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也曾经有人几次劝佩弦加入国民党,他都严词拒绝了,后来又有人拿来一张可以成为“特别党证”的党员表让他填,他仍不加入。他向孩子借了通俗的革命宣传的小册子来看,还借来了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看。他也曾多次和进步学生谈话,非常细心地倾听他们的见解。他对解放区作家赵树理“与人民共同生活,打成一片”、为工农兵服务的作品,给予肯定的评价。他的思想在踏踏实实地追求着进步。
抗战胜利后的生活仍是很艰苦的。国民党滥发钞票,物价一日几涨。人民在饥饿和苦难中挣扎,教授阶层的生活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家人口多,尤其困难。为了生活,佩弦不得不带着一身重病,拼命多写文章,经常写到深夜,甚至到天明。那时家里一天两顿粗粮,有时为照顾他有胃病,给他做一点细粮,他都从不一个人吃,总要分给孩子们吃。
这期间,佩弦进一步与中间道路划清界限,拒绝了中间刊物《新路》的邀请,并在“知识分子今天的任务”的座谈会上讲道:“知识分子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帮闲帮凶、向上爬,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都有这种人;一条是向下的。”向下就是向人民大众,他正是沿着这后一条道路前进的。他在许多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的宣言上签过名。当时,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呕吐很厉害,体重只有45公斤,医生说应尽快动手术。1948年6月9日,北平的学生举行了“反美扶日”的游行。佩弦以实际行动站在人民一边,他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签了名。他拒绝了美国侮辱性的施舍,并且让孩子立刻把配给证退了回去。他在日记中写道:“此事每月须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此虽只为精神上之抗议,但决不应逃避个人责任。”此时佩弦的身体已很虚弱了,脸色苍白,脊背也更弯了,走路都需扶手杖了。但他的精神是伟大的,他在中华民族的敌人面前傲然挺立着。
这时佩弦仍常常参加各种集会,并发表演说。他要编辑《闻一多全集》,要编写教科书,他要写论白话文的文章,他还要参加招生及学生毕业的各种会议,要与同事们讨论学术问题……有多少他热爱的工作需要他去做呀!但他深感自己已体力不支,深感身体重要。当时他已不能到医院去看病了,大夫来家看病时对他说:“营养全在菜里。”他便认真地遵照医嘱,大口地吃菜。虽然并不爱吃,但他仍是强迫自己吃下去。他在为生命的延续而挣扎着。为了完成《闻一多全集》,他在日日夜夜赶编着。他衰弱的身体已难以支持下去了。我特意在他的书房里支了一个行军床,书桌边放了一个痰盂。他要吐便吐,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便在床上躺一会儿。在他有生之年,终于完成了《闻一多全集》的编辑工作,了结了自己的心愿。
1948年8月4日早晨4点多钟,佩弦突然胃部剧烈疼痛,大口地呕吐。送到北大医院后,医生立刻让他住院,开刀做了手术。我非常着急,痛苦地守候在佩弦的身边。三四天后,佩弦的神志清醒了,在病床上嘱托研究院的试卷请浦江清先生评阅。他还嘱告我:“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8月12日,佩弦病情突然恶化,昏迷不醒……他与世长辞了。是被黑暗统治逼死的!是被旧社会杀死的!
13日上午,佩弦的遗体在广济寺下院举行了火葬。我与孩子们都感到无比悲痛,佩弦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的遗骨安葬于北平西郊的万安公墓。
(选自《忆佩弦》,载于《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