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初期,中国历史博物馆还设在故宫的午门楼上,按旧规矩是不许生火、点灯的。北京的三九天,朝阳未出,寒风扑面,沈先生便去上班,他身着灰布棉袄,常常两手捧块儿才出炉的烤白薯,倒来倒去地边暖手边站在天安门前一个避风的角落里,等候警卫逐一开门。
在文物历史的学习研究上,沈先生从不承认有“天才”,只知道勤奋耐烦忘我地劳动。他天天在陈列室、库房文物堆中转来转去,对万千种文物,一一细加探究,以一幅社会风俗画为例,大到人物服饰、家具器用、人事习尚以及作画材料,小至一环一佩、一点一线、一曲一伸,无不充满兴趣加以注意,他完全融化在文物考察之中了。那时,中午下班以摇铃为准,往往当管理员下午上班打开文物库房门时,才发现沈先生又被锁在屋里,而自己却正聚精会神地写记录材料,对于同事的道歉,反而感到愕然!
沈先生一生手不释卷,博览众典。对于各种杂说笔记、工艺百家之言,无不详加究考,写下无法计数的读书卡片。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对于文物中花纹图案,能在极细致处辨别同异,但他却从不肯单单信赖自己的记性,对于稍稍重要的资料必一一记下。他的小型学术论文,涉及面极广,多半以文物图像为主,选择文献取舍,纵横贯穿,加以阐说。判断是非因博闻约取,笔底多有出人意料的创见或预见。
沈先生对年轻人的关怀是极热情的,他的小屋中堆放着好多卷宗袋,里面装的,是他研究的各种专题,在另一些大小不等的袋子上写着“××有用”“×××有用”……看看名字,就知道这是顺手给常来讨教的几个年轻人积聚的有用资料。南京大学罗术子编写的《中国工艺美术史稿》,沈先生逐字逐句为之修改,先后改了四遍,竟增写了20余万字。
1964年沈从文先生开始编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由历史博物馆美工组陈大章、李之檀等几位画家协助绘图,仅一年的时间成稿,作为试点本,行将付印。
在“文革”中,《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和它的作者沈从文先生,都受到严重摧残。沈先生半生汇集起来的藏书、图片资料,以及许多手稿、重要信札全部损失。1969年冬,沈先生也被下放到干校,在寒风中赶猪守菜。雨天,他在漏雨的小屋踱步思索,或借着煤油灯光写点什么。稍暇,他将满脑的丝、漆、铜、玉、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反复回忆温习,除考虑《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中应增的有关图像外,还就国内外文物研究工作中近于空白点的一系列专题,分门别类,试着以图为主排排队,并把资料来源、性质和发展中的情况及不同问题间的纵横联系,以及共同促进的原因等,默写了一大堆卡片,并逐一拟出了草目。我们现在在服装史研究以外,还将进行的二三十个专题项目,就都是沈先生在干校时期搭的架子,后来又有所增补的。
70年代沈先生从干校回到北京不久,我们便去看望他,当我们走进他的斗室时,几乎都惊呆了。只见老人正伏在床前聚精会神地抄录什么。他发现我们来了,便亲切地招呼我们说:“怎么了?站着做什么?有什么新材料没有?”那时,我们激动得落下了眼泪,可是沈先生反而安慰我们说:“嗳!嗳!不要这样,这有什么,可不能只看到个人,个人受点委屈有什么要紧?我们这么长的文明史,可文物研究还赶不过日本汉学家,心里难过得很。我们的文化,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得努力呀!要做一个合格的公民,就不能用感情代替工作。”这就是老人的思想境界。他是多么倾心地爱着我们的文化啊!
从干校回来,他又以空前的热情,一头埋到文物研究工作里去了。那时,《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虽毫无出版希望,但老人仍孜孜不倦地不断给它充实新材料、新内容。他是这样想的:“不承认现实不行,毕竟七十多岁了,得抢时间多留下一些东西,伏案而终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同时,他把在干校期间搭起架子的几十个专题,也逐一撰写文章。为了方便工作,他那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四壁都被钉挂上各朝各代的文物图像和资料口袋。满桌满床几乎都堆叠摊放书刊图册、卡片文稿。当时,摆在沈老面前的困难是:原手稿早被付之一炬,先前积累起来的资料也大多散失,而且没有必要的图书,没有助手,也得不到起码的关注和过问……可是,老人却认为:“是做事的,条件再不好也只管做。不是做事的,条件再好,照例也是养尊处优、一点不做。”没有人画图,他自己动手,没有资料,就重新购置、搜求。因住处过窄,沈从文夫人只好带着孙女住在别处。而他则常常是整天甚至整夜地看书写作,有时忘了洗脸吃饭。邻居大妈告诉我们:“沈伯伯做起事来,真正是连他自己也忘了。”他则严肃地对我们说:“一个公民永远不许可消极,因为,他是真正的主人。”
(选自《忆沈从文从事研究工作》,载于《执拗的拓荒者:回忆沈从文》,刘未鸣、韩淑芳主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