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这次住院三个多月,恢复得较好,在1985年3月初出院回家。
沈老出院八个多月后,1985年11月20日,我到前门东大街他的新居去看他。他脸色红润,精神兴奋,病体显然在好转中,只是行动仍然不便,有人搀扶才能缓缓挪出几步。
我拿出相机,为他和沈夫人照了几张相。他忽然孩子似的乐了,说:“等我举起右手,再给我照一张!”
他在沙发上坐正,笑眯眯张着嘴,右手一点点向上举,举过肩头侧。我连按了两下镜头,他大病后又能举起右手的照片便留下了。
相照完了,他很高兴,嘴好半天也没合拢,说:“这手,又能写了,又能了。”
嗓音不高而清晰,兴致极高而不像大病之后。
沈夫人也乐呵呵的,说:“又待不住了。要给他那本大书出增订本;又计划这个,想那个,又想把他没写完的小专题拾起来……”
沈先生要了圆珠笔和纸,纸下垫本书,放在沙发扶手上,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大字:碎金。说他要再看看这本古籍,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里有,要我为他借出,他修订《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时要参考。
我说,我记下了。
他换了一张纸,继续写了七条:
(一)明王锡爵洒金扇及家具模型照(苏州博);
(二)明初江西益庄王墓葬出土洒金折子扇;
(三)明万历湖南出土二折子扇,有扇坠,用针戳孔作人物山水,似倭扇;
(四)山东明初朱檀墓褶洒金折子扇;
(五)常州出土漆盒盖描金执折扇妇女;
(六)张士诚母墓中金银器;
(七)上海明潘某殉葬家具模型照。
这七种实物照片中,有的是他新发现的,有的是他多年以来孜孜以求,尚未到手,仍然是为了充实他那篇早在1979年就已经有了初稿的《扇子应用发展》一文之用的。因为必要的图片一直未凑齐,未搜全,他这篇专著拖到现在迟迟没拿出发表。另外一些,又显然是为他计划写的别的专著准备的。
沈老注意收集图像资料,是为了以图像为主,结合文献进行综合分析,比较探索,从而得出更切合实际的结论。这种研究古代文化、文物的方法,正是他一贯都在坚持的。
沈老要看的《碎金》,是本类书,我从故宫图书馆借到了民国24年的影印本,复印了其中《蚕织》《服饰》《彩帛》《绦色》《艺业》《珍宝》等篇,及余嘉锡为影印本写的跋,为沈老挂号寄去,问他是不是还需要复印其他各篇。
书名叫《碎金》而内容相近的书,从宋元到明代洪武、永乐年间,有多种版本,无著撰人姓名,而流传甚广。故宫的这个影印本,原书为明永乐初年利用明洪武四年刻本修改而成,原藏于清宫内阁大库。全书共40篇,无卷数,上自乾坤仪学,帝王人伦,下至蚕织服饰,疾病争讼,禽兽水族,等等,均各自成篇,各篇又分若干小篇目。如《服饰》篇,中间就包括男服、靴鞋、女服、首饰、房卧、梳洗、孩服、缁服、僧服、道服、制造等目,分别撰述,检阅很方便。
几天后的12月13日,沈虎雏写来回信,说是复印各篇正是沈先生要再看看的,“另外的不必复印了”,却又透露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说是沈先生“近日受天气影响,精神不大好。暖气一连三天出毛病,只有9—14摄氏度”。隆冬天气,屋里气温这样低,正常人都有些受不了,老先生的身体当然难免要受影响了。他要增订《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工作会不会受影响呢,我又不免惦念不安了。
过去,沈先生写小说,原稿总是改了又改,出书以后,还要在书本上勾勾画画,改正他不满意的字或句子,如今老了又多病,再像过去那样倾注全力在这个增订本上,他吃得消吗?虽然有助手帮助他做这个工作,他自己毕竟力不从心了,会不会拖延很久也没法完成这个准备在国内出、让更多的读者看到的增订本呢?
这一年,沈从文先生83岁。进入老年以后,特别是近十年,不要说“颐养天年”这些字眼和他从来不沾边,相反,他有的只是抓紧时间多做一些工作的紧迫感,即使在病中,他一颗心从来也没有离开他为之入迷的研究古代文化、文物的事业,他那手,从来都是待不住的。
但是,他的体力毕竟一天天衰弱,终于不支了。他的一些专题计划,也都不得不放下来,无法完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国内增订本在社科院几个助手的协助下,虽已完成,何时能出版,还是个未知数,他自然更看不到了,因为,他已经走完生命的全程,在86岁高龄时,在1988年5月10日,永远阖上了眼睛。
86年的生活历程,沈从文先生是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地走过来的,一旦打定主意做什么,他就锲而不舍了,终于留下了等身著作,留下了执拗地献身于工作的可贵品格。他留下的精神财富是丰盛的,他自己却默默地离开了。
(选自《执拗的拓荒者——怀念沈从文先生》,载于《新文学史料》1988年第11期,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