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慕尼黑大学汉学学位后,我接受大陆北京外文图书社之聘,于1983年2月底到达北京。同年春两家德国著名的高水准出版社(Suhrkamp和Insel),请我翻译沈从文作品,我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并立即着手和作者接触。我知道沈从文住在北京,他的《边城》Gladys译成英文,在图书社出版过。但我不愿通过作家协会或沈从文现在所属的社会科学院去见他,我找到了Gladys,请他们夫妇为我介绍这位30年代著名的中国作家,这样我的访问就成为私人性质。杨宪益是沈从文的老朋友,他为我写了介绍函,但告诫我说,沈从文最近中风,虽已由医院返回家中,但不见任何访客,我如果被拒请不要失望。
我计划译沈从文的《边城》以及一本他的小说选。但是很快我发现沈从文作品中有许多民间传说和方言俚语,很不容易翻译,特别是外国译者更困难。我向中国朋友请教这些问题时,发现对民间传说和儒家思想,中年以上的人还熟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中国文化似乎已全然无知。这种情况使我很痛苦,因为就是中国文化令我尊崇,才选择汉学作为自己毕生致力的学问。
为了翻译需要,我读了Gladys译的《边城》英译本。Gladys是杨宪益的夫人,她和杨在英国相识,当时杨还是个学生,后来她随杨同去大陆,为他生儿育女。可怜的Gladys,始终热诚、努力地工作,翻译了大量作品。1983年她已是七十多岁,虽然如此,我见她依然健捷如故(至少看上去是),仍为外文图书社努力工作,或许工作得过分努力。
如前所述,我本打算借助Gladys《边城》英译本,但是对照译文和原著后却发现许多有意义的词句,甚至段落都省略或简化了,沈从文小说独特风格的美全部丧失。很不幸地,西方不了解内情的翻译家却把北京外文图书社的翻译作品,视同原著来引用,这也是为何近代中国文学始终得不到国际应有的认同(如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因之一。
由于这种种情况,读者或许已可想象,我是如何盼望亲自会见沈从文,取得他本人直接的帮助。我已经知道沈的南方口音很重,因此请了一位南方人的朋友帮助我。1983年9月,终于机会到来,我一手拿着介绍函,一手挽着那位朋友,走向沈的住地,开始了我的第一次访问。
沈从文家离北京新火车站不远,我们按地址发现那是一座十六层公寓,像世界各地这类大楼一样,是个毫无特色的大水泥块。入口处壁上钉着一块木板,上写“社会科学院宿舍”。经过小小的走道,我们进入一个窄小阴暗的后院,再通过一道铁门来到楼梯间。那里虽有电梯却不能用,沈从文住在五楼,我们只好绕着电梯的四面外墙拾阶而上,因为没有灯,虽只是下午4点钟,已经黑得难以认出路来,最后我们终于站在沈从文的门前。门上有一纸条——“沈从文因病住院”,纸色发黄,显然贴有多时了。想到杨宪益已写信给沈从文介绍我们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敲门。
门开了,一位端雅瘦小的老年妇人出现在我面前,灰白的短发,明亮的眼睛,我立即意识到她一定是张兆和女士,沈从文夫人。我介绍了自己和我的朋友,她用清晰的普通话请我们进去(后来我知道她是江苏苏州人)。门并没有全部打开,我看到门后靠墙倚放着一张木床,后来知道这是为照顾沈从文病体的年轻亲戚准备的。沈夫人谦虚地让我们走进门厅。房子窄小得可怜,除了木床以外沿墙还放着不少杂物。门厅右侧是厨房和一小间,我们走进左侧的一间。按照北京的标准,这算是个大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窗前放着写字桌,两边靠墙是书架,高达房顶,其中一部分有玻璃门以防止北京有名的沙尘侵入。中间有小茶桌和三把椅子,门边靠墙立着一木质小立柜,上面放着盛有鲜花的花瓶以及两个刻绘着中国古代服饰的木偶。门边右方是张大铁床,上有一小灯,墙上贴着纸条,上写“请小声说话,病人需要休息”。床上半躺着一位老者,一条毛毯盖到他的胸前,蓬丛的发束罩着凹陷的面颊,嘴角满布着皱纹,鼻上架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他就是沈从文。他安详友好地望着我,沈夫人介绍后,沈仍不说话,指着床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把他温热的微微颤抖的手递入我的掌中。他试图开口说话,但声音极其低弱。我立即决定中止我的访问。
约一月后,我又来到沈宅。沈夫人请我先在右侧小间的木床上坐下(木床占小房一半空间),告诉我沈从文病情更坏,然后让我站在沈的房门外看去,我见他仍躺在铁床上,似乎正睡着。
(选自《我所认识的沈从文》,载于《执拗的拓荒者:回忆沈从文》,刘未鸣、韩淑芳主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