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浙江省吴兴县竹墩村的人,但我出生在陕西兴安府属之汉阴厅(1883年),一直到24岁才离开陕西,回到故乡来,住了三年。
我的曾祖父玉池公是前清副贡生,终身清苦,课徒为生,冬夏一床席,无钱买书,尝手抄经籍,授子侄辈诵习,幼年犹得见其所写小楷《尔雅》。祖父拣泉公是前清解元,潘世恩、何凌汉的门生,在北京时,常为潘代笔;他的诗思敏捷,酒酣辄手不停挥,顷刻成章,书法颜董,有求之者必应,毫不吝惜,后随左宗棠到陕西,即未他往,曾任汉中府属之定远厅同知,有遗墨《赏桂》长篇古诗在城外正教寺壁上,后来我父斋公亦官定远,前后连任10年,我15岁时,已略知书字,因命我将祖父题壁诗钩摹一通藏之。父亲亦喜吟咏,但矜慎不苟作,书字参合欧赵,中年喜北碑,为人书字,稍不称意,必改为之,公余时,读两汉书,尤爱范史。我幼年在家塾读书,父亲忙于公事,但于无形中受到熏育。定远原是僻邑,而官廨后园,依城为墙,内有池亭花木,登高远望,则山野在目,河流湍急有声,境实静寂,每当课余,即往游览,徘徊不能去。春秋佳日,别无朋好可与往还,只同兄弟姊妹聚集,学作韵语,直至21岁,父亲见背,始离山城,返居长安。不久,即赴日本留学,未及一年,以旅费不继归国,遂奉母回吴兴。偶有所作,被同乡俞寰澄看到,游扬于盐商周湘舯、蒋孟苹之前,遂被延聘至杭州,为作文字。因早岁僻居陕南,既无良师可以请益,且以远处外省,又不能回故里应科举考试,以资磨炼,入学校肄业,更不可能,所以新旧学问,皆无根底,只以自己兴趣所在,是诗词与书法,因而不断暗中摸索,偶遇有人谈诗论字,即从旁注意听取,归而参之旧说,加以思考,信合于理,然后敢从其言,至今学习,犹循着这一途径。
我5岁上学,发蒙的李老师是一位年过七十的不第秀才,他却爱好诗歌,时常喜欢念几遍《千家诗》中的名句,如“将谓偷闲学少年”之类,给我们听,记得有一次,要我作一首菊花诗,你想让一个才念了几句“人之初”的顽童咏菊,不是在开玩笑吗?结果,老师替我作了一首了事。后来另请了一位湖南宁乡吴老夫子,这位老夫子自己虽然不作诗,但教我们读《古诗源》、蘅塘退士所选的《唐诗三百首》,我觉得很好,这位先生教人很严厉,我自小就没有记忆力,14岁那一年,因为背不过书,急得生了病,在家中休养了一个时期,颇感到轻松自在,于是乎一连读了几遍《红楼梦》,又看了一些小仓山房的著作,以及李杜韩白诸唐人的诗选,其中尤其喜读香山的作品,这样就引起了对于诗歌浓厚的兴趣,后来觉得袁子才不十分高明,就把他搁置不观,《红楼梦》却一直是我当时处世接物的指导,“五四”时代,有人嘲笑我为“红老”之学,就是因为我时常要引用这两部书的缘故。到了北京后,对于老杜、义山、牧之等人,认真地研习了一下。宋人诗山谷、后山是后来才读懂的,开始只爱读陈简斋诗,放翁所作,不尽爱好。《诚斋集》却以为是非阅读一过不可,我最不能领会的要算是梅宛陵诗,它太声希味淡了,也许再过几年去读,会懂得一星半点吧。我最爱南唐后主及冯、欧、二晏、山谷、简斋诸人的小令,慢词本不甚注意,直到六十以后,才学会作四声长调,柳秦苏辛,皆所欢喜,至于山中白云词则与剑南诗等视之。曲子也写过,亦止写过一些小令,没有继续去用功。
“五四”前后,曾作过许多白话诗,只是尝试而已,毫无成绩可言,前期所作,阿英同志为搜集抄成一册见赠,后期所作,未曾发表过,抗日战争时,悉数遗失了。
旧体诗稿存箧中者,尚有数百篇,前后印行者,只其中之一部分。
沈尹默
1957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