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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文物学

胡戟

沈先生解释,他到文物工作上来,也并非偶然和勉强,这方面他是有爱好有根基的。

早年在沅水畔故乡的县城和小镇上,他就熟悉了竹木、油漆、棉麻等加工业,受过“飘乡手艺人”的熏陶。16岁时在旧军队里当文书时起,就喜欢购求碑帖,悉心临写,练就一手好书法。1922年夏到北京前,曾在一个统领官身边做小师爷(即文书),他的会议室里有一批书,还有许多古代的铜器、书画和瓷器,他利用这一年,把那里包括《四部丛刊》在内能够看懂的书都读了。到北京后,前门外几百个古董店好比是“明清两代六百年的人文博物馆”,“东看看,西看看”,“那些当时不上价的唐、宋、元、明破瓷器和插在铺门口木架瓷缸的宋元明清‘黑片’画轴,也就够使我忘却一切,神往心倾而至于流连忘返了”。可以说是在这“社会大学文物历史系预备班”毕了业,打下又一路学问的底子。

以后他从没有忘怀对文物的留意,即使抗战时执教于西南联大,还在昆明收集了一批耿马漆盒,大大小小,数目不少,后来全部赠送北大新成立的博物馆陈列室。

因此调历史博物馆工作,他还是能接受的,登上午门城楼,在满是灰尘的几具木乃伊和断头器中开始了他新的事业。

沈先生从当讲解员开始。一天,一位从朝鲜归国的年轻志愿军战士走进博物馆,坐在门口的沈先生起身相迎,带着他看了一整天。最后沈先生问:“看明白了没有?”这位在文工团搞舞台美术的军人说:“不大明白。”于是又相约第二天、第三天再去,沈先生一连陪这位陌生人看了三天,告别时,深受感动的军人请教:“先生的大名怎么称呼?”当听到回答是“沈从文”时,真吓了一跳。从此这两人结成忘年之交,这位年轻军人就是中国服饰学会名誉会长王序。50年代转业后他先后在考古所和历史所工作,三十多年中从沈先生那里学了许多,也帮了沈先生许多,成为沈先生最得力的助手和学生,《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那本大书就是以王序为助理完成的。这是沈先生在平凡的工作中以诚恳的服务精神赢得的无私朋友。

进入历史博物馆,对沈先生也可说是一种幸运,从此他有了接触更多文物的机会。故宫收藏的文物,他几乎件件过手,一一登录,即使是巨大的地毯,也由多人帮助抬进抬出,一张张打开看过。“三反”“五反”时参与清理北京市各文物商店的古董,又是80万件之多,经他过目鉴定的,在一半以上。其他如各地博物馆藏的名画,他也曾遍访过。人们说他有一个计算机式的头脑,看得仔细记得清,别人忽略的东西,他专门你弃我取。一一排列组合贮存在大脑中,做精心的分析研究。李约瑟来问中国马镫的来源。西方学者有一种观点,认为使用马镫改善了骑兵的战斗力后,欧洲的封建堡垒、封建制度被冲垮,而马镫是从中国传去的。问了几位考古专家,一时都没能回答上来。沈先生却侃侃而谈,指出最早的马镫是一只套大拇脚趾的环,而后如何逐渐演变,一一举出有关实物和画塑资料。这个事例表明沈先生在学术上的广博深厚。

1980年沈先生访问美国时,在讲演中说道:“若将来有机会我能拿我研究中比较有头绪的一二十个专题来,配上三五十个幻灯片,我相信各位一定会有兴趣的。”

据我所知,沈先生陆续积累起来研究有素的题目不下30个,除服饰和1957年起陆续发表的《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明锦》《龙凤艺术》外,还有前期山水画、扇子、灯、屏风、家具、女子坐具的发展、发饰、妆具、歌舞服装、两宋服饰史、百戏、乐器、玉器、彩陶、清初瓷器、陶瓷艺术、漆器、金银错、鼻烟壶、车乘、舆轿、马的装具、马球、狮子在中国、熊经鸟伸等。

比如前期山水画,探讨中国画起源,内容是极有价值的。去年在《中国文化》第二期上发的遗稿《说“熊经”》,所附西汉银错管状车器等文物上的熊经图案,一只只熊都是打太极拳的动作,十分可爱。说明“熊经”是模仿熊的动作而创造的一种健身术,用文物资料证明《庄子》中所说的熊经鸟伸到华佗“五禽戏”是一脉相传的,填补了文献的不足,对研究眼下热门的气功导引也是有用的材料。

在东堂子胡同那间小屋里,有一天沈先生应我请求,给我讲了我国琉璃(即玻璃)发展的历史。他说琉璃的发展应是很早的事情,史前人烧陶的时候,就可能有些矿物质烧熔结晶出来,便是最初的琉璃珠子。后来掌握了各色琉璃的烧造技术,用于装饰。这技术在历史上曾经失传,到隋代何稠又给恢复起来。沈先生很推崇何稠这种有许多发明的少数民族人物,由于他的发现,隋唐时的玻璃器就不都是舶来品,也有内地生产的,按质地是否是铅玻璃就可以区别开来。但是还很珍贵,唐代诗人互赠礼品,就有只送一只夜光杯的。为什么后来我们的玻璃工艺长期停留在做装饰品为主的水平,没有像西方一样迅速发展出平板玻璃和玻璃器皿呢?沈先生解释,是因为中国的窗户纸、丝绢和瓷器太发达了,用丝绢和纸糊窗户,透光透气,可以代替平板玻璃,瓷器水平很高,就不往玻璃器皿上发展了。大凡新工艺的产生,都是生活先提出要求,既然已经有了绢、纸和瓷器,玻璃的发展就受到制约,沈先生的解释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扇子》一题早就基本写成了,书中把历代各式各样的扇子都按年代顺序排起队来,说明每种扇子的名称、特点和使用年代。这份资料等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考古断代的坐标,在墓葬或画塑中,只要有扇子出现,一查对就可以判断其年代的上下限。若结合其他文物图像,也这样做多方面考察,来回一卡年代,就可以相当精确地解决断代的困难。用这方法,往往比用仪器考古简便又准确。扇子题目虽小,按沈先生的方法去做,成了一篇大文章。他在美国的演讲,有一次便是以扇子为题,非常成功。先生真是多识古物,提问越多,越知道他知识的渊博。

我曾建议沈先生,在服饰研究这一本总论脱稿之后,把他准备编十大本服饰图录的计划暂放一放,先总结整理一下他的文学。文物方面,服饰之外的其他题目也照顾一下,哪怕先把梗概的意见记录下来也好。正巧那时他的“洋妹夫”傅汉思先生来中国到友谊宾馆看他,送了一台当时国内还很稀罕的盒式录音机,我们想用录音的办法,先将沈先生的意见记下来。可是对这些通上电开开关关的洋玩意儿,沈先生就是不能接受。录音机一打开,他就紧闭住嘴,死死盯住看,一言不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服饰一书脱稿以后,沈先生差不多还有十多年时间,但是都粘在这本书和后续的图录上了。书出不来,他总是不停地增补,书出了,他还补。这是没完没了的事。新材料会不断出土,怎么补得完呢?既然已经有了第一本书,可以交给别人和由后人去做了,大可不必由他本人一直做下去。可惜这意见没有被接受,其他题目和文学方面的总结都没有做,永远地扔下了。

在友谊宾馆时,我们还议论过建立中国物质文化研究中心的事。当时想到,只有这样一个中心才能充分发挥沈先生的作用。

中心要建立诸如纸张、丝绸、陶瓷、火药、服饰、车舆、印刷术等一系列专题博物馆,集文物收藏、陈列、研究、复制、培训于一身,展示数千年来中华民族创造的物质文明。最好中心就建在圆明园废墟上。

我们热热闹闹地侃了好几天,还写成了一份书面的建议,沈先生看过后,轻轻放在一边,说不会有人支持的。50年代时,关于博物馆事业他就热心地提过建议,毫无结果。他是老马识途,自动悄悄地收了场。这件事的夭折,今天想起来是不无遗憾的。

(选自《中国人知道沈从文吗?》,载于《炎黄春秋》1991年第3期,题目为编者加) mL00ktc51Fp22NAOXjeMx1yih6xQmPXL0JlhibrPAuJ46zK5OFssSkMIfwORUv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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