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纪事

吴素乐

凌子风1980年开始改编沈的《边城》为电影，但至1984年春方完成。沈从文告诉我这部电影的某些制作经过，患病前他也曾看过一些片段。他特别喜欢在他的出生地——凤凰实地拍摄（不是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地——茶洞，那里情况已变样，修建了铁路、公路、桥梁）。凌子风并请了当地老百姓客串演出，包括苗族部落人和一位货真价实的道士，为“祖父”丧事念经。但是沈说，遗憾的是他的妻子没有看过。此后不久，一个偶然机会我认识了凌子风。他请我参加了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内的《边城》试映。虽然尚无声音，但片中美丽的情景，雾中的高山，翡翠般的松林，闪光的山溪，以及围绕翠翠和她祖父缓慢展开的故事，激动着观众的同情心。凌告诉我声音配好后有另一场试映，将邀请某些艺术家、文学家、文艺批评家观赏。一周后我接到他助手的电话，次日同一地点举行第二次试映。那是个周末，我立即决定放下手头工作，思考如何去通知沈夫人（沈家无电话）。

我决定骑自行车去。一路上又思考她如何去电影映所。北京拥挤的公车对她这样一位老人太危险，但不用公车又怎么办呢？一小时后我抵达沈家，他们正吃完晚饭，我没有进屋，就在门口告诉沈夫人，请她明日同去观赏。正如预料，她显然非常高兴。第二天照计划进行，出租车停在楼下，我叩门后，沈夫人开了门。她今天容光焕发，像个年轻女孩似的，我进入室内，沈从文坐在椅上，微笑着促她快走，说不要为他担心，两个小时他不会有问题……沈夫人显然很感动，多少年来为了照顾老伴儿，她从未有过娱乐。她那天的打扮可算相当漂亮，穿件白色丝绸上衣，领上绣着花，在车内我还闻到散自她身上的芳香味，我想她一定在耳后抹了香水。到大陆后一年半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位普通妇女打扮自己。到电影厅时，她的出现出乎所有在座人的意料，大家站起来向她热烈鼓掌，她和我都很感动。我想这一时刻足以安慰她数十年来的辛苦与烦恼。

1984年10月我在沈从文面前提到有关这部电影的传闻时，沈笑着拒绝深谈，转而请我谈谈在青岛度假的日子。我告诉他曾沿着海边循着他自传中说的路线走过，他兴奋地问我某些老建筑物的情形。沈说当时他在青岛大学，正热恋着比他小八岁的张兆和，她是他1928年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时的学生。几年中他给她写了二百多封信，她没有回答。但是最后她终于来到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妻子，那是1933年……沈说时像个孩子似的淘气地笑着，他的妻子却不好意思地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到1984年，这对老人已整整共同度过了半个世纪。

谈到愉快的往事，沈从文变得活泼起来，又指给我看桌上瓶中的鲜花，说他的一个儿子在北京市花圃工作，每隔几天都送来鲜花。后来我提起请他写德译本序之事，沈夫人向我解释自从沈被推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候选人后，许多国家的翻译家要求他写序，他实在不能一一照办。或许是因为刚才的谈话使沈从文极为高兴，他忽然对我说，如果我不需要他写篇长序，他可以为德译本写几行字。

有次偶然发现沈从文的生日竟然和我同一天——12月28日，于是我们商议好届时一同庆祝。但当我正准备几天后带上沈从文喜爱的德国音乐去时，却接到沈夫人来信，说就在圣诞节前沈又得病，人事不知，住进了医院……1985年春，收到我所译的《边城》德文本时，我立即寄去给沈，不久沈夫人回信除感谢外并告诉我沈仍健康不佳，尚住在医院中……此后不久，我离开了大陆，和他们的联系也从此中断。

（选自《我所认识的沈从文》，载于《执拗的拓荒者：回忆沈从文》，刘未鸣、韩淑芳主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题目为编者加） 8XUnVnWoDICr5acgT1yv9lXvXDzqCfwhxkRQYEfI5gZsnQh9fBOLDlS1Dzp5Xw9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