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893年,西格蒙特·弗洛伊德在他职业的初期,就在与约瑟夫·布洛伊尔医生合写的论文《关于歇斯底里的研究》中强调童年的经历对一个人的重要影响,尤其是童年时代遭受的心理创伤,因为“在创伤性的神经病中,起作用的病因不是那种微不足道的身体损伤,而是恐惧的影响——心理创伤”。作者特别指出:“任何一种引起不愉快情感的经验如恐惧、焦虑、羞愧或身上的疼痛,都可起这种创伤的作用……”后来,弗洛伊德对自己的这一观点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研究,探讨了童年生活中的心理创伤对莱奥纳多·达·芬奇、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艺术家所产生的影响。
据有关的研究,相信弗洛伊德大概未曾听说过蒙克,他的著作中没有提到过蒙克的名字,不然,他可能也会就童年的心理创伤来研究蒙克的绘画创作,写出重要论文来。很明显,童年的心理创伤对蒙克创作的影响异常突出。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生于挪威王国一个叫“洛顿”的小村子。一年后,他全家迁往首都克里斯蒂安尼亚,即今日的奥斯陆。5岁那年,母亲因肺结核去世,于是,他们两个孩子便由父亲和卡伦姑妈抚养长大。爱德华体质很差,每年冬天,他常常生病不去上学,便喜欢自己在家里涂涂画画。随后,艺术就占据了他的全部兴趣。到了13岁那年,他第一次接触到当地新成立的“艺术协会”的几个艺术家,很钦佩挪威风景画派画家的作品,并涂鸦式地临照着画这些作品,然后开始自己绘油画。1881年,蒙克进了他远亲雅可布·蒙克创办的“克里斯蒂安尼亚皇家工艺美术学校”,获得雕塑家朱利乌斯·米德尔图恩和自然主义画家克里斯蒂安·克罗格的指导。1885年,他第一次旅法,学习印象派,导致他画风发生重大的变革。1892年参加柏林的一次展览,让他表现主义的风格得到承认,随后创作出象征人类精神极度苦闷的《呐喊》等作品。但是综观蒙克的很多作品,忧郁、惊恐始终出现在画面之上。因为如他自己说的:“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恐惧、悲伤和死亡的天使就站在我的身边。”明显可以看出是童年时代的生活烙下的阴影。蒙克是度过了一个多么可怕的童年啊!
蒙克画像,1895年
在19世纪的欧洲,没有什么疾病比肺结核更普遍、更让人担忧的了。当时,这种消耗性疾病常常会使一个家庭中多个成员先后在童年或青年时代病逝。那时还不了解这病是怎么起因的,一般认为是因为父母“肺虚弱”而遗传,所以无法避免;也不懂得怎样医治,医治结果便都无效,被认为是一种“不治之症”。蒙克所在的挪威,情况也一样,甚至更严重,有统计材料说,1880年的肺结核死亡率仍占据0.3%。
爱德华·蒙克在克里斯蒂安·蒙克医生的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二。医生的职业在挪威知识分子圈子里是颇受尊重的。这虽然给蒙克以小小的安慰,但是他仍记得他童年时代对于疾病的挥之不去的恐怖心理。他回忆说,他深深记得,5岁那年,他和6岁的姐姐约翰娜·索菲,还有别的弟妹一起,站在母亲的病床前面,索菲唱一首《寂静的夜》,随后,他们的母亲便亲切地吻他们每个人。可是不久他们便得知,母亲就因那种消耗性的疾病死了。
在整个童年时代,蒙克自己也经常生病、发烧。到了10岁多些,他见他最亲密的朋友和玩伴、他的姐姐索菲总是窝在沙发里,盖一袭毛毯,压着枕头。1877年,她15岁他14岁时,索菲终于抗拒不住这神秘的肺结核了。索菲病逝后,丧姐的伤痛在蒙克的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只要有可能,他终究要把自己的这一体验转化到艺术中去。这结果就是蒙克在1886年完成的画作——影响深远的《病孩》( The Sick Child ),当时他还只有23岁。同样的画,大约每隔10年完成一幅,直至60多岁,蒙克先后在1886、1896、1907、1925年,连续创作出四个版本,以及很多幅习作,以至于索菲之死有如一部大歌剧中的主旋律,贯串蒙克整整一生。
蒙克的这些作品,都记录了他姐姐索菲病逝前的一刻。他在创作这些作品时,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这一使他陷入深重创伤的事件。画作典型地表现了索菲病逝前的一段时间:她无力地坐在病榻上,她的姑妈,那个黑发的老妇人,忧伤地陪在她身边。索菲撑着一只白色的大枕头,看着那面象征死亡的不祥的窗帘,脸上忧心地现出痛苦的表情。老妇人握着她的手,似乎想要安慰她,但是她自己的头也垂了下来,实在不忍心看自己深爱的侄女就要离开现实世界……
《病孩》,1885—1886年
《病孩》,1896年
《病孩》,1907年
《病孩》,1925年
蒙克开始画第一个版本的《病孩》是在1885年,当时他正第一次去巴黎,渴求创作出一幅优秀的作品,像印象派的经典那样,通过色彩和阴影将情感和情绪在画布上体现出来。他说:“或许有些画家能把床底下的尿壶描绘得比我好。但是画一个敏感的、在床上遭受痛苦折磨的年轻女子,她淡青色的皮肤和手在蓝色的阴影下变成黄色的一个美丽的肺痨女孩!这些你能想象吗?是的,描绘这样的手,表现它累了摊放在毛毯上,摆弄被单,又将毛毯折叠起来,那得是一种真正的技艺。是一条白色的毛毯,您没见过吧?总有一天,我就会画这样的一幅画。然后想象光线晒进室内,淡淡的光点落到暗黑的墙壁上。哦,那会是多么奇特的美——如此简朴而平和。”不难理解,他说的就是未来的《病孩》,《病孩》描绘的便是一种这样的情景。
托马斯·多曼迪在《白死病——肺结核历史》中写道:“虽然肺结核在19世纪已从大部分西欧国家慢慢退离,但在北欧却正接近它的高峰期,这或许是北欧艺术家最难以忘怀去描绘它的一个原因。在挪威,蒙克的老师克里斯蒂安·克罗格不止一次地画他患肺结核的姐妹,有如汉斯·海德达尔;瑞典有厄内斯特·约瑟夫森,丹麦有米歇尔·阿切尔。最恐怖或许最真实表现后期肺结核的是另一个丹麦人埃纳·尼尔森。”
请注意,多曼迪这段话是写在书中“浪漫主义意象”一章里的。蒙克的《病孩》可不浪漫。《美国医学协会杂志》的高级撰稿编辑M.特里萨·索斯盖特在1887年12月11日出版的该刊上诠释作为封面的《病孩》说:
《病孩》的主题——疾病、虚弱、死亡,在蒙克时代的绘画中颇为普遍。有些艺术家将这主题浪漫化,另一些则将它情节化,如蒙克的老师和同事克里斯蒂安·克罗格(在画中)把一朵正在萎谢的玫瑰放在他濒死的姐妹的手中。但是对蒙克来说,像死亡和濒死这样一个强烈的主题,不仅以浓重的阴影和暗淡的色调表现得简朴,还表现得真诚,如他本人在童年时代所实际感受到的那样。他不但要画水杯、汤匙、药瓶、枕头和沉重的床单等常见与疾病有关的单调的色彩和物件,还表现隔离、孤独、绝望、愤怒甚至内疚等不太明朗和比较模糊的形态和色彩。
对蒙克来说,他的真诚就在于简朴。他只画了两个人。一个妇女和一个女孩。那妇女年老而无活力,佝偻着,像忧伤一样沉重的身子,有如一块岩石压了下来。这个女孩,年轻而富有生气,洋溢着生命的火焰,但是她的身体,恰似蝴蝶死时留下的粉尘一样明亮、轻盈而脆弱。
这幅画最初以《习作》( study )之名在1886年的克里斯蒂安尼亚秋展上首次展出,不久之后便以《病孩》而闻名了,但在40多年之后,被纳粹看成“颓废艺术”而从德国的博物馆里拆下。斯蒂安·格罗阿德在《蒙克150周年:病孩中回忆的诱惑》(Stian Grogaard: Munch 150 Years : The lure of memory in The sick child )中从历史的高度准确评价说:“这是蒙克一生中最重要的画作。”确实,它表现了蒙克对他最亲爱的姐姐的怀念,是他全身心投入创作出来的作品,是“习作”又是“研究”,因而如他自己所声称的,这是“一次对灵魂的研究(study),在这里,我实际上研究(study)了我自己,以我自己作为灵魂的解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