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5月,父亲从北京大学毕业。同年11月,“文学研究会”正式成立于北京,他是这个研究会的早期成员之一,并长期参加了它的活动。
这年暑假后,他开始了教书生涯。当时,军阀混战,教育事业凋敝不堪,不少学校竟一连多少个月发不出工资来,教师也备受蔑视。父亲遍尝了“漠视的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他为生活和战乱所迫,有时是由于太认真而同校方意见不合,不得不辗转于江浙一带的扬州、杭州、吴淞、台州、温州、宁波和上虞白马湖之间,在许多学校教过书。虽然如此,他教课却从不马虎凑合,始终“亲切而严格,别致而善诱”,每每讲得满头大汗,并且坚持鼓励学生“多读多作白话文”,因而和同学们建立了十分良好的关系,到处受到学生的挽留。在很多学校,“或是凉风吹拂着的清晨,或是夕阳斜睨着的傍晚,或是灯光荧荧的良夜”,同学们时常找到父亲宿舍里来求教和谈心。正像一位当时的学生回忆的:“他把自己的生命全献给了教育青年的工作。”
就这样,父亲“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到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这“感着”的结果便是诗文。他的绝大多数新诗都是这个期间写的,其中包括著名的长诗《毁灭》《赠A.S.》《送韩伯画往俄国》等。散文《匆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温州的踪迹》等,也在这些年里写成。这些诗文,为“五四”前后开始的我国新文学增添了新的内容,并以其“漂亮和缜密”的文字与结构,尽了对封建的旧文学示威的任务,表明了“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
在此期间,父亲曾主张一种“刹那主义”,并表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这不是那种“只求刹那的享乐”的颓废主义,对于当时曾经流行过的这种人生观,他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倒是“深感时日匆匆的可惜”,自觉从前只看到了大处、远处,“却忽略了近处、小处”,而“不曾作正经的功夫”,因而主张“第一要使生活的各个过程都有它独立的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所企图的生活。”“我的刹那主义,实在即是平凡主义。” 他的散文诗《匆匆》和长诗《毁灭》,都体现了这种思想。也就是《毁灭》最后所说的:
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不再低头看白水,
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
别耽搁吧,
走!走!走!
这是不是针对宣传革命理想的先行者呢?当然不是。同一时期,他在南京见到邓中夏后,写了有名的《赠A.S.》,其中热烈地歌颂中夏同志“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并且说:“你的血加倍的熏灼着,在灰泥里辗转的我,仿佛被焙炙着一般!”对于那种不得不为小家庭奋斗的生活,他是感到羞愧的。但是,在反对说空话、唱高调和主张一种脚踏实地的人生态度时,却忽略了理想的意义和作用,因而,他又“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
1925年,清华学校开始从留美预备班改革成一所大学,设立大学部,特别是增设了学习、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课程。这年8月,父亲来北京,开始在清华国文系任教,从此,把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作了他毕生的事业之一,终于成为有名的学者和教授。
父亲的文学创作也从这时起,进一步转向散文;1928年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背影》,开始成为文坛上著名的散文作家。在他写过的诗歌、小说和散文中,散文的成就最高,影响也最大。他的散文,富有一种“至情和风趣”, “风华从朴素出来,幽默从忠厚出来,腴厚从平淡出来”。 而这一切,又是和他的人格分不开的。当我们阅读这些作品时,就仿佛感到一个诚恳、正直、谦虚而又认真的作者站在面前,就仿佛看到他由“狷者”而斗士的坦荡历程。他的作品所以使人感到极其优美,也正是这种小矫饰、小撒谎的朴素自然的美,和经过认真提炼的群众口语谨严质朴的美。他的散文一直保持和发扬了这种特色,因而长期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正如李广田同志所说:“在当时的作家中,有的从旧垒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是往往带来了西欧中世纪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 正是这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使他的散文在创建我国民族风格的全新的白话文学的过程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选自《父亲永远活在我心中》,载于《荷塘边的不朽背影:回忆朱自清》,江苏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扬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