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文友小聚,相谈甚欢。席间,一位文友突然对我说:“你说话和做事总是带着一股北风的味道。”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记得当时我听了心里不但不反感,反而还挺惬意的。随口回了句:“那自然,我是北方人,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嘛。”大家都竖起大拇指。
素喜《古诗十九首》,对那首《行行重行行》自然是极喜欢的。也许是因为际遇的关系吧,对“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两句尤为喜欢,因为我是嫁到南方的北方人。定居赣南二十多年,依然保留着很多北方的习惯。北方的故乡是我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能不依恋吗?我经常也用这两句诗来安慰自己,但是从没有往更深层的意义上去想。
那年冬天,我带着小儿子去市里一个人造的景点——冰雪大世界去玩。这座城市的冬天也是温暖的,那天的气温更是达到了二十九度。我和小儿子在那个封闭的人造冰雪大世界里穿着租来的羽绒服嗨得昏天黑地。我多半是因为怀念过去的日子,而小儿子是因为第一次看见冰雪兴奋。滑冰、铲雪、捉雪花,竟然忙得我们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里热汗横流。
小时候,对于冰雪我是既喜爱又憎恶的。那时家里贫困,肚子里没有油水,身上没有御寒的好衣服。臃肿而又肮脏硬化了的棉衣,总是冻得我拱肩缩背不说,还常常使我羞愧难当,不敢傲气地站在人前。那时听老师说,南方气温高,四季常青,不用穿棉衣。所以我总是想要是生在南方该多好,就不用因为没有好的御寒衣服而挨冻受讥笑了。长大后,自己有能力了,可以买得起像样的御寒衣服,可又来到了地处亚热带的赣南,不用穿太厚的棉衣,我竟又怀念起北方的冰雪来,一种深深的失落,总是充斥着我的心。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童年在北方牧马,马在春日里扑青时的场景:为了能吃上一口青草,一匹匹马冒着生命危险争先恐后地去悬崖边上,甚至坠崖丧命。我一直在想,如果把它们带到亚热带的南方,一年四季满眼的青草,它们会怎么样呢?会一生幸福地生活在满足里吗?还会想念北方的故乡吗?
从冰雪大世界出来时,已是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刚从密室里出来的我几近眩晕。因为出汗和不知被多少人租穿过的羽绒服本身的气味,使得我浑身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换下衣服后,我站在更衣间的电风扇下,一阵狂吹,直吹到自己瑟瑟发抖。小儿子因为滑冰、铲雪、捉雪花玩得太累了,出了一身汗,换上自己的衣服后,就嚷嚷着“饿、饿、饿、饿死了”!等不及我带他出去饭店里吃,就在门口卖烤肠的摊子上买了几根烤肠和一杯奶茶,大嚼起来。我最受不了烤肠那种奇香冲鼻的味道,跟小儿子说我先去透透气,便向前面的空旷地带走去。远远地我看见那里长着几棵榕树,树下有几张长条靠背石椅,想着可以到树荫下去小憩。走到近前我才发现,榕树旁边的空旷地带竟是一个用不锈钢栅栏围起来的跑马场。
时值正午,没有人骑马,偌大的跑马场里空空荡荡的。马厩就在我的不远处,一个饲养员正在往一排洋铁皮做成的马槽里加青草。我看见七八匹马,黑色的居多,还有两匹白色的,都矮矮的。瞬间我就来了兴致,从小家里就养马,我对马是很有感情的。这几匹矮矮的马显然不是我家乡的品种。我心里一直嘀咕着这些马是什么品种,蒙古矮马?还是什么其他品种?同时我也在想着这些马真的很幸福,要是在北方,这样的隆冬时节,它们只能嚼干草了。正在这时,只见饲养员又从旁边一个带着铁门的马厩里牵出一匹高头大马来,边走边用当地的方言咒骂着。马是枣红色的,很瘦,但是却比其他马身形高大得多。我一直觉得马是北方的物种,自小我就是在马车上长大的,先前的生产队和联产承包后家里都养马,我对马有着特殊的感情。儿时牧马的记忆倏地浮现在眼前,瞬间使我心潮澎湃起来。在几千里之外的江南看到马,让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我忽地站起来,向马厩方向走去,正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因为远嫁,中午和母亲煲电话粥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这正是母亲吃过午饭收拾罢、准备上床睡午觉之前的时间段。母亲一向有这个习惯,午饭后,一般过四十五分钟再上床午睡,她说要等着饭菜消化一下才好,要不胃会反酸,这也就是我们医学里说的反流性胃炎。我很赞成她的这个习惯。母亲一般都是利用这个时间跟我煲电话粥,因为这个点我也刚吃过了午饭,说来好笑,她一是怕我直接上床,对胃不好,再是也心疼我下班后做了饭又要洗碗,用电话来牵制住我,这样我既不会直接上床又不用洗碗,老公看我有电话,肯定乖乖地去洗碗的,这也是一分掺杂着私心的慈母情怀吧。
我在榕树的阴凉里,背靠着跑马场的栅栏和母亲用我们的东北方言在电话里拉家常。因为远嫁,村子里每一个人都是我关注和惦念的对象,甚至连东邻的马、西邻的驴、前院的猫、后院的狗也都成了我惦念的对象,更甚连村口的老槐树、山上的古松都是我的关注对象。回去时,如果村里哪个地方少了一棵树,我往往一眼就发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啊。故乡的一草一木,甚至飞禽走兽对我来说都是亲切的。正聊得起劲,我突然觉得肩头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接着感觉有一股带着青草味道的热气喷在我的后脖颈处。我一惊,猛地回过头去。我看到,原来是那匹身形高大的枣红马正站在我身后用头蹭我的肩。我惊讶地望着它,和它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那马似乎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一步,但依然昂头望着我,嘴里突突突地吐着带着青草味的热气。“喂……喂……喂……,咋还不吱声了呢?你听不着吗?咋没声了呢?”母亲在电话那端大声地喊着,这时我才发现,慌乱之中我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键。我赶忙对着电话说:“妈,我在跑马场呢,我看马呢,这里有匹马跟我很亲,用头蹭我的肩膀。”“咦,南方也有马?去你那几次,还真没看见,真是稀奇”!那马听到我与母亲的对话,忽然间又躁动起来。它又走到我面前来,用蹄子刨着脚下的沙土,嘴里“咴儿……咴儿……”地叫着,显出十分激动的样子。
马不会笑,可是我分明看到了它眼里荡漾着满满的笑意。我用手轻轻在它的天灵盖拍了拍,它欢快地又突突突地向我吐了两口气。这时,饲养员拿着鞭子咒骂着从马厩那边跑过来。没等他鞭挞枣红马,我就赶忙和他搭话。我问他:“你们这里几匹马啊?”“八匹。”“都是什么品种的?怎么这匹马比其他的马高大很多呢?”“这匹是不久前从东北买回来的北方马,老板花了大价钱呢!其他的都是我们江西武功山那里买来的小矮马。”然后又絮絮叨叨地用客家话对我说:“黑马是为了那些参加各类考试的人准备的,他们在考试前来骑马,是想讨个吉利,成为出其不意胜出的黑马;白马是专门为情侣们来拍照准备的,白马王子嘛;这匹枣红马,是专门为那些现役军人和退伍军人准备的,它颜色好,高大威武,他们喜欢穿着军装骑这样的马拍照。可是老板看走了眼,这匹马你别看它高大威武,中看不中用,就数它最不好训,天天打都没用,没有一点灵气,听不懂人言!瞧它的膘都快掉光了,再好的青草都不愿意吃,老板后悔死了,怕死在手里。”我瞬间石化,我明白了,这枣红马不是听不懂人言,而是听不懂这里的南方话。它是听到了我和母亲打电话时的家乡话才跑过来跟我亲昵的,原来它也是他乡遇故知啊。它的“咴儿咴儿”的叫声,是在跟我诉说着它无尽的乡愁。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可它们的语言也跟人类一样,存在着诸多的语种,这匹马也有着它在动物世界里的乡音和方言。
中国的语言统称为汉语,也就是在汉民族中使用的语言集合,而普通话则是汉语中的集大成者。中国有九大方言,方言可以说就是乡音。“乡音”概而言之就是一个小众语言,多有地区特色。在我们这个疆土辽阔的国家恐怕有数万种之多,他们之中又多有联系,但也有区别,甚至同一个行政村里前村后村之间都有些差别。动物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呢?突然想起同事养着一条哈巴狗,是女儿从重庆带回来的,每天晚上让它趴到狗窝里睡觉时,同事总是打着重庆腔说:“窝窝头,窝窝头。”我总是笑她。她说:“你不信吗?如果换一种说法,它不会这么听话的,不是一天两天能听懂,得很长时间适应的。”于是她便给我实验起来。她大声地对那条狗狗说:“去,到窝里去!”那狗摇着尾巴,睁着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就是不动地方……
东北与赣南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东北平原上出生的枣红马,自小听的是如我那样带着北风味道的东北方言,而却被卖到赣南,它怎么可能听得懂这里的客家话抑或赣州城里的赣普话呢?伯乐不在,谁知马心呢?谁又懂它的乡音呢?“它是东北马,听不懂你的南方话!”我对饲养员说。饲养员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你看,他就是听到我说东北话才跑过来的,你不要打它,它得慢慢习惯,它跟人一样,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正在这时,一个老妪推着手推车来这里兜售煮玉米,她说有两个品种,一是当地的甜玉米,还有北方的糯米苞。“甜玉米甜着呢,糯米苞香着呢。”她又说。我想都没有想,买下了两支北方品种的糯米苞和一支甜玉米。我讨好地把甜玉米送给饲养员。然后,我伸手把其中的一支糯米苞放到枣红马的嘴边,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头,它一口衔了去,大嚼起来,喉咙里发出那种只有我能听得懂的欢快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我从小就听惯了。吃完后,我又如法递上了第二支,马依旧欢快地大嚼着,我的眼泪却围着眼眶打转。“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拍着马头叹息着说。此时此刻,这句诗只有我和马懂得。这时,饲养员说:“不早了,等下快有人来骑马了,我得把它牵回去了!”“驾!”这回他说的是普通话。那马顺从地跟着他走了。“哆啰,哆啰(我们当地唤马的语言)……吁……”我在身后猛地喊了一嗓子,枣红马一惊,瞬间就刹住四蹄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我看见了它眼里流下的泪,真的,是泪,一匹北方马在南方流下的眼泪。我朝它使劲挥挥手。“走吧,听话,驾!驾!”我喊着。马顺从地跟着饲养员走了,嘴里依然“咴儿……咴儿”地叫着。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我站在那里哀伤地念叨着。这是我今天为一匹马,一匹北方的马而读的第二首诗,我知道枣红马它能听懂。
苍茫的赣水在远处不停地向北奔流着,极目北眺,我感觉到了灵魂的苍凉。透过枣红马的叫声,我似乎触摸到了它的灵魂。枣红马一定也知道,那是家乡的方向。南方冬日里火辣辣的阳光照在马背上,这匹带着离愁别绪的北方马,这匹在乡音里流着泪的北方马,这匹在异地他乡里饱受着虐待的北方马,在无限凄凉中默默忍受着苦难。这个苦难的牲灵,让我的心震颤不已,我仿佛听到了它无声地诉说,这些诉说,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此后,会在我无眠的夜里,火一样地燃烧,灼痛着我的心。也许我走以后,东北方言在这匹枣红马的身上,将成为广陵散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