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在沈先生年届古稀时结识了他,是王序先生执意要带我去见见这位非常值得认识的人。我们便去了东堂子胡同,当时那里还是门可罗雀般冷清。
进了那间好歹剩给他的十一二平方米的小屋,我简直无处插足。眼界之内,全是书籍、图片、手稿和纸袋,床上也堆满了书,要挪出一块能睡下去一个人的地方,也得费点劲。因而被称为“小小窄而霉斋”。沈先生长期就在这里夜以继日地伏案工作。
见面之后,沈先生便亲切地对我以小弟相称,顺手从桌上拿起一纸淡红的洒金花笺,上面刚写好他游漓江时作的一首小诗:
绿树蒙茸山鸟歌,
溪间清润秀色多。
船上花猪睡容美,
岸边水牛争过河。
沈先生指着念着,念到他最得意的那句“船上花猪睡容美”,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天真。诗中所写挤在一条小船上过日子的一家人,还要养头猪,这情景,城里人见了大凡是要皱眉头的,但在熟悉他们,把无限的温爱给了他们的乡土文学家眼里,那熟睡的猪竟是那样美,激发了诗兴。读到这首诗的作家荒芜说:“像沈先生这样把猪写入诗,这在中国历代诗歌中,是绝无仅有的……看来沈先生比刘禹锡洒脱多了。他的审美观念也比刘的进步多了。”
沈先生又拿起一只通体晶莹的细瓷茶杯,指给我看上部一道一厘米宽的翠三色装饰花纹,说是他提供的丝绸纹样,建议景德镇烧造到瓷器上。沈先生有一种见解,认为许多工艺品,在器形、纹饰上都是可以相通的,从来就是彼此借鉴、互相移植的。这种见解指示了我们作考古研究的一条途径,即从纹饰寻找历代文物间的承袭关系。古为今用,这也是今天搞工艺设计的一路门径。细看沈先生手中那只杯子的纹饰,那质感果然仍是锦缎般的柔和,真是很成功的一件艺术品,是我见到过最美的杯子。沈先生笑眯眯地端详良久,眼神中充满着兴奋和欢喜。
我们就这样从无拘无束的话题开始了十几年的交往。而后他在友谊宾馆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那本大书定稿时,我们又同住一室,朝夕相处数月。工作之余,陪他休息聊天,交谈的内容十分广泛,从他小时候逃学去游泳的顽皮,报考北大落选但三年后被请进大学(中国公学)讲课的自豪,第一次走上讲台涨红了脸半天讲不出一句话的狼狈,在黑板上写“我有点紧张,请等一会”,对学生尊重地秩序井然感到的欣慰(学生们看过他发表的作品),到他与上层下层各种人的交游,和过去现在的文学、文物工作,无话不谈。这些谈话,不仅使我了解了他的业绩、品德和志趣,更为后辈树立了一代风范。特择要记之,以飨读者。
(选自《中国人知道沈从文吗?》,载于《炎黄春秋》1991年第3期,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