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条克的病：一位王子的相思之疾

安条克一世（Antiochus I Soter，前324/3—前261）是古叙利亚塞琉西王国的国王，面对强大的外部压力，他巩固了国家并促进了城邦的建设。公元前279年，高卢人入侵希腊，骚扰塞琉西王国时，他竟能利用大象，打败了入侵者，从此有了一个“救星（Soter）安条克一世”的名字。对于这样的人，也许只有疾病——相思之病才有可能击败他。因为如意大利学者巴蒂斯塔·弗里戈索（Battista Fregoso，1440—1504）所说：“当强烈的性欲望引起忧郁不安，燃起激情之火，烧热体液并损耗体内的能量时，‘爱情便不仅有如病态的行为，还真的是一种危险而致命的疾病’。”

当时，安条克确实患了这病，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于是，他父亲，塞琉西王国的缔造者塞琉古一世（Seleucus I Nicator，约前358—前281）便传唤他的御医、希腊杰出的内科医生克奥斯的埃拉西斯特拉图斯（约前304—约前250）来给他治病。

埃拉西斯特拉图斯来了，同时还有另一位医生希罗菲卢斯与他同来。两人来到王子安条克病榻前，见安条克躺在床上，十分憔悴，异常虚弱，已濒临死亡。他们先是像别的医生一样，对患者做了一系列的常规检查。使埃拉西斯特拉图斯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发现什么生理方面的疾病。因此，埃拉西斯特拉图斯猜测，他或许患的是心理方面的疾病。最后，埃拉西斯特拉图斯告诉老国王，说已经诊断出，他儿子没有什么生理病症，患的是相思之疾。“相思之疾？”那么，他爱上谁了呢？古希腊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普鲁塔克（约46—120）在《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中写道：

埃拉西斯特拉图斯……很快觉察病因来自爱情，很想找出谁是他热恋的对象，但是知道这件事很难着手。因此医生一直守在年轻人的寝室，只要宫廷里面的丽人前来探看生病的王子，他就仔细观察安条克的神色变化，从而知道灵魂深处的激情和爱好。埃拉西斯特拉图斯注意到其他妇女在场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只要斯特拉托妮丝出现，无论是她单独前来或者陪伴塞琉古一起探望……这时医生会看到安条克显现出萨福的各种症状：他的声音颤抖而口吃，面孔感到羞涩满布红潮，眼睛因偷瞟而闪闪发亮，皮肤突然不停地流汗，出现剧烈的心跳而且脉搏失常，身体的机能已经无法负担过度的激情，陷入昏乱和恍惚的状态，接着是脸色变得苍白有如见到的鬼魅。

鲁本斯画安条克王子的病

这斯特拉托妮丝（Stratonice of Syria）是马其顿国王“包围者”德米特里一世（前336—前283）的女儿，母亲是马其顿帝国的摄政者安提帕特（约前397—前319）的女儿菲拉。公元前300年，斯特拉托妮丝还不到17岁，塞琉古一世派人来向德米特里求亲，希望娶斯特拉托妮丝为妻。当时，不可一世的塞琉古一世在公元前305年称王之后，已经逐步将其国土最远扩展到印度，真是威名赫赫，“德米特里把这件亲事看成意想不到的运道，很快就带着女儿登船，率领整个舰队驶向叙利亚”。婚礼在皮瑞斯海滨隆重举行。虽然年龄相距甚大，几年里，两人过得还算和谐，甚至生有一个孩子。

由此看来，安条克热恋的斯特拉托妮丝就是他的继母。普鲁塔克说，安条克也为自己这违背人伦的情感深感内疚。但是对斯特拉托妮丝的爱的激情，纵使安条克激烈挣扎，仍无法摆脱。“最后他决定只有一死了之，借口患下重病，忽略身体的疗养也不进滋补的食物，让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终于到了憔悴、虚弱，甚至濒临死亡的地步。

安格尔的《安条克的病》

法国的雅克·费朗在1623年发表了历史上第一篇有关爱情病的论文《爱情病或性忧郁》（Jacques Ferrand： Maladie d'amour ou Mélancolieérotique ）。他称此病是“色情偏执狂”和“色情妄想”。二十多年后，在另一篇论文《色情狂，或论爱情之疾或性忧郁的实质、病因、症状、预后和治疗》中指出，医治此病最有效的就是性欲望的满足（sexual intercourse），以及娱乐、诽谤所爱的人及药物治疗等。

埃拉西斯特拉图斯可能也知道什么才是最有效的治疗。只是他怎么跟国王说呢？最后，他相信国王对儿子总是有一种亲子之情，于是找机会跟国王说，安条克患的是相思之病，只不过安条克所要求的爱情是不可能满足的，因此这病也就无法治疗痊愈。国王听后觉得非常惊奇，问为什么不能治好。埃拉西斯特拉图斯巧妙地说出病情。塞琉古听后说：“怎么会这样！为了我的儿子和唯一的继承人，要是没有其他办法达成治疗的效果，身为朋友的埃拉西斯特拉图斯为什么会拒绝奉献他的妻子，好去拯救安条克的性命？”（原文如此）听国王如此说过之后，埃拉西斯特拉图斯便乘机回答：“如果他爱上斯特拉托妮丝，即使你是他的父亲，所持的态度还不是跟我现在一样。”于是，普鲁塔克写道：

塞琉古说道：“啊，我的朋友，无论是出于人力或神意，能够转变安条克目前的激情到你所说那样，在我而言就是托天之幸。你要知道为了救安条克的生命，不要说我与斯特拉托妮丝分手，就是要我放弃整个帝国，都甘心情愿毫无怨言。”他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情绪显得非常激动。埃拉西斯特拉图斯看到这种状况，握住国王的手回答道：“从安条克的病情来看，已经不需要埃拉西斯特拉图斯，因为你同时具备丈夫、父亲和国王的身份，对于你的家庭而言，只有你才是最适当的医生。”

最后，塞琉古国王召开全民大会，公开宣布，他决定安条克成为亚细亚各行省的国王，斯特拉托妮丝是他的王后。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妮丝的婚礼于公元前294年举行。老国王声称，他有足够的权力让安条克服从他的命令，双方不至于产生芥蒂。他强调说，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有利于国家和王室的需要”，希望大家尽最大的努力，使斯特拉托妮丝了解所具备的意义。

据信，这年轻一对的婚姻是成功的，她为他生了5个孩子。作为对斯特拉托妮丝的爱，安条克将他所属的卡利亚（Caria）以她的名字命名为斯特拉托基亚（Stratonikeia）。

大卫画的《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妮丝》，1774年

都说只有悲剧性的爱情才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妮丝的故事似乎是一个例外。它作为杰出的伦理童话，感动过多少人啊！

沃尔夫冈·斯特乔夫在《艺术中安条克与美丽斯特拉托妮丝的爱》一文中写道：“安条克与美丽斯特拉托妮丝的故事或许称得上是世界文学中一个出色的伦理童话。它吸引了诸如瓦勒里乌斯·马克西穆斯、普鲁塔克、卢西安和阿庇安等古代作家，彼得拉克和文艺复兴时代的小说家，如菲利普·基诺和托马·高乃依的17世纪法国剧作家，以及包括温克尔曼和歌德等许多18世纪晚期和19世纪的经典作家。它也出现在许多18—19世纪的歌剧脚本之中。最后，它还在15世纪以降至19世纪的画作中留下显著的踪迹，后来在让-多米尼克·安格尔的一些最有意义的作品中到达了极致。”

的确，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的《安条克的病》（ The Illness of Antiochus ，1840）最极致地表现了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妮丝的爱情故事。

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妮丝的爱情一直是安格尔所喜爱的故事。最初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在巴黎向雅克·大卫学画时，他就了解大卫1774年获罗马奖的画作《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妮丝》；后来去罗马学画，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表示，“计划就这一题材创作一幅画”。他熟悉这故事的来源是普鲁塔克的《比较列传》，后来在创作此画时还曾对他的学生们大声朗读这故事。另外，安格尔喜爱音乐，他不但知道梅于尔以这故事创作过歌剧，大概还观赏过梅于尔这部歌剧1806年1月20日的演出。梅于尔的这部歌剧晚至1818年在安格尔家乡蒙托邦演出，一直都是保留节目，安格尔藏它的总谱，毕生都带在身边，常常颂唱。

安格尔从1836年12月16日开始创作《安条克的病》，最后于1840年8月在罗马完成。亨利·S.弗朗西斯在《安格尔：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妮丝》中这样描述画作所表现的一个瞬间：

……安条克躺在床上，患有一种怪病，正濒临死亡。他绝望的父亲裹挟在一袭红色的斗篷里，跪在床脚跟前，他的头垂了起来，沉痛中双臂伸向垂死的儿子。站在长沙发旁的医生埃拉西斯特拉图斯，将手按在安条克的胸上，觉得安条克的心脏很衰弱。而斯特拉托妮丝进房时，医生又感到他的心猛烈地跳跃，便认识到这青年的病是爱上他父亲这年轻的妻子。埃拉西斯特拉图斯见斯特拉托妮丝目光下垂、悲伤地离开很是吃惊。据传统所说，当塞琉古被告知他儿子的病因时，他为了挽救安条克的生命，自我牺牲放弃了他对自己妻子的爱。

是爱情、死亡和牺牲的主题，使一个大团圆的故事变得意外动人；又有安格尔的热情的表达，终于使这故事成为美丽的伦理童话。安格尔对自己的这幅作品很满意，自称是“我最伟大的历史题材的细密画”，还主张要为此画定制一个“最宽、最华丽而且尽可能是最富于希腊式的”画框。此画现藏于法国尚蒂伊的“孔德博物馆”（Musée Condé，Chantilly），吸引着无数的受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