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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楼的守望

每座城市里,都有一些瑰丽诱人的角落,让这座城市神秘迷人。

我们医院后面是小城的老城区,其中最长的一条街道官称解放路,但因其临桃江,小城的人们习惯上叫它为河边街。河边街,是小城唯一幸存骑楼的街道,“南国多雨天,骑楼避风雨”。骑楼是岭南的特色建筑,大约在清末民初时传入赣南。青砖砌就的廊柱,外面粉着白灰,杉木楼板,楼上用木板代替青砖做外墙的阁楼,雕花的小轩窗,一切都在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这条老街历尽了世事的沧桑沉浮,百年的岁月里,不知承载过多少过往行人的匆匆步履。而今,两旁的骑楼都已经很破烂,墙皮有些脱落,露出一块块青砖,墙上用墨汁写的字也已模糊。竹制的晾衣竿、木制的栅栏、又长又窄的木楼梯……一切看似简陋而又破旧,却又把这座城市的历史信手拈来。年长者,可以从中寻到逐渐被淡忘的童年记忆,感受那种怀旧的情怀;年轻人则可以在其中看到本土文化的历史渊源,以此来探寻小城的多元文化及各年龄段各阶层人们的生活面貌。光阴流逝,带走了许多陈年旧事,只留下这满目苍凉。一栋栋骑楼,除了楼下的大排档、食杂店、刻碑坊、香烛店、瓷器店等,阁楼上多已不能住人,只堆放一些货物或者杂物。如果你想寻觅小城的古老文化和特色文化,一定要来这里。这里有老妇人挑着箩筐卖蓝巾帕、各种头上的装饰品、绣花围裙、婴儿虎头鞋等;有小摊卖烫皮和蕲艾油果、石磨豆腐花、黄酒、磨斋等特色客家食品,还有坚守在逼仄阴暗老屋里满腹故事的客家老人。

老街的中部有一座骑楼,阁楼外墙板壁上雕刻着精美的百鸟朝凤、二龙戏珠、鸳鸯戏水、海棠花等图案,显得尤其与众不同,也许在当年属于豪宅。许多年前,这栋骑楼一定是主人最引以为豪的财产。每次从楼下经过,我都禁不住浮想联翩,仿佛看见一个世纪前骑楼的落成典礼:张灯结彩,高朋满座,肴香酒洌,觥筹交错,穿着绸缎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的主人笑容可掬,站在门口拱手招呼着来客的场景。阁楼的廊檐下每天都晒着几件老年女式服装,说明还有人长住在这里,而且是一个老年女人。我每天都是在早晨买菜或者晚上散步时经过这栋骑楼,夏天只看见开着窗户,没有见到过楼上的人,这谜一样的人到底是谁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骑楼对面开了一家棋牌室,老板是我一个同事的远房亲戚,和她一起去买菜时,我们经常到那里驻足寒暄一下,渐渐地也就熟络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无意中得知,那老板竟是阁楼上老人的亲戚。

一个轮休的日子,我一早就来到骑楼对面的棋牌室,并不打牌,和老板闲聊着,只是为了观察骑楼上的动静。大约九点钟的光景,骑楼的窗户突然打开,看见一位老妇人出现在窗前,她的手里好像提着什么东西,天蓝色的半旧衣衫,花白的头发,古铜色的满脸皱纹的干瘦面庞,阴郁麻木的面目表情,看上去就像从旧戏文里走出来的。与她眼神交汇的一刹那,我突然打了个寒战,不由得移开目光,低下头来。但是,我感觉楼上的老妇人还在看着我,不用再抬头看她的脸,我就能感觉到她目光的犀利和神秘。忍不住再抬头看看,果然不出所料,她还在盯着我,大概看见我也在盯着她,她匆匆闪身进入阁楼内。但,不多时,又看见了她出来,她用一根带叉的竹枝往廊檐下的竹竿上挑湿衣服,脸上还是那种麻木的神情,但是在麻木中似乎又透着一种淡然的神态,她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嘴角竟然泛起了一丝微笑,只一瞬,便又毫无表情地闪进阁楼,并且啪的一声关上了小轩窗。老板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讪讪地对他说:“对面楼上这老人家挺有意思的,不愿意人家看她,把窗户都关起来了。”“你说她啊,她是我的大姑啊,你没见刚才她在对我笑吗?这就是最好的表情了。”“你大姑?”我惊呼一句,心里美极了,歪打正着,我算是找对地方,找对人了。

“我大姑,以前是县城下圩村有名的美人,人称下圩一枝花呢。从小订的娃娃亲,就是谢坊的曾家,也是有名的大户,夫婿在赣州府读书,擅长绘画和木刻,你看那板壁上都是他的杰作呢,室内还有很多呢。我爷爷喜欢女婿喜欢得不行,十七岁上就给他们成了亲,谁知道,第二年就开始闹日本了,我姑父毅然投笔从戎,开始还有信归,可是后来就没有了消息,我大姑就等啊,等啊,等了十年都没有音讯。爷爷和他的夫家都劝她另作打算,可是她坚决不肯,她执意要等,就这样等到现在。这骑楼,历经了很多自然和政治的风雨,最后我爷爷临终前留给我大姑了,那里面有我姑父的木刻,这些年全靠那些陪着她过光阴呢,她在这里面住了一辈子,现在九十岁了,这几年几乎不下楼了,都是靠我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她还在等呢,我之所以到这里开棋牌室,就是为了照顾她啊。”

原来这骑楼里竟然藏着这么凄美的爱情故事,我大吃一惊,几近泪下。抬眼再一次仔细观望这座旧阁楼,无限感慨涌上心头。阁楼上的风景是老妇人和她当兵夫婿的杰作,可是却痛了我的心。虽然我只是一个观风景的局外人,但是,我被她的故事感动着,愿意在她的窗前站成一棵树,在那里陪她同呼吸,共流泪。

多年以前,站在阁楼上远眺,可以看到满眼的山,满眼的树,满眼的桃江碧波。她每天斜倚在楼头凭栏远眺,不知哪一条是遥远的兵哥哥归来的路。而今,视线被远处的高楼遮断,只有从木阁楼的花格窗里观望天空。现在,正是七夕时节,天上繁星点点,牛女相会,可她就算跨越银河也无法与他相见。她不怕天遥地远,此刻,只愿能飞奔到他面前,可他的兵哥哥在哪里呢?可惜她不是神仙,无从知晓,唯有靠回忆来慰藉自己。往事如烟,梦绕魂牵,增添着她心中的思念,纵然望断天涯,消退了红颜,也要等她的兵哥哥万年。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木楼依然存在,那故事已经被风吹雨打得斑斑驳驳,随光阴远去,淡出人们的视线,只留下苍凉的世事和她垂暮的面容。往事在她的心头刻上了历史的沧桑,这条老街日渐古旧,这座骑楼日渐颓废,门还是当年那扇门,窗还是当年那扇窗,木刻还在,只是不见了刻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一个人居住在空旷而又低矮的阁楼上,伴着寂寞度日。每天靠回忆和擦拭木刻打发时光。她不是接受宿命的安排,而是一切都是出于自愿。心甘情愿地在现代的城市中画地为牢,过着欧洲修女一样的生活。她的眼神被岁月打磨得阴郁而又犀利,但是丝毫看不出幽怨。她以固守传统礼仪的方式,维护着心头的大爱。我想她一定是个情痴,但也是被现代文明遗弃的可怜人。可是,他的侄子说,她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相信爱情的承诺,她只是在等,等待夫君的归来,只是时间长了些。那分爱始终在她的心头,那个人始终在她的心中鲜活着。突然想起我的姥姥和她失散多年的妹妹的故事。我的姥姥有个习惯,每天梳妆时一定拿出一个银钗,看了又看,插在头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然后再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妆盒里。银钗是她妹妹当年送给她的嫁妆,她的妹妹二十年代曾在沈阳读大学,经常参加爱国学生运动,后来莫名失踪了,新中国成立以后,虽多方查找,却再也没有了音讯,她只有睹物思人,以此怀念妹妹。一次,我说,姥姥,你妹妹就算没在战乱中死去,说不定现在也去世了,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是老寿星。姥姥生气地说,不可能的,我都还活着,她是不会死的,她怎么会死呢?是啊,思念的人永远活在心中的。

知道老妇人的故事后,我突然对人生有了不同的理解。衡量一个人是否虚度此生,应该有两个标准,一是她有没有值得回忆的往事,二是她是否出现在别人的回忆里,多年以后,是否有人还记得她曾经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我想老人家是做到了的。

天空还是那片天空,大地还是那片大地,老街还是那条老街,骑楼还是那座骑楼,痴心的人儿还在执着地守望着。这看似普通的街巷、骑楼却蕴涵着那么丰富的历史,那么动人的故事。岁月的河流从街口涌到街尾,始终带不走小城人们对这条老街的深深眷恋,带不走这一片滚滚红尘中情的传奇。 SrwtGKPNNnDwwaD6c1pYV22tRJ08iIObCgcabNUA7dRNSKQRUnVN2ZIJwva/JE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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