六次攻城,那悲壮至今还在天地间回荡。而今,虽然说,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但那用无数生命与鲜血写成的一页页鲜活的历史,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这又使我想起八境台下面的瓮城,半圆形的瓮城,城墙的下半部分有五六米高,是由条石砌就的,这些条石长短不等,有些条石已被时光打磨得斑斑驳驳没有了棱角,风化成了赤色,上半部分有两米多高,由青砖砌成,顶端还有排列整齐的雉堞。城内还有上下两层藏兵洞,有点类似罗马角斗场,站在瓮城俯瞰,可以看到两江合一的婉约景致。在这风景如画、极致婉约的地方,那夺命的厮杀显得多么残酷。不知道当年那藏身于洞内的士卒,可否有那样一瞬间被这婉约的风景融化?他们想到了什么?乡关吗?亲人吗?在这两江交汇、合二为一的婉约之地,我不愿去想这些,因为我宁愿相信,它的防洪功能大过防御功能。古城墙下的龟角尾公园和八境台公园,如今已成为赣州百姓娱乐休闲时的最佳去处。早晨晨练、晚上纳凉,日里打发时光。晴朗的夏日里,三五个老友,找一处阴凉的角落,或摆起几张方凳,或干脆席地而坐,打几圈牌下几盘棋,抑或拉一支二胡,唱几曲采茶戏……那种神韵,那分惬意,不免让人羡慕。入了夜,城墙也不寂寞,城下公园里的空旷地,成了人们跳健身舞的场所,从那里流淌出最时尚、最市井又最温婉的音乐,转出简单却又欢快的舞步。

每逢假日,八境台下面游人如织,从他们那愉快的表情和如花的笑靥中就能够看出,这时代人们的生活真的很美好。这些,当年筑城建台的孔使君没有看到,为之作序赋诗的东坡公也没有看到,我想,这国泰民安、安乐祥和的景象正是他们所期望的。真想在台下捧诗文而立,高声吟诵:“坐看奔湍绕石楼,使君高会百无忧。三犀窃鄙秦太守,八咏聊同沈隐侯。”“故国千峰外,高台十日留。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倘若孔使君与苏子此刻正在台上把酒临风,故国神游,这一切能系住他们的归舟吗?

老码头情思

千古以来,码头(渡口)就是一个承载离愁别绪的地方,龟角尾也不例外。自两晋时期始,北方连年战争,因躲避战乱而南迁的客家先民多半从这里弃舟登岸,踏上赣南的红土地,在这里落地生根,成为中华民族独特的一支民系——客家人。“客家赣南”也成了这一方水土的代名词。

“客家“二字,最早见诸文字的是在康熙年间广东河源紫金县的地方志。后来,广东和平县进士徐旭首次为客家正名,曰其为:“今日之客人,其先乃宋之中原衣冠旧族,忠义之后也。”一九三三年,客家学者罗香林详细论述客家之源,有了五次大迁徙的立论。按照他的立论,客家是指从西晋永嘉之乱开始,中原汉族居民历经五次大规模南迁抵达赣、粤、闽交界处,经过千年演化最终形成的相对稳定的民系。翻阅大量的书籍后,始知,“南迁”这两个普通的汉字,这里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动感。赣州是南迁先民的最初落脚点,而八境台下的龟角尾老码头,是先民们登岸的地方,所以在我心中有着很重的分量。

初到赣州时,总把龟角尾老码头当作可欣赏的风景来看待,去看了后总会觉得有些失望,总是觉得老码头的名气远大过实质的观赏性,不过时时在心里安慰自己:为着客家先民南迁登岸处的气魄也该去看一看呢,有这么悠远的历史撑腰呢,倒也不会过于枯燥的,也值得去吧。

老码头建于何年?何人所建?我无法考证。现在看到的是由一块块条石砌就,一级级台阶直伸到江面,台阶左右两侧各种着一棵大榕树,树龄越二百多年。左边那棵傲然挺立,冠如巨伞,遮天蔽日,枝叶随风摇曳,仰望树冠,总觉得它在诉说着什么,就像一位父亲用刚毅而无奈的目光注视着远行的儿女;右边那棵向江面倾斜着,一枝巨大的枝丫直伸到江面数米,枝叶亲吻着江水,仿佛是来送儿女远行的慈母,难舍那份离情,匍匐在地伸出手臂扯住儿女的衣襟,看了总让人联想到肝肠寸断的别离。老码头是最能见证一座城市的历史和文化传承的,赣州是客家摇篮,常住居民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客家人,而他们的先人又是从这里上岸进入赣州的,那么,这座城市的历史和文明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两棵老树,和码头一样,阅尽人世的沧桑。

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是塞北游子的缘故吧,在赣南日子久了,总喜欢来这里感受乡愁,来到此处,码头那份特有的情怀总是很轻易地触动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心底的暖香不经意间就沾染了这分忧伤,时常一个人站在夕阳下的江边,看天边的晚霞,望着被霞光染红的苍茫赣水,不知怎的,我的心中总是会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感伤,自己的思绪也仿佛游进了历史的长河。透过江面的薄雾,放眼烟波深处,看着波涛汹涌,在这古代运送物资和送行人远足的江面上,我仿佛看到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场景,仿佛看到神州大地上,客家先民五次大规模南迁的悲壮。或许是善感的缘故吧,站在这老码头旁,总是浮想联翩。想若干年前,客家先民们背井离乡,跨越千山万水,历尽千难万险,从富庶的中原大地来到这蛮荒之处,旅途劳顿,神情疲惫,忐忑地走向赣州这个未知的彼岸,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那一双双幽怨的眼睛在今天仿佛依旧灼痛着我的心灵。

而千百年来,在南迁的滚滚人流之中,文人雅士也应不计其数,一个个面如冠玉的书生,挑着书箱背着瑶琴弃舟登岸,从这个现在叫作龟角尾码头的地方,心怀忐忑,投入另外一个陌生,该留下多少嗟叹啊,我仿佛还能听到他们那颗善感的心因为激动而发出的怦怦心跳声,江面那一浪一浪的波涛,仿佛就是他们的心电图曲线。

文人雅士都是善感的,乡愁是他们永恒的话题,而人们大多喜欢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怀旧,龟角尾,这个弹丸之地,一定承载了太多的忧伤。千年前,在这里,是谁独立寒秋,凝望远方,看江水悠悠,落月摇情,想乡关万里,碣石潇湘,叹今夕何夕,欲乘月归去。千年前,是谁抚琴弄水,以解相思,冷月清流,在水一方,在江枫渔火的背后,独对岁月的苍凉?又是谁在这里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一年又一年,青丝垂暮,一代又一代,几度轮回,时光渐老,思念的背影却被拉长,千年以后,一样善感的我,依然揣摩着他们那一颗颗善感的心;千年以后,我一个客居客家之地的游子,徘徊在这行将淡出上千年世事纷呈的码头,依旧感慨万千,替他们重温着那分凄然。

在赣州进修的时候,如果不是下大雨,我每天都在傍晚时分从西津门登上城墙,到北门处下来,到龟角尾停留一个小时左右,沐浴着江风,无比惬意,身心感到极其放松。有一段时间,经常邂逅一对父子,父亲坐着轮椅,儿子小心翼翼地推着,沿着江边的护栏转来转去,然后,停在老码头左边的那棵大榕树下,老人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凝视着远方,儿子就扶着轮椅立在他的背后,老人的头发有点长,儿子时不时就帮他拂一下被江风吹乱的头发,真是一道感人的风景。有几次我都想走上前去和他们搭讪一下,可是终是没有勇气。有一天,儿子指着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榕树说:“爸,前几天我在办公室看见《赣南日报》登了一组赣州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是这龟角尾码头的,拍的是一个起重吊臂,就在那棵大树后面,编者还特地加了一段注释,让读者们注意起重机后面的大榕树呢,看了好亲切啊,我把报纸给你带回来了,等回家我找出来给你看看!”老人仰起头看着儿子,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得出,他好开心好兴奋,我甚至看见了他眼里溢出了泪水,也看见一串口水从他的嘴角流出,儿子忙掏出纸巾给他擦掉。我控制不住走上前去问道:“您说的意思龟角尾码头以前也承载货运吗?”男子看着我愣了一下说:“你不是赣州人吧,龟角尾以前是赣州最重要的仓储码头,赣州地理位置优越,‘南控北越,北达三江’‘据五岭之要会,扼粤闽之要冲’。是重要的水上交通枢纽,是南北方水运货物的中转和集散地,你看这里河滩空旷,水位深,又是千里赣江的源头,得天独厚啊,赣州以前没有铁路,过去,包括新中国成立后直到七十年代末,许多物资都是从这里运进运出的,清朝时这里还有义渡,就是免费为江两岸的居民送人送物,赣州人自古就古道热肠呢。我父亲就是码头工人,我对龟角尾好有感情的,小时经常跟父亲来玩,父亲中风了,偏瘫、完全性运动性失语,但是他心里明白,能听得懂我们讲话,所以我每天傍晚都推着他来这里,人都是怀旧的,我知道他对这里感情深……”我再次低头看了看老人家,他的眼里再次蓄满了泪水,但是却笑着向我张开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致意。我也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不知怎地,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我慢慢地踱步到合江亭里,远眺苍茫的赣水,一艘捕鱼的小船正从落霞染红的江水里缓缓驶来,欸乃的桨声里,一圈圈涟漪荡向江岸,捕鱼人那摇橹的姿态瞬间让我陶醉,“舟行碧水上,人在画中游”,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能看到这幅画面,真的令人感动不已。这美好的景象,也会让我暂时忘却感伤,可是脚下江岸上那搁浅的残舟依旧震撼着我的心灵,刹那间又让人想起那令人白发顿添的怀念……岁月渐渐远去,回忆和怀念,却永远在人们的心间。如今,渡口的那两株大榕树更加苍劲了,渡口的石阶缝隙里也长满了青苔,它在时间之流里空旷、悠远、寂寞地存在着,聆听来自不远处繁华城市的喧嚣。霞光透过繁密的榕树叶子,洒在一级级台阶上,留下渡口沧桑而美好的记忆,偶尔一阵风吹过,落下一两枚枯叶,仿佛是一帧帧记录渡口年轮的标本。

每次来到这老渡口边,总会莫名地感动,甚至默默地落泪,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了自己那远在天涯的故乡,那逝去的韶华,还是为千古以来,在这里上演过的那船载江承的离愁。江水悠悠,涛声依旧,心事随着流水汩汩地流淌,那翻滚的浪花,不经意中翻动我曾经青春的韶华。掬一捧沾了思念的霞光,洒进北去的江水,那泛起的淡淡涟漪,是我无穷的思绪。我的客家先民们,此刻的我,是否亦如千年前的你?如今,我已在这里落地生根,面对着日暮时分浩渺的烟波,有时会突然间无比感伤,不知道该想南北方哪一个家。此刻,我真想化作一株榕树,远离红尘的喧嚣,只安静地站在这里,见证一年年的草长莺飞,千帆竞过。

龟角尾,曾经繁荣的码头,已被漫长的岁月遗忘,早已没有渡船停泊,没有货物转运,只有鸥鸟飞过,留下悲凉的啼鸣。“相比较你往日的容颜,我更爱你这张饱经沧桑的脸”,这也许是对老码头最好的诠释。历史总是在不停地遗忘,这个历尽悲欢离合也曾经举足轻重的码头如今已颓废在了千年的尘埃中。不是遇到像我这样多愁善感的人,恐怕也不会把它的故事从故纸堆里翻出来。如今,江水依旧,两岸风光却已迥异。在古老的码头处,再也没有了离人苦苦等待的船。只有一首电视剧的插曲在我的耳边响起:“古渡口,千里我来访你,故地重温当年的故事。石阶依旧,印满岁月的足迹,缆桩如故,系着不尽的情思。年轻的艄公,似曾相识,那条渡船,飘向哪里……”

那么,就用这首歌来结束我的这段文字,告慰我无端善感的心吧。

纪念坛下

客家南迁纪念坛位于八境台下的龟角尾公园内。分为基座和铜鼎两部分,基座仿北京地坛的建筑形式,寓意客家人的根在中原,同时也体现了客家人以农为本的特色。它的三层基座、五级踏步都有着深厚的寓意。基座分为三层,象征着客家民系形成的三个阶段,五级踏步象征客家人的五次南迁。最精髓所在是基座上安放的高达五米、直径四点一米、重达八吨的三足大铜鼎——客家先民纪念鼎。据介绍,此鼎是仿照西周时期大克鼎,由青铜铸造而成,是目前客家地区第一大鼎。鼎上有华南理工大学客家研究所所长谭云亨先生所题的铭文:吾客家先民本炎黄子孙,肇自中原,两晋以降,因迫生计筚路褴褛,辗转南迁至赣南、闽西暨粤东,见山川毓秀乃辟家园生息于斯,时逢盛世岁在甲申,又值如斯木本水源恳亲盛会,择此北瞻中土东望八闽南眺五岭之赣江源头,筑圣坛铸宝鼎勒金铭以纪之,唯祈秉吾客志、彰吾客魂、聚吾客心、昌吾华夏矣!

颂曰:尊祖炎黄 中土发祥 兴诸赣闽 南粤其昌

脉续九州 帆济五洋 日久彼境 亦即故乡

围楼雄峙 山为歌场 门悬郡望 谱陈庭厢

汉唐风韵 习俗源长 崇德敦教 耕读自强

爱吾家国 传统维扬 客家儿郎 七尺昂藏

坛载厚重 鼎铸辉煌 光前裕后 硕勋流芳

鼎,自古就是一种神秘而重要的器物,古代视为立国的重器,是政权的象征。在这三水交汇、雄奇的八境台下,客家先民登岸处的龟角尾建客家南迁纪念鼎,更加有着深远的纪念意义。鼎庄严肃穆,静默中飘逸着一种客家人特有的亘古执着的精、气、神。就如藏民信徒朝拜大昭寺、穆斯林圣徒朝拜麦加一样,纪念鼎是客家人精神和情感的依托地。很多客家人来到此处,也是虔诚顶礼膜拜。

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提着袋子到大鼎下,把手里的东西悉数放到地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大鼎拜了几拜,然后又提起东西退下来,坐到一棵榕树下的石凳上,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到石凳中间,原来是核桃。她拿出一个小夹子,开始夹核桃,奇怪的是,她似乎对核桃仁没有多大兴趣,只是随便地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而是每夹开一个核桃,总是小心翼翼地把两瓣核桃仁之间那层木质的状如蝴蝶的薄膜拿出来,放到一个容器里,令我诧异万分,不觉走到近前仔细观看。她对我友善地笑笑,我也笑笑算是打招呼了。我说阿姨,你把核桃仁中间的膜留起来做什么呢?她竟对我说这可是好东西,宝贝啊,你不知道?这是一味中药,叫作分心木,有补肾、固肾的作用,治疗尿频、尿多、腰酸,还可以活血、补血,最主要的是可以治疗顽固性失眠,有特效呢,只要每次三克,早晚泡茶喝就行,要坚持喝久一点时间,没副作用的……原来这样,作为临床专业毕业的医生,我真的有些羞惭。想着自己也有失眠的毛病,回去不妨试试吧。继续闲谈中,她说她姓张,祖籍河南濮阳。老人说,你知道吗?那里可是张姓的发源地啊,我们老祖叫张挥,那里有他的祠堂和陵墓呢,我父亲那辈人曾回去拜谒过,可惜我没回去过,听说广东梅州有中华百家姓祠堂,有老祖张挥的牌位和画像呢,真想去看看啊,可是没有机会,远,太蹩脚,年轻人没时间带我们去。分心木是当年我们家老祖先从中原南迁到这里时,水土不服思念家乡,害了严重的失眠症,幸好有从家乡带来的核桃,不知怎么突发奇想,用分心木这东西泡水,吃了就好了,偏方治大病啊,一传十十传百,就流传下来了,分心木,分心木,这名字就有意思啊,我老祖先们从中原逃难来到这里,可不是心酸、心碎,分了心了,不易啊,唉……现在好了,天下太平了,不用背井离乡了,条件好了,交通也发达,满大街核桃卖,这不我又买了几斤,砸开,核桃仁给孙子、外甥们吃,健脑益智,这宝贝我自己留着用,我害失眠症等好多慢性病得长期服用的,只是要积攒这么多分心木也很不容易,得慢慢积攒,不然就要到中药店去购买了,我感觉药店的怎么都不新鲜,还是自己买来好,对了,这东西能补肾温阳,对咱女人冬天手脚冰凉,也有效呢,这也是我们先祖的秘方呢,你也告诉你朋友吧,反正没副作用,她笑了笑,诚恳地对我说。你看我这篓子,是柳条编的呢,也传了有三代,据说也是先人们回祖籍时带来的,还是我从娘家顺来的呢,说完老人又咯咯笑起来。我仔细看了看,确实是柳编工艺,只是上面涂了油漆,可能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吧,看不出确切的颜色了,又像红色又像紫色。我突然想起,我娘家也有一个和这几乎一模一样的篓子,用来装围棋的,据说也有些历史了,看来,这还真是北方的物件。可惜,晚上打电话给母亲,问起来,母亲说,几次搬家,前几次还在,现在不知道哪去了,大抵被小辈们当杂物给扔了,唉……

大鼎下面一排榕树下,还有很多打陀螺兼卖陀螺的人。他们个个技艺高超,换着花样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一个个大小、形状、花色各异的陀螺在地上飞舞着。那陀螺有的直径达十几厘米,有的小巧得用拳头可以攥住。有的带彩色的花纹,有的带彩灯,让人眼花缭乱,有的还发出奇特的鸣叫声,我看了非常眼热,这正是小时候我们常玩的游戏啊,我一直认为这是属于北方人的,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这么火爆。小时候,在家乡,每到严冬时节,江河封冻,我们一村的小孩子便都来到冰面上,拿着自制的皮鞭和梨木雕琢的陀螺,大显身手,一决高下。但是我那里,陀螺并不称作陀螺,而是叫“冰猴”。如今在几千里之外的南国再次看到,感觉万分热切。一位打陀螺的老人停下来,见我观看得如此痴迷,和我攀谈起来,他说他的那个带白色褐色条纹直径十几厘米的陀螺叫大力陀螺,全钢制作的,重量有十斤呢,那个会发光的陀螺叫激光陀螺,发光不是因为装了彩灯,而是有什么高科技解释的原理呢,他说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了,那个小巧的会发声的陀螺叫鸣声陀螺,古称空钟,中间是镂空的,因高速旋转时有空气出入才会发声。他说不要小看了这简单的玩具,很有历史的,宋朝就有了,叫千千,明朝时正式叫陀螺,还有诗为证呢: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死,踢毽子……(后来,我在百度里查到,这首民谣出自明代刘侗、于奕正合撰的《帝京景物略》一书,那里确有对陀螺的描写)我不禁感叹:小小的陀螺学问还真大。当我问及他陀螺是否与南迁有关时,他说那肯定有关系的,我们都是客家人,祖籍在北方中原一代,这东西肯定是随人迁来的,那边纪念坛的大鼎上有铭文记载我们客家人南迁呢,你有没有去看看啊?见我点头,他又向对面的两棵大榕树下的古渡口努努嘴说,你可晓得?那里就是我们祖先登岸的地方,世客会时立了一块牌子:客家先民登岸码头,不知啥时被人毁了。我在这里打陀螺,还有怀念故土的意思呢。我特别感动,很想说,我的皇天后土啊,你看见了吗?纵时光更替,岁月流逝,可是绿叶对根总有无穷的思念。

每次去纪念坛,总有很多感慨,夜里,闭上眼睛,总是觉得有一个峨冠博带的老者影子在我面前飘来飘去,总是联想到那老者在当年的某一个节日带着一群族人在这纪念坛处撮土为香,对着北去的苍茫赣水遥拜故土。仿佛看见一颗颗思乡的心、一行行男儿的泪。心痛再一次袭来。我的客家先民,八境台上是否曾有过你手搭凉棚在落日的余晖里北望乡关的身影?古渡旁的两棵榕树是否当年你亲手所植?数度枯荣,一代代传承至今,大鼎是否就是你的灵魂栖息地呢? lnFNEU2XN+iDJyQwj+UDteM8tjzFYinUQBqQTiJMlRWTbu9HTklym3reKaSAoi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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