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9世纪这段时间,每年秋天,伦敦东头的巴塞罗缪市集上常有一些奇特的展出,不仅有奇特的野兽,还有其他奇特的动物,如著名的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西拉斯·内维尔(Sylas Neville)在他的日记(1767—1788)中写道:“见有一残酷创造的怪物,两个脑袋、四只角、四只眼睛、四只耳朵、四个鼻孔的小母牛,它完全以这些(器官)来呼吸、吃食,以两口反刍。”在这头牛死了之后,内维尔就买下它的尸体去进行研究。比内维尔更著名的外科医生约翰·亨特也有这样的追求。
约翰·亨特(John Hunter,1728—1793)是英国病理解剖学的奠基者,提倡研究和实验的早期学者,在比较解剖学、比较生理学和比较病理学方面都曾做了大量重要的实验和研究工作。在看到1782年4月24日的伦敦《信使晨报》( Morning Herald )上登载下面这样一条新闻的时候,他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爱尔兰巨人。本周每日可在“春园”原“科克斯博物馆”旁手杖店雅致的大房间内见到这位奇特的爱尔兰巨人伯恩先生。他身长8英尺2英寸,可能是世界上个子最高的男人,据说只有21岁。他在伦敦不会停留太久,因为他计划很快就要去访问欧洲大陆了。
大画家雷诺兹画的亨特肖像
查尔斯·伯恩1761年生于爱尔兰北部靠近德里郡和蒂龙郡边界的一个叫“小桥”的小村子。他的爱尔兰父亲和苏格兰母亲都身材正常,他母亲被贬称是一个“粗声粗气的胖女人”。查尔斯婴儿时并不特别大,到了童年就“长得像一棵玉米秆”,且高度迅速超过他的玩伴。随着时间的过去,少年巨人的消息传遍全村。一个叫乔·万斯(Joe Vance)的办企业的演出经理人很快就从邻村得知此事,便说服伯恩的父母亲,说伯恩可以成为他们发财的门票。于是,万斯便作为伯恩的经纪人,让伯恩作为“奇人”在当地的集市上展示。很快,这位青年巨人展示吸引了各地众多的观众,远超出经纪人的期望,于是万斯便决定让这位“爱尔兰巨人”在全英国和欧洲各地去旅游并展示。
不过,约翰·亨特不像其他观众,他不是只想以好奇的目光去一睹这个奇特的人,而是希望能够对他做一番病理学的研究。他在等待,并雇用密探约翰·豪伊森时刻观察伯恩的行动,希望等伯恩一死,便马上能够获得伯恩的遗体,因为他知道,像这类身体结构不正常的人都不会活得太久。
巴塞罗缪市集上的展示,最初是每周6天,每天上午11时至下午3时、下午5时至8时,虽然收费高达2先令6便士,观众仍然络绎不绝。但一段时间后,观众对他的新鲜感渐渐减退了。伯恩本人的情绪也低落了,他开始酗酒,常常酩酊大醉,一次酒醉中,他带在身上的现款被窃。加上他原来一直呼吸家乡的新鲜空气,如今伦敦浓重的大雾,尤其是大城市肮脏浑浊的空气,使他很快就染上了肺结核,不时咳血。伯恩对自己这病的严重性深感忧虑。
查尔斯·伯恩生活在英国乔治一世至乔治四世国王的所谓“乔治王时代”(1714—1830)。英国学者温迪·穆尔在《约翰·亨特传》中写道:
乔治王时代多数惧怕上帝的人都深信,如果他们的遗体被解剖学家严重损毁,遗骨被撒于荒野,他们就再也不可能在末日审判那天复活了。由衷表达这种情绪的典型是(著名的伦敦)史密斯菲尔德肉市场的屠夫文森特·戴维斯,他因谋杀妻子,在1725年被判处绞刑时公开宣称:“我杀死了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我定会被绞死,但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让我被解剖!”
不过,更加直接的原因是乔治王时代的人们害怕解剖学家的刀。由于刽子手的技术很不严谨,罪犯们在泰伯恩(Tyburn)被处决时,往往都死于慢性窒息,而不是由于颈骨迅速断裂。随后,被放下绞刑架之后,在解剖台上偶尔又恢复意识的,也并非不常见到。众所周知,就有被绞死之后复活的事例。
伯恩也有这样的担忧。当他知道他被亨特看中,死了之后会上亨特的解剖台时,感到极度的恐惧。于是,他便将自己花得所剩无多的一点积蓄给了他的几个爱尔兰朋友,请他们以后将他的尸体运往“北海”,投入海中。这“北海”当时是指大不列颠、斯堪的纳维亚、德国、荷兰、比利时、法国之间大西洋边缘的海上。
伦敦皇家外科医学院展厅
但是亨特也抓紧时间,迅速行动。亨特探知到了伯恩委托为他自行水葬的人,便设法贿赂他们,让他们一接到伯恩的尸体,便立即转交给他。
如亨特所预料,22岁的查尔斯·伯恩终于在1783年6月1日于他的住所病逝。于是,买方与卖方在一家小酒馆里见面,为这笔交易讨价还价。卖方见亨特是一个为取得珍贵的生物学标本不惜一切代价的人,尸体的价格,据说从50英镑抬到800英镑,使亨特不得不去找人借贷。
查尔斯·伯恩的骨骼
巨人去世后,他的朋友们便依照他的遗愿,将他放置进一具特大的棺材里,并严密守护了四天。到了6月5日准备海葬那天,人们目睹这具包装精巧的棺材沉入海中时,根本想不到棺材里根本没有查尔斯·伯恩,而已经被暗中置换为一堆与伯恩等重的石块。原来,在爱尔兰巨人病逝的这天晚上,就有一辆私人马车停靠在他的灵车旁,坐在车内的亨特从半掩的窗帘内急不可耐地窥视外面的动静。不久,在妥善的安排下,伯恩的尸体便被置换转移到亨特的马车里,于是亨特匆忙赶回家中。为避免行迹败露,亨特立即肢解尸体,投入大桶中煮沸,以便顺利剥下肌肉,制成骨骼标本。在往后的年月,许多观众注意到骨头不正常的着色,但没有想到那是因为在桶内快速蒸煮的关系。
如今,亨特收藏有大量标本的“亨特博物馆”正在伦敦皇家外科医学院免费对公众开放。博物馆的中心,在其他展品的陪衬下,一个高大的照明展示柜里,就是查尔斯·伯恩的骨架。
直至今日仍在展示查尔斯·伯恩的尸骨,引发了强烈的争论。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法学院的托马斯·L.米恩泽和伦敦大学玛丽女王医学伦理学荣退教授莱恩·多亚尔在2011年的一期《英国医学杂志》(BMJ)上发表了《爱尔兰巨人的尸骨应被海葬吗?》( Should the skeleton of “ the Irish giant ” be buried at sea ?)一文,指出著名的“爱尔兰巨人”查尔斯·伯恩的骨架已经在皇家外科医学院的亨特博物馆展出了差不多200年。尽管了解这具骨架的来源和理应将它下架的正式要求,博物馆和学院的受托人却不遵守,这就违反了目前有关此类事项的政策,像伯恩本人在世时所做的那样,继续让他的骨架娱乐公众。就因为当时杰出的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约翰·亨特出于他个人的目的,决心要拥有伯恩的尸体,伯恩的埋葬的愿望不能得到满足。米恩泽和多亚尔强调:“事实是亨特明知伯恩对他心怀恐惧,却忽视了他处置他遗体的愿望。”米恩泽和多亚尔严肃要求:“已经做了的事不能改变,但是可以从伦理上给以矫正。”
耶鲁大学的外科学和医学史家许尔文·努兰在《蛇杖的传人》一书有关约翰·亨特的一章中说到约翰·亨特解剖查尔斯·伯恩是“医学史上最令人觉得毛骨悚然但又饶富趣味的注脚之一”,并提出批评:
事实上,其趣味性的根源在于其本身恐怖的细节、巨人的惊恐与冷静的医师毫不带感情地进行研究工作间明显的对照。……他们毫不担心这会危及医师一贯的人道主义形象,也无法去体会一般人害怕身后尸体被掠夺的担心……直至最近,还有许多研究者滥用自己身为科学家的职权,使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甚至凌驾于更根本的人伦道德律法之上。而且,心思愈是单纯的医学研究者,愈是热衷追求大自然的奥秘者,就越有可能有意或无意地去干扰到大自然其他生命的权利。
确实,约翰·亨特急切解剖查尔斯·伯恩的确既是这名医可贵的科学追求,也不得不认为是他的一次令人遗憾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