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人,对人的尸体,一方面有一种庄严之感,同时又觉得是污秽的,不该去抚摸它。所以,对古人来说,尸体解剖是一个禁忌。这种观念极大地影响人对自己躯体的了解。虽然在特例下,古代对人体也曾进行过探索:如古希腊时代的埃拉西斯特拉图斯(约前304—约前250)和希罗菲卢斯(约前335—约前280),医学史家说,“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取得了很大的突破”。但是在公元3世纪之后,由于基督教的思想统治,认为损害人的形象和躯体就是对上帝的亵渎,教会又极力宣扬“上帝厌恶流血”,就更使人体解剖受到严格的禁止。虽然到了14世纪鼠疫流行之时,允许尸体解剖,也是临时性的个案。直到韦萨里的出现,才使解剖产生革命性的改变。
安德烈·韦萨里
安德烈·韦萨里(Andreas Vesalius,1514—1564)生于布鲁塞尔一个医学世家,他的先辈在医学界具有很高的名望。受到家庭的教育和家中丰富藏书的熏陶,韦萨里从小就立志长大后做一个著名的医生。
17岁那年,韦萨里进了创办于1425年的比利时第一所大学卢万大学,然后去巴黎大学进修医学。巴黎虽然受到欧洲文艺复兴新思潮的冲击,旧传统的影响依然很深,学校仍以教条的方式讲授古罗马医生加伦的理论。加伦以解剖动物所获得的知识来认识人体的结构,有许多错误。老师教授解剖学时,就是光宣读加伦的论文,不许学生提问,更不许怀疑挑剔。
1537年,韦萨里回到卢万大学后,为医学生们新开了一个短时期公开解剖课。随后先去威尼斯,再去了帕多瓦大学。在这里,韦萨里经过两天的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此后即受聘为“外科讲师”,负责讲授解剖学。
韦萨里在帕多瓦,1859年
担任教职后,韦萨里便以新的理念赋予解剖学。按照传统的做法,解剖学的教学都先是由老师大声朗读加伦的论文,然后让毫无解剖知识的理发师外科医生动手解剖,从尸体中取出器官,向学生们展示。韦萨里深感如此荒谬的“教学”,学生所能获得的知识,“还不及卖肉的屠夫可能教给他们的”。现在,韦萨里决心改革这一旧的做法,他不搬讲加伦解剖学,并摈弃理发师外科医生做解剖助手,而自己来亲自动手,一边解剖,一边根据人体的实际讲述。旅居巴黎的比利时画家爱德华·哈曼(Edouard Hamman,1819—1888)1859的画作《韦萨里在帕多瓦》生动地展示了他在帕多瓦大学的解剖教学。
通过这样的实践经验,韦萨里到了第二年,即1539年就出版了一部《人体解剖图谱六幅》。这六幅图,三幅是他自己画的,另外三幅是在他的授意下,由两年前在威尼斯认识的大画家提香的学生约翰·斯蒂芬·范·卡尔卡画的。只是这些解剖图虽然相当精美,还可以看出受到加伦的影响。后来,慢慢地,在一系列的异常艰苦的实践工作中,韦萨里对人体的结构有了精确的了解。他曾在1536年记述下一次他为了解人体的冒险经历:
……由于爆发了战争,我从巴黎回到卢万。在那里,我和著名的内科医师和数学家杰马·弗里西乌斯出去散步,沿着乡间小路为学生寻找能在路旁见到的被处决的犯人的尸骨。我忽然看到一具很像加伦提到过他曾看到的强盗的干尸,我怀疑鸟群把尸体的肉啄光,这具尸体就是这样,它的一部分被放在稻柴上烤烧过,再缚在一根木桩上。因此骨骼已经是光光的,只由韧带连起来,因而只保存了肌肉的起端和终端部分。……我看到尸体已经完全干瘪,没有滋润腐朽之处,就利用这意想不到的大好机会,在杰马的帮忙下爬上木桩,把股骨从髋骨拉了下来。在我拉的时候,肩胛骨连同手臂和手都脱了下来,不过一只手的手指骨、两块膝盖骨和一只脚都没有了。在几次往返中,我偷偷地把腿骨和臂骨运回,仍把头部和躯干留下,然后我在晚上让自己关在城门外,这样我才能把牢牢用链条缚住的胸骨取下。我实在太想把那些尸骨弄到手,因此我独自在深夜身处那么多尸体中费力地爬上木桩,毫不犹豫地把我那么想得到的东西拉了下来。我把这些骨头拉下来后就把它们运到距离较远的地方藏匿起来,等到第二天,我才能把它们一点一点地从另一个城门运回家中。
韦萨里最后将一块块的尸骨拼凑成一副完整的人体骨骼,并以一副猿猴的骨骼来做比较,认为这样有助于他的解剖教学,同时他还决心据此编出一部不同于加伦传统的全新的解剖学教材。
韦萨里的这部题为《人体结构》的著作于1541年完成。
一部用作教科书来讲述人体结构的著作,解剖图具有特别的重要性。因为如果仅仅用文字来说明人体的器官及其部位,没有视觉形象,就往往说不明白,有时甚至越说越模糊。所以韦萨里决心要在自己的这部著作中,以最精确的解剖图来显示他亲眼所见并确认的人体器官。他物色了最好的美术家创作插图,然后请最有才能的雕刻工进行复制,完成了300多幅解剖图。考虑到莱茵河畔的巴塞尔是瑞士和欧洲人文主义和宗教改革的中心之一,印刷条件优越,对印刷质量的要求也高。于是他不辞辛劳,把沉重的手稿和制好的铜版或木版,经由陡峭泥泞的山路,用驴子驮过阿尔卑斯山高峰,自己也亲自去了那里,具体安排和指导此书的印刷出版。两年后,1543年8月,《人体结构》( 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 )由出版家、他亲密的朋友约翰内斯·奥坡瑞努斯在瑞士巴塞尔印行,共663页,配有版画插图200幅。其中有一幅用在扉页上的图生动地表现了韦萨里1540年在帕多瓦解剖教室所做的一次公开解剖,最典型地反映了他平日里的教学情景:解剖教室是一间希腊式的椭圆形建筑,挤满了学生和其他被吸引来的人,甚至还有神父。在画面的正中位置,解剖桌上躺着一具女尸。虽然在获得的尸体中,极少有女尸,这是唯一用来解剖示教的一具。卷发短须的韦萨里正站在桌旁,态度自然地进行腹部解剖,并一一讲述腹内的器官状况。女尸上方悬着一具直立的骨架,是用来跟活体做比较的。女尸的下方是两位理发师外科医师,以往都是由他们做解剖的,如今是韦萨里讲授解剖知识并亲自动手解剖了,他们只好在那里替教授磨刀。画面的左下角和右下角有一只猴子和一只狗,是预备着可能需要用于解剖的。画面上方正中五根圆柱排列成行的地方,挂着一块横幅,上面用拉丁文写着:
帕多瓦医学院教授布鲁塞尔安德烈·韦萨里著人体结构七卷。
1943年,在庆祝《人体结构》出版400周年的文章中,美国芝加哥大学哲学系的马克斯·菲什教授称赞这幅插画堪称是韦萨里“教育改革的宣言”。
《人体结构》按骨骼、肌肉、血液和脑等9个系统进行详细的解剖描述,很多地方修正了加伦由于“解剖猴子所导致”的错误。对此,谦逊的韦萨里在书的“序言”中做了这样的说明:
我这里并不是在故意挑剔加伦的错误。我肯定加伦是一位大解剖家,解剖过很多动物。但他没有解剖过人体,因而产生了不少错误,在一门简单的解剖学课程中,我能指出他不下200处的错。不过我仍是尊重他的。
《人体结构》让韦萨里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但是因为此书对人体真实可见的描述,使宗教所宣扬的灵魂—肉体的关系失去了依托,也就必然会遭到攻击。教会和保守的医学界竭力抨击作者违背《圣经》和加伦的教导,是科学的叛徒和人体的罪人。最后,韦萨里不但不能继续进行人体解剖,连教授的讲座也没能保住。绝望之余,他烧毁了历年来的著作、手稿和札记,于1544年去了西班牙,先是做国王查理五世的御医,随后担任西班牙宫廷御医和国王军队的外科医生。但是宗教势力仍然不放过他。一次,有人告发说亲眼看到韦萨里解剖一位贵妇人的尸体时,被解剖者的心脏还在跳动,指责韦萨里解剖活人、杀人致死。韦萨里遭起诉,被宗教裁判所判处死刑。经新国王腓力二世干预,总算免于一死。但为平息宗教方面的情绪,经韦萨里本人同意,要他去耶路撒冷朝圣,忏悔自己的罪孽。可惜在1564年从耶路撒冷回来的路上,他突发高烧,在绝境中下了船,来到希腊伊奥尼亚群岛中的扎金索斯岛,于1564年10月16日死于岛上。
《人体结构》
在韦萨里结束他悲剧性的一生后的一年,1565年,《人体结构》印了第二版;不到半个世纪,此书已经被人们普遍接受,成为欧洲医科学校的通用教材。韦萨里的解剖工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医学史把解剖学分为韦萨里前—韦萨里时—韦萨里后三个时期。在韦萨里之前,解剖仅是为了解决疾病或者刑事案件的某一具体疑难而进行;韦萨里时解剖成为了解人体正常生理机制的科学;在韦萨里的宏观解剖以后,由于显微镜的发明,开创了微观解剖的新时期。只是今天,甚至是医科大学生,怕都很少了解解剖史上的这个艰难历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