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和鲁迅先生商量什么事情,需要他一些助力的,他无不热烈真诚地给你助力。他的同情总是在弱者一面,他的助力自然更是用在弱者一面。即如他为晨报副刊写文字,就完全出于他要帮助一个青年学生的我,使我能把报办好,把学术空气提倡起来。我个人受他的精神的物质的鼓励,真是数也数不尽。当我初学写作的时候,鲁迅先生总是鼓励着说:“如果不会创作,可以先翻译一点别国的作品;如果不会写纯文艺的东西,可以先写一点小品札记之类。”许多人都是受到鲁迅先生这种鼓励得到成功的,我也用了鲁迅先生这话鼓励过比我年轻的人。只是我自己太愚鲁,也太不用功,所以变成了例外。
至于为人处世,他帮助我的地方更多了。鲁迅先生因为太热烈,太真诚,一生碰过多少次壁。这种碰壁的经验,发而为文章,自然全在这许多作品里;发而为口头的议论,则我自觉非常幸运,听到的乃至受用的,比任何经籍给我的还多。我是一个什么事情也不会动手的,身体又薄弱,经不起辛苦,鲁迅先生教我种种保卫锻炼的方法。现在想起来真是罪无可逭:我们一同旅行的时候,如到陕西,到厦门,到广州,我的铺盖常常是鲁迅先生替我打的。耶稣尝为门徒洗脚,我总要记起这个故事。
在陕西讲学,一个月时间得酬三百元。我们有三个人不到一个月便走了,鲁迅先生和我商量:只要够旅费,我们应该把陕西人的钱在陕西用掉。后来打听得易俗社的戏曲学校和戏园经费困难,我们便捐了一点钱给易俗社。还有一位先生对于艺术没有多少兴趣,那自然听便。西北大学的工友们招呼得很周到,鲁迅先生主张多给钱。还有一位先生说:“工友既不是我们的父亲,又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下一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我以为多给钱没有意义。”鲁迅先生当时堵着嘴不说话,后来和我说:“我顶不赞成他的‘下一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说,他要少给让他少给好了,我还是照原议多给。”
(选自《哭鲁迅先生》,载于《藤野先生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鲁迅、汪曾祺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