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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皮箩

1

郭伯老了,爬不了山,只能我上山去砍竹子。我砍了四根竹节长、节巴平的楠竹扛回来,放在郭伯家的禾场里,按照郭伯给出的尺寸锯成竹筒,再将它们劈成很多片,然后,我们就坐在那条两庹长的橡木板凳上,开始破篾了。

刚劈开的竹片散发着清香,秋风凉爽,水一样地从颈子里滑过去,很舒服。我右手运着篾刀,左手持续地将篾条往刀口里喂。篾条一破两片,变作青黄两条薄篾,摇摇晃晃地吐出来,归作两处。青篾继续加工作为备料,而黄篾是废弃不用,只能当柴禾烧了的。

我勾着脑壳,干得很认真。

郭伯侧对我坐着,对他来说篾刀有点儿重了,瘦筋筋的手颤颤巍巍的,但篾出得很顺溜。到底是老篾匠了,人老手艺还在。但他不光是破篾,还要教我,所以,他的眼光不时落到我的手和篾刀上,像一只蜂子,叮叮这,闻闻那。他还捡起我破的篾,凑到眼前看了看,摸了摸。他没有吱声,于是我就晓得,我破的篾厚薄均匀,基本达到了他的要求。我破篾的姿势、手感和力道都是对的。

我就有些得意,加快了喂篾的速度,还嘬起嘴吹起了口哨。郭伯咳了一声,似乎是提醒我要专心。弥漫的竹香中夹着一丝类似干稻草的气息,那是他的身体散发的衰老味道。

破出的篾慢慢地在脚边堆积起来。我的篾刀也慢慢地重了,手腕有些发酸。我停下手,看着板凳另一头的郭伯,他身子瘦小,腰弯得像只虾公。

我问:“打一担皮箩要几天啊?”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埋头破着篾,一滴鼻涕挂在他的鼻尖上。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你想几天就几天,几天有几天的打法。不管几天,都要先备篾,都要屁股坐得住。”

这话听来有点儿责备的意思,我就不吱声了,专心破篾。

我晓得篾货都是打起来快,而备篾是件细致也很费时的活儿。除了破篾,还要规篾、刮篾,很麻烦,很烦琐的。打两只皮箩,光备篾可能就要两三个工。

不过,我晓得自己坐得住的。我是有坐功的,我在东莞那家工厂的流水线上车衣服,每天坐十小时,一坐就是六年。工厂倒闭了,我才回家乡来。我必须跟郭伯学会打皮箩,我想要四季青竹艺社的那份工作。我不想再到外面打工了。

2

那天,我在镇子里闲逛,逛着逛着,就碰到了一张招聘广告,说是那家港商新办的四季青竹艺社,急招会打皮箩的老篾匠,一旦聘用,待遇从优。我觉得怪,竹艺社一般都是做竹筷、竹椅、竹桌、竹凉席、竹座垫的,它却还要打皮箩,发的什么神经呢?

皮箩并不是皮做的,其实就是一种用又薄又细的篾打的箩筐,比一般的粗篾箩要精致、皮实,以前是我们乡下人的日常用具,碾米、上街、走人家,都挑着它的。特别是走人家的时候,将箩盖翻过来搁在箩口,将礼品放在盖里让路人看见,皮箩随着扁担忽闪忽闪,是很显摆也很拉风的事。皮箩打得好,篾织得紧实,装粉都不漏的,如果再刷层桐油,甚至可以拿来挑水。一对好皮箩可以用上一辈子,甚至几代人。但问题是,如今没人用皮箩了,都是用蛇皮袋装东西了。不管什么东西,用蛇皮袋一统,往摩托车上捆也好,往拖拉机斗里甩也行,打粗,耐脏,方便。谁还要皮箩呢?

我在广告前发着呆,郭伯弯着腰过来,手里提着几包中药,晃晃悠悠。郭伯是远近皆知的篾匠,会打皮箩的,好像也只有他。

我朝他挥手,把广告指给他看:“郭伯,招打皮箩的老篾匠呢,待遇从优!”

郭伯凑到广告,抽了抽鼻子,好像不是看了看,而是嗅了嗅,然后摇头:“它讲的老篾匠,是手艺熟,不是年纪大;我这把瘦骨头,它不要的,它不怕我死在它那里啊?”

我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呢,郭伯你起码还有十年好活。只是不晓得,香港人要打皮箩做什么?”

“各有各的心思。”郭伯掉头要走,忽然又回转脑壳,看了我一眼,我便像被叮了一口。我老觉得他的眼睛像两只蜂子。

郭伯说:“你想不想应聘?”

我说:“你哪么晓得我要应聘?”

郭伯说:“在家门口打工比到远处强啊,好招呼家里。还有,那家竹艺社的女老板又年轻又长得乖呢,看到都舒服。你要想应聘我教你打皮箩。”

我摸着脑壳笑了:“郭伯你人老心没老嘛。不过等我学会打皮箩,板凳脚都长菌子了,人家早招满人了。郭伯你以为我是神仙啊?”

“你不是神仙,你是篾匠坯子,天生的。还记得十年前吗?箢箕啊,斗簟啊,你一学就会,打得像模像样。只要有心,我保管三天就教会你,就可以去应聘了。放心,方圆几十里,除了我,没人跟你争。我打听过,广告贴出来十来天了,都没人上门,他们招不到人的。”郭伯说。

我瘪了瘪嘴巴,不相信自己三天学得会。

“你以前学的手艺忘不了的,它只是睡了,我一叫,它就会醒来的。当然,手艺要精,是另一回事。没个两三年,你赶不上我。”郭伯边说边瞄我,不时拿手背揩一下鼻涕,他的影子蜷缩在地上,显得很小,像一个黑色的干树蔸。

我就沉吟起来,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十来年前,我到镇中学去读书,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古驿道走,是必得经过枫树坳,从郭伯的屋檐下过的。而且,我是必得停留一会儿的。因为,郭伯的崽郭开放是我同学,又玩得好,我常去邀他一起上学。时常地,就看到郭伯坐在禾场里,或者阶基上,做篾匠活。有天我来了兴趣,从郭伯手里接过打了一半的箢箕,学着样子编了起来。居然,就顺利地打成了那只箢箕,只是形状不太好看。后来,我又学会了打斗簟、编篾篓。从那以后,我家用的箢箕竹篓,就都是我自己打的了。自然,那都是粗篾货,算不了什么,但也说明,我是有篾匠细胞的。看着篾器在手下慢慢成形,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喜欢那味道。那味道告诉我,我是能成事的。中学毕业后,我和开放都外出打工去了,我的篾匠技艺也就学到此为止。现在,山脚修了公路,翻过坳口的古驿道除了郭伯没人走了,我以前学会的一点儿篾匠手艺也如同这条路,荒废得差不多了。

“如何?”郭伯两只褐色眼珠闪闪发亮。

有一道电流从我手臂里穿过去了,有麻酥酥的感觉。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张开,又捏拢。我感到了我的手对打皮箩的渴望。我嘴巴发干,声音涩涩地说:“那,我就试试吧。”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收你的拜师钱,但是,从此以后,你得叫我师父,别人问起你的手艺,你得说是从郭篾匠手里学来的。”

郭伯盯着我,目光尖锐,我觉得自己动弹不得,赶紧点头:“那是自然!”

“那,就这样吧,过两天你来我屋里。”

郭伯身子往下一矮,就缩小了。他转身,缓缓往镇子外走。我在他身后跟了一程,直到他离开公路。我看着他摇晃的身影沿着古驿道上升,最后被荒草掩没。

3

橡木板凳一端有两条缝,郭伯将两块刀片楔进缝里,刀刃相向并列,然后抓起一条篾放入两片刀刃之间,轻轻往身后一抽,篾条出来后,多余的部分便被刀刃削掉了。这便是规篾。篾条是根据竹子的纹路破出来的,所以它总是头宽尾窄,规篾就是要将它弄得首尾一致。这是个需要手感与技巧的活,抽篾时手的方向要正,速度要匀,否则容易把篾削断。在竹艺社,是不需要干这活的,它有机器,机器做这活比人强,几乎从不出废篾。

郭伯讲了规篾的要领,又做了示范,我便开始学着做。弄断了数条篾之后,我就慢慢地做好了。篾条抽得有滋有味,也规得有模有样。郭伯便满意地蹲在一旁看,还点起一支烟吸起来。但没吸两口,就一阵咳嗽,脸皱成了一颗核桃,只好将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烂。

“郭伯,你好像在吃中药,身体不舒服吧?”我问。

“还喊我郭伯?”郭伯脸就黑了。

“嘿嘿,喊惯了嘛,要改口还不习惯呢,师父。”我叫道。

“这不改过来了?嗯,我有点儿胸口疼,老毛病了,不打紧。”郭伯按了按胸口。

“开放晓得不?”

“我没让他晓得,他在宁波那边忙得很,小病,不值得一提。”

“那还是让他晓得好些,开放几年没回了吧?”

“前年回来了的,住一晚就走了,太忙了。成家了不一样啊!要赚钱养家。”郭伯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你看,我孙伢子,半岁了。”

我接过相片,看到一张胖乎乎的婴儿脸,很可爱,但没容我细看,郭伯又把它拿回去了,宝贝似的,吹吹上面的灰,塞进了口袋里。

我好久没见到郭开放了,想跟他通个电话,于是向郭伯索要号码。

“他前不久换了号码,我记下了的,我帮你找找。”

郭伯两手摸了摸围裙,进屋去了。

过一会儿,他出来了,有些懊恼的样子,轻轻跺了一下脚:“唉,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记不起放到哪里了,找不到了!只好等他打电话来了。”

我便不作声了,埋头专心规篾,将一条又一条篾从刀缝之间抽出来。规好的篾渐渐地成了堆,喷吐着清香。直到把最后一根篾规完,我才直起腰。抬头一望,太阳已经下山了,远处的山尖发红,山脚下的镇子罩在一层淡蓝的暮色里。

“你歇会儿,我做饭去,特意砍了半斤肉来的。”郭伯说。

“那太不好意思了,哪有师父给徒弟做饭的?做饭太麻烦了,师父,以后我负责订饭吧,给餐馆打个电话要他们送就是。”我说。

郭伯想想说:“也行,以后你叫中饭吧,晚饭还是我来做。也好腾出时间来多教你。”

我解下围裙拍打一下左手。忽然手腕一阵尖锐的疼,一根细竹刺刺入皮下了。忍不住就哎哟一声。郭伯忙抓住我的手,眯起眼,找到了竹刺,尖起手指将它掐住,抽了出来,然后一低头,嘴含住伤口用力吮了几下。我有些不自在。郭伯松开我的手,说:“没事了。”

我手腕处的疼感消失了,似乎只不过是被虫子螫了一下。

郭伯到灶房里忙去了。我便到屋场东侧的菜园里,摘了些扁豆和秋辣椒,择了,洗了,又切好,放到灶台上。郭伯做了一个青椒炒肉,一个清炒扁豆,两个人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天黑下来了,我往远处望了望。

郭伯说:“快回吧,免得堂客担心。”

“我家里没堂客了。”

我说,心中黯然。三年前,我堂客不想跟我到外面打工,怕辛苦,又不想一个人在家受寂寞,就跟别人跑掉了。

“噢,你看我这记性!”郭伯拍拍脑壳,又说,“没有家堂客,就找个野堂客吧,总比一个人好!快回吧!”

“我就住开放房里吧,我懒得来回走,明早起来就可以做工夫了。”

说着我就去推开放房间的门。我曾经在那间房里睡过,跟开放挤在一张床上。

但郭伯把我推开了:“还是回去吧,各有各的屋。你屋里沾不到人气,屋柱都会长出青苔来,会慢慢烂掉的。”

4

其实,正在慢慢烂掉的是郭伯的屋。这是第二天早上我打扫禾场时发现的。屋柱和木板壁都往西倾斜了,屋脊上的瓦也松动了,露出了腐烂的椽子。我跟郭伯说:“你的屋只怕要检瓦了呢,屋也要牮一牮了,像个要倒的样子了。”

郭伯却不以为然:“屋跟人一样,反正要老的,看上去要倒了,其实还撑得蛮久呢。不想花那个冤枉钱了,开放说了,过两年就接我到宁波去住。”

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这也是他想把手艺留给我的原因之一吧。他一走,我就成了皮箩匠的传人,方圆几十里,只有我会打皮箩了。这么想着,手上就来了劲。我在板凳一端安好刮刀,将规好的篾抱过来,拿出一支搁在刀刃上,左手拇指按住篾条,右手用力一抽,呲地一声,就刮下一层卷卷毛似的竹绒来了。刮篾的目的就是将青篾风吹日晒过的表层刮掉,否则以后它会发白不好看。青篾刮过之后,像指甲壳一样光滑,打成篾器就会很好看,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呈现出酱红色,像上了漆一样。我以前就跟郭伯学过刮篾,所以,他稍稍指点了几下,我就刮得像模像样。我力气大,手也还正,不光掌握了要领,还慢慢地刮出一种韵味来了。那呲、呲、呲的声音,就像篾条在跟刮刀说着悄悄话,让人听得很熨贴,很有味。

刮下的竹绒慢慢地聚成了蓬松的一堆。竹香味愈发地浓烈,像锅里的水汽一样包围了我。我刮得很快,也不歇气。如果今天不备好料,打皮箩的时间还会往后推,郭伯三天教会我的话,就成了吹牛皮了。学不会手艺,我是不想去竹艺社丢人现眼的。

郭伯也嫌进度慢吧,他在板凳另一头也刮了起来。他的速度比我慢,没刮多久,就喘息起来了。我让他歇着,他不理。

太阳当顶的时候,我们终于将所有的篾刮完了。竹绒篾屑沾了我们一身。我拍拍衣服,伸了伸酸疼的腰,掏出手机给镇上餐馆打了电话。半小时后,餐馆的人就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到了坳下,接着又迅速地爬上坳来,将两个盒饭送到了我们手中。

吃饭的时候起了点儿风,屋后的竹林沙沙作响。地上的竹绒也随风起舞,我们饶有兴味地看着,没有管它。一团竹绒像长了脚,颠颠地跑过禾场掉到磡下去了,像被哪个追赶,我跟郭伯都笑了起来。

风忽然止息了,阳光安详,清爽的空气里不光流溢着竹香,还有泥土和枫树叶子的香味。我们安静地歇息着。我望着坳下,看到一个红点离开公路,沿着古驿道移动。红点越来越大,那是一个穿红色上衣的人,是个女人。她爬上坳来了,她的裤脚上沾了好多干草籽。一副宽大的墨镜遮掉了她的大半个脸,但当她靠近禾场时,我和郭伯都认出她来了。

她就是郭伯所说,那个又年轻又长得乖的四季青竹艺社的女老板。

我和郭伯面面相觑。

女老板喘着气,来到我们面前,摘下了墨镜。强烈的香水味刺得我的鼻子发痒,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捂着胸口,待自己平息下来,才看看地上的篾,冲我们微微一笑:“老乡,你们在做什么呢?”

听到熟悉的粤语普通话,我感到很亲切,就说:“准备打皮箩呢。”

郭伯补充道:“我们就是你们想要招的皮箩匠。”

“是吗?”她掩了掩嘴,四下看着,似乎对皮箩匠并不感兴趣。

郭伯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进灶房给她沏了杯茶出来,请她在长凳上坐下。

她道了声谢,端着那杯茶,却不喝,坐了片刻,走到阶基上去了。她朝堂屋里看了几眼,又走到屋东头望了望后山的竹林,才又坐回到我们身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在郭伯身上睃来睃去,问:“这儿的小地名是叫枫树坳吗?”

“是啊,祖祖辈辈都这么叫的。”郭伯说。

“那您是郭老伯?”

“我是姓郭,这周围几个村子的男人都姓郭,一个祠堂的。”

“那我向您打听一件事:二十五年前,一天夜里,你有没有碰到一个女人?当时好多人找她,追她,你有没有把她藏到一个皮箩里,救了她?”她挪动一下身子,坐得离郭伯近了一些,盯着郭伯,眼珠里闪着两个亮点。

郭伯眨了一下眼,没有吱声。

“那个女人是怀了孕的,肚子有点儿大。”她提示道。

郭伯摇了摇头:“没有,我不记得有这事,我没救过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

她眼中的亮点暗了下去,细声道:“噢,她是我妈。”

郭伯噢了一声,手在围裙上擦擦说:“是这样啊,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的。如果你能招我这个徒弟去打皮箩,我一定帮你打听到。”

她看一眼我:“他这么年轻,会打皮箩?”

我马上说:“你这么年轻还当老板。”

她就笑了:“这不是一码事,手艺是需要多年的经验的。”

郭伯说:“他可是个天生的篾匠,你看刮的这些篾,又光又匀,不是老里手刮不出来!我们等会儿就开始打皮箩了,你过两天来看啰,打不成皮箩你可以不要。”

她想想,点头道:“行,有空我就来,我没来,你们也可以带着皮箩去我那应聘。只是,老伯,您不可食言,一定帮我打听到噢!打听到了我一定重谢!”

郭伯就说:“放心吧,君子一言,四匹马都难追。”

她招招手,就告辞了。

我给她倒的水一口都没喝。

她红色的身影沿着古驿道慢慢地小了下去。四周的香水味也淡了,竹香味重新浓重起来。郭伯望着她的影子发呆。

我问:“师父,你不会就是那个她要找的人吧?”

郭伯用力摇头:“不是不是,我要是,你招聘的事就可以铁板钉钉了。打皮箩吧,打好皮箩了,她不会不要你的。”

5

我和郭伯一人占据一方地面,开始打皮箩。

打皮箩从打箩底开始,先选了些篾片做经篾,再将纬篾一根一根地往经篾上编。每编上一片纬篾,就要将一把薄薄的竹尺穿进经篾里,轻轻地将纬篾打紧,再一捡一漏错落有致地拾起经篾,编入下一根纬篾。手指翻飞,周而复始,既要耐心,又要细心。我每编一片篾,都要看一看郭伯的手势,争取与他同步,这样一招一式都不会遗漏。

郭伯的手虬曲苍老,像是松树的根,看似很笨,但捡起篾来活络得很。又有厚实的茧,所以它似乎也不怕竹刺,无所顾忌地在篾片里穿行不止。

只是,没打上一会儿,郭伯就像拉风箱一样出起粗气来了。

没多久,四方形的箩底就打好了。接着,将四方长出的篾头都箍拢竖起,成为四壁的经篾,再拿起纬篾继续往上面编打。边打边双手挤压一下篾条,以便让箩筐成形,让它既有一点坡角,又看上去浑圆一体。手挤多少次,用力有多大,都有讲究,却主要是靠自己体会得来的。郭伯边打边示范了几下,我立即悟到了它的力道。皮箩打出小半截,基本成形之后,我们就将它夹在双膝之间,一边转动一边捡拾经篾、编入纬篾了。人轻松不少,编打速度也加快了。

太阳落山之后,两只皮箩基本成形,只剩锁口了。

夜色慢慢地笼罩了四野,看不清皮箩上的篾片和手指了,可我和郭伯都还舍不得松手。我们把皮箩搬到堂屋里,拉亮电灯,借着灯光继续编打。我们的肚子都忘记了饿。郭伯弯了两只篾箍安在箩口,开始教我锁边:将篾片缠紧篾箍,再将篾片头插进皮箩缝里扯紧截断。于是,箩口慢慢地锁住了,还呈现出一条有着美丽人字形花纹的箩边。

我很兴奋,抱起喷着篾香的皮箩上下左右地欣赏,很佩服自己的能耐。但把它和郭伯打的那只摆在一起,才觉察出,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我打的皮箩没他的圆整不说,箩身上的毛刺也多些,还有一些乌黑的手指印。

郭伯扔过来一块细砂布,我抓起砂布嚓嚓嚓嚓打磨起来,一直把它磨得光洁圆滑才松手。

天色太晚,我不能再让劳累了一天的师父做饭,便打算再叫盒饭。刚拿出手机,却发现郭伯侧倒在地上了。他双手抱着胸口,两眼紧闭,嘴里咝啦作响。

“师父你怎么了?”我吓着了,赶紧抱起他。

“发黑眼晕,不打紧,就是……胸口有些闷疼,像堵了把稻草,出气不赢。”

“那赶紧去医院吧!”

“不要紧的,老毛病,歇口气就好了。”

我不敢大意,不由分说将他背起,顺手带上堂屋门,撒腿就往坳下跑。郭伯的身子枯干硬扎,却轻飘飘的。搂着他的两条腿,就如搂着两根干柴禾。他灼热的气息从我耳边喷过来,有股竹香掺杂其中。没带手电,我只能借着青石板反射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郭伯在背上挣扎,扭动不止,要我放他下来,我不肯,双手抱紧他不松。

他就捶了我脑壳一下:“咳,你这伢子,那医院是我去的?不榨干你的荷包不得放你出来!”

我说:“那也得治病啊”

“这把年纪,谁会没病……你呵,会后悔的。”

“我会后悔啥?”

“后悔跟我学打皮箩啊!手艺还没学全,惹一身的麻烦。你送我去医院,我身上没几个钱,他们会找你要,你脱不了身的。你啊,豆腐会拌成肉价钱。”郭伯啰唆个不停。

“那有什么办法,虽然只学了两天,那也是你徒弟,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谁让我摊上了呢。难道我见你倒在地上,甩手就走了?你不讲我,我还怕别人戳我的背呢!”我说。

“你这家伙,倒想得多。”郭伯不作声了,过会又说,“不过你放心吧,顶多你先垫付一下,我家开放会还你,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可惜的是,皮箩还有箩盖没打……”

古驿道在脚下晃晃荡荡,我身酸脚软,出了一身臭汗,喘息着说:“师父你就莫乱想了,治病要紧,别的都不值一提。”

郭伯在我背上嗯了一声,忽然唉哟一声叫。荆刺挂住了他的衣领。我赶紧放下他,摘掉那根荆刺。我想重新背起郭伯,他却把我推开了,硬要自己走。

我只好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往镇子里去。

走进镇医院时大概是夜里九点了。值班医生一见郭伯就说:“郭老倌啊,早跟你讲,你这病要到大医院去做检查,越早越好,拖不得的啊!”一听医生这么说,我干脆就拉着郭伯出了门,租了辆小车,径直去了市医院。

6

我给郭伯办理了住院手续。要预付五千元住院费,我卡上只有三千多,只好跟医生求情,先交三千,余下的筹齐了再交。我带着郭伯做了胸部CT扫描,支气管镜检,还抽了血做了化验。检查结果出齐后,我拿着去找主治医生,没让郭伯跟着。我预感到他的病情不妙。主治医生严肃地跟我说了半天,出诊室时,脑壳都晕了。

回到郭伯病床前,我对他说,是肺结核,治得好的,安心养病吧。

郭伯就点头:“好,既来之,则安之。你呢,也回去安心打皮箩吧。皮箩没得盖,叫化都不爱。你把箩盖打好了,赶紧去四季青应聘。不能因为我误了你的事。反正,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我一进医院就感觉好多了,不需要你招呼的。”

我有些为难:“这……”

“噢,打箩盖跟打箩筐差不多的,只是它浅得多,也要比筐大一圈才盖得住。堂屋里还有只旧箩盖,你照着打就是。我原本还想教你点儿花样,在箩盖上打出双喜字来的,看来得等以后再说了……”郭伯溜下床,将我往病房外推,到了门外,忽然又压低嗓门,凑在我耳边道,“那个香港女老板若是不要你,你就跟她说,我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那年,她娘有身孕了,但不准她生,好多人带着滑杆抓她,要抬她到医院流她的产,是我把她藏在那只装棉花的大皮箩里,拿箩索捆紧,才躲过那些人的眼睛逃走了。她娘在皮箩里憋晕了,还是我掐她的人中掐醒的。”

“是这样啊!”我惊奇不已。

“这事你晓得就行了,千万莫跟别人讲,会惹麻烦的。快去吧,以后好好打皮箩,你会比我打得还好的。”郭伯说着,把我送出了医院大门。

7

我回到枫树坳郭伯家。

我和郭伯打好的那两只皮箩默默地蹲在堂屋里,无声无息地,喷发着新篾的清香。我找到了郭伯说的那只旧箩盖,仔细研究了一番,照着它的样子编打起来。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打好了两只箩盖,将它们盖在皮箩上,就像是给皮箩戴上了帽子。严丝合缝,很是般配。我还给皮箩加装了撑篾,配上棕丝箩索,又削了一条竹扁担,然后,将两只明晃晃的新皮箩一扁担挑了,去往四季青竹艺社。

我进了女老板的办公室,抓起一只皮箩举在她面前:“老板你看看,我打得如何?”

她粗枝大叶地瞟一眼:“嗯,手艺还不错。”

我说:“那,聘了我吧。”

她笑笑,说她的广告说是招皮箩匠,其实是为找人,找一个老皮箩匠的。但既然我的篾匠手艺还不错,也可以考虑留下来做事。她问我要身份证,我给了她,她看一眼,立即还给了我:“对不起,我不招周家湾的人。”

我很奇怪:“为什么?”

她突然板起了脸:“因为周家湾的人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我!所以我不招周家湾人!”

我愣了一下,说:“我是周家湾人,可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再说,连我师父的面子你都不给吗?他就是把你妈藏在皮箩里的人,没有他,只怕没有你吧?土里长出一根笋,它必定是连在一条根上的,当年师父若不是埋起你妈这条竹根,你这根笋芽芽早被别人刨掉了。”

“诈我的吧?”她白我一眼。

“我师父说,你妈在皮箩里憋过气了,还是他掐人中掐醒的。唉,只可惜,以前他救了别人,如今没人救得了他了。他躺在医院里,肺癌晚期。他连住院诊病的钱都没有,还是我帮他垫的。”我说。

这下她愣住了,两眼眨个不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片刻之后,她腾地站起,一手抓过挎包,一手扯起我的袖子就往门外走:“走,带我找你师父去!”

我坐进了女老板的越野车,女老板亲自开车。她盯着前路一言不发,却把车开成一只饿了的狼,一边吼一边直往前面扑,颠得我头晕目眩,差点儿呕了出来。

我把她带到了市医院,郭伯的病床前。可是床上睡的是个陌生的老倌子,郭伯不见了。我赶忙去找主治医生,才知郭伯晓得自己的病情了,就不肯再住院,办了出院手续走了。医生还说,郭伯留下了话,说是到宁波儿子那里去了,开放会照顾好他的,要我不要为他担心,有空就去照看一下他的老屋。

女老板便找我要郭伯儿子的地址和电话,她要赶去看郭伯,还要帮他治病。她说,是她报恩的时候了。可我哪晓得呢,郭伯从来没有告诉我过。

8

女老板聘用了我,还将我替师父垫付的住院费给了我。我不肯要,我说,我是郭伯的徒弟,这是我应该的。女老板说,那她更应该,没有郭伯,哪来的她?我就没话说了,她将三千块钱直接塞进了我口袋里。

我开始在四季青竹艺社上班,天天打皮箩。

原以为,女老板招打皮箩的师傅,只是寻找郭伯的一个由头,并不为打皮箩,没想到,她真让我打起来了,而且,还真有人要订皮箩。起初是市里的民俗馆买了几只去做展品,接着是礼品公司要求长期供货,他们用来做土特产礼品包装,只是要求将皮箩缩小到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这容易做到,只是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女老板便让我带了几个徒弟。我也成了别人的师父。她还提高了皮箩的价格,可仍然供不应求。后来传来消息,说是许多外地人买葛粉啊莲米啊茯苓糕啊蒿子粑粑啊等等土特产,根本就是冲着包装来的,他们说那些袖珍的皮箩不仅仅是包装,而是精致的工艺品,摆在家里又实用又好看。于是女老板改变了经营策略,在城里开了竹工艺品店,把皮箩作为工艺品来生产营销了。

我的手艺一天比一天精,但是,我还是不如郭伯,我没能在箩盖上打出喜字来。我尝试了不知多少回,就是不成功。我琢磨不透,很烦恼,就像肉里头有根竹刺没拔出来,很不舒服。

女老板似乎也有些不舒服,生意好也没让她的眉头舒展。一天她找到我说:“也不知你师父现在怎么样了,我还得找到他。你到电信局去查一下他的电话记录吧,看找得到他儿子的电话不。”

我就去了电信局,先报了郭伯的名字,查他的座机号。

但电信局的营业员告诉我,郭伯的电话三年前就销号了。我懵了。三年前就销号了,他怎跟开放联系呢?难道……我不敢往下想,赶紧回竹艺社跟女老板做了汇报。

女老板二话不说,带着我就往枫树坳上爬。

远远地,就看到郭伯的老屋歪歪地站在坳口,风吹得倒的样子。屋后的竹林在风中婆娑起舞,翻出层层黛绿色的波浪。禾场里残留着一些竹绒与碎屑。走上阶基,就有竹篾的清香漫了过来。堂屋门敞开着,灶房门也是虚掩的,但里面都没有人。屋内屋外一片静寂。我推卧室的门,却是从里面闩着的。我弓起手指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我只好绕到屋后,撕开窗户上蒙的塑料纸往里看。一股甜丝丝的异香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卧室床上空空的,床边的桌上搁着一个大相框,相框前有个装米的竹碗,竹碗里插着几炷燃尽了的香。一条黑纱软塌塌地搭在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张后生的脸。我的目光一掠过照片,就像被蜈蚣咬了一口……照片上的人,是我的同学郭开放。

我双手发紧,推了推后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像是有意替我们留着的。女老板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迈进门槛。光线随之一涌而入,照见了地上那只装胛氨磷的空玻璃瓶。我走到桌前,发现桌上有一迭钞票,还有个开放以前用的作业本,翻开着。我硬着头皮拿起本子,看到了几行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徒儿,我不想白花你的钱,我到开放那里去了。开放在那边等我几年了,我去了就都不孤单了。住院结余的钱放在这,麻烦你把我连同皮箩一起埋了。我给你画了几张图,你看了就晓得如何在箩盖上打喜字了的。还有,以后你莫忘了跟人说,你是我带出来的徒弟。

后面的几页,就是郭伯画下的几张图。但我没有再看。

我惊悚不已,慢慢地侧转身来,听见自己的脊椎骨喀喀作响。在窗户右边的墙角,搁着一只颜色黯淡的大皮箩,斜盖着盖。很想揭开箩盖看一眼,但我的双手抬不起来。女老板从我手中拿过作业本,细读了一遍,然后,慢慢地跪在地上了。我也在她身边跪下,跟着她,对着那只大皮箩连磕了三个头。我听见地板被我们的额头磕得砰砰作响……

9

我们遵从郭伯的遗嘱,将他连同那只大皮箩一起葬在屋后的竹林里。没有再用棺材,直接将那只大皮箩捆在出葬专用的龙杠上,放几挂鞭炮,撒一路纸钱,将它抬上山,缓缓地放进墓坑里。我还将开放的遗像,还有郭伯常用的篾刀,也放在皮箩旁一起埋了。郭伯不会再孤单。坟墓隆起,竖好墓碑,烧香拜祭之后,我和女老板在墓旁坐了好久。黄土与竹林的清香一直在我们身边缭绕。后来,她拿出手机,用纯粹的粤语轻言细语地跟人说了会儿话,流着泪。我想,她可能是在跟香港的妈妈通话吧。

当天夜里我睡不着,索性爬起床,仔细研究郭伯留给我的那几张图。我拿来一捆细篾,边看边对照着打。打出来不对,就拆了重来。在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被点拨通了,顺利地在篾盖上打出了一个双喜字。我怕自己忘记,又反复打了几次。当我确信自己已完全掌握了郭伯传下的独门绝技之后,兴奋地跳了起来,朝天大吼了一声:郭伯,我会打喜字了!也不管郭伯听不听得见。

第二天一吃完早饭,我就将打有喜字的箩盖扣在一只皮箩上,将它摆上产品展览台,贴上商标,在品名一栏里自作主张地写上:郭伯牌皮箩。然后,我坐在篾凳上,摆开架势,双手飞快地打起皮箩来。我的手像两只鸟在密密的篾片里穿行,想止都止不住,好像它们已经不再属于我,而我呢必须要跟着它们走。我唱着歌,我很快活。从来没想到,打皮箩可以这样快活。

女老板来了,要我停下来。

我说:“老板你想说啥就说吧,我停不下来,我打得好顺手好开心呢。”

“你说,郭伯睡的大皮箩,是不是当年藏我妈的那一只呢?”

“那谁晓得。”我边打边说。

女老板从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拉住我的手:“皮箩有你一辈子打,先帮我做件事吧。你不是周家湾的吗,帮我找到这个人。”

我随口问:“谁呢?”

女老板咬咬嘴唇说:“那个下了我这粒种,又要掰掉我这根芽的人。我要会会他。”

我不太明白她的话,但老板交代的事我必须要做。为了尽快地回来打我的郭伯牌皮箩,我要尽快地找到这个人。但是,当我端详了照片上的这个穿中山装的人之后,我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回来打皮箩了。

2013年3月8日 6puUMMTwieXX9d0dXFPWKiV4oCqyAwT1HNT7l12dNRnibsUmBkgQ6trlRQ00PC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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