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船渡过沅江,沿着南岸往村里赶的时候,我不敢往堤上的那棵老树看。报丧的人说,奶奶就是在那棵树下,自己把自己淹死了。那树下是个洄水湾,任何东西掉进去,都会在洄水里打转转,漂不出去。沅江一涨水,就有人在那个地方捞上游漂来的杂物。所以,村里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奶奶,只是捞起奶奶时,她的肚子都胀起像面鼓了。
我埋头走着,树的影子擦着右脸移过去。转背进村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盯了那树一眼。它黑黢黢的,弯腰站在河边,像个年迈的老倌子。它的一根粗树枝横扬起来,似乎对我招了招手。我心里麻了一下,想起了它的名字,鬼柳。村里人都这么叫它。但是此刻,我不愿这么叫它,那是对奶奶的不敬。我的奶奶即使死了,也不可能变成鬼。
我回到家中,母亲跪在奶奶灵前,头发蓬乱,泪痕斑斑。父亲在往冥灯里添油。我无师自通地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心颤颤地站起,看了看棺材里的奶奶。奶奶脸色苍白,皱纹比平时浅,嘴巴半张着。忽然,奶奶的嘴唇动了动。虽没发出声音,但我心里知道了,她说的是那几个字:伢儿,人迟早要走的。
奶奶只在堂屋里停了一晚,就抬上山埋葬了。筑坟差不多用了大半天的时间。盛土筑坟的箢箕是不能再用了的,父亲将它们翻扣在坟堆上。我跟在父亲屁股后,作揖磕头走过场,都把额头磕出印子来了。下了山,父亲将我们身上的粗布孝衣脱下扔在禾场里,又把地上的鞭炮屑和纸钱都扫拢来,划根火柴点燃。奶奶不是自然老去的,多少有些晦气,父亲显然期望晦气也一并烧了。做完这些之后,父亲就坐在堂屋门槛上,扯起衣襟给自己扇风。母亲递给他一把蒲扇,他扇了两下,把扇子往地上一丢:“都么时候了,还不去做晚饭?”
母亲便转身往厨房里去。
父亲却又眼睛一鼓:“慢,问你个事。”
母亲只好转过身来:“么事?”
父亲说:“你以为我不晓得娘为么死的?”
母亲问:“为么?”
父亲站了起来:“你为么要讲那句话?”
“哪句话?”
“娘讲要跳沅江,你为么还要讲,沅江没有盖锅盖?”
“我以为她说气话,所以我也回了一句气话。她找我要钱打牌,我不给,她就说要跳沅江。她又不精,再多的钱也输得完。给了又要,给了又要,没完没了。她天天都这口话,我烦得很,就顺口来了一句。哪晓得她当了真,怄不过,夜里趁我睡得死,就跑出去了……我为么要讲这话啊?我后悔死了呢我!”说着,母亲拿右手捶打自己的脑壳。
“钱都是我赚来的,你给她几十块,会死人啊?你是巴望着她投沅江吧?!”父亲板着脸说。
母亲就抓过父亲的手抽打自己的脸,边打边说:“你怪我吧,你打死我吧!”
父亲甩开母亲,接着抽了她一巴掌:“打死你也赔不来娘的性命!要打你也让我吃饱饭再打,快给老子做饭去!”
父亲抓住母亲的头发往厨房里拖。
母亲发出凄惨的尖叫。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冲过去掰下父亲的手,将他一掌推开。父亲,你可以为你的娘出气,但你不能拿我的娘撒气。我想大叫,却不叫不出来。我用身体将父母隔开,朝父亲瞪一眼。我看到了他眼里的血丝。
母亲看看我,眼神有些怪异,拍拍衣襟,到厨房里去了。
我有些发懵。自从我带奶奶到城里看过病后,奶奶就时常找母亲要钱打牌。奶奶说,这把年纪了,快活一天是一天。奶奶赢了钱就让我吃红利,分享她的胜利成果。几天前,我去学校时,奶奶就悄悄塞给我三张脏兮兮的拾元钞票。似乎,奶奶的死与我也有关系。我要是没收奶奶的钱,她也许就不会找母亲要钱,她不找母亲要钱,她和母亲就都不会说气话,都不说气话,奶奶就不会一气之下跑到那棵鬼柳树下投江了。母亲说得没错,沅江是没有盖锅盖的。
母亲很快就将晚餐弄好了。饭菜都是办丧事的帮工们吃剩下的,只热了一下。我盛了一大碗,坐在门槛上吃。我不想凑在桌边看父母的脸色。但我的耳朵竖起来了,听觉变得格外灵敏。父亲大口大口地吃着,嚼得很响,吃几口就用筷子敲一敲碗边,就像在菜园里挖一阵土就要磕一磕锄头,以便弄掉上面的泥一样。母亲就要轻柔缓慢得多,像是闭着嘴吃的,声音极小。在我的想象中,父亲颈子上的青筋突了起来。在他吞咽下一大口饭菜之后,我晓得他要说话了。
但令我意外的是,首先开口的是母亲。
“你拿我哪么办?”
“么意思?”父亲问。
“你心里清白。你是个孝子,我作了孽,你不会轻易让我过这个坎的。”母亲声音很平静,像在道家常,“是我对娘不住。你想哪么办就哪么办吧。打也好,骂也行,离婚也由在你。打和骂你都解不了气的。你不是有个刷漆的相好吗?离了你就跟她过快活日子去吧。”
“是吗?看来你都想好了。”父亲怔了一会儿,闷声说,“离了你到哪去呢?你娘家都没人了。”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有我的去处,老天都安排好了的。”母亲说。
“好,既然你都想好了,老天会成全你的。”父亲说,也很平静,只是带一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们再没作声,嘴巴都忙着吃饭去了。我感到他们吃了比平时多一倍还不止的饭。除了咀嚼之声,堂屋里一片寂静。寂静中有一只老鼠从门后窸窸窣窣走过,我的背脊莫名地发凉。这幢屋子里,不光是奶奶离去了,还有许多许多东西失去了,只怕再也找不回来了。
吃完饭,我想帮母亲洗一下碗,她一声不吭把我推开了。天色黑下来,屋前屋后响起了细密如雨的虫鸣声。出葬时鞭炮爆炸留下的硝烟味仍在周围缭绕。我打开堂屋里的电视机,看了一小会《快乐大本营》。父亲剜了我一眼,我才觉出不对头,奶奶刚刚上山,不是娱乐更不是快乐的时候。于是赶紧关了电视机,钻进了自己住的小屋。
我在江对岸的县三中读寄宿,一周才回来一次。为节约电费,我和奶奶同居一间屋,共用一盏灯。两张床靠着墙相对摆着,夜里,我和奶奶时常躺在床上聊天。奶奶瞌睡少,上茅厕多,常常顺便为我掖被子,或者赶蚊子。现在奶奶走了,她的床也空了。被子枕头都收起来了,只有篾席子还摊着,旧蚊帐还挂着。席子凹下去一个明显的人形,似乎有个看不见的奶奶还躺在那里。奶奶身上特有的干燥气息仍笼罩四周,直往我鼻子里钻。我眼睛有点儿发辣。
我在自己床上坐下。
母亲进屋来,瞟瞟奶奶的床:“你怕不怕?”
我摇摇头。
母亲说:“你要是怕,我就把你奶奶的床拆了。”
“不用,奶奶走了,床也可以做伴的。”我说。
母亲默默地点点头,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我侧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奶奶的床,不一会儿,就看见奶奶的影子睡在那里。
我说:“奶奶,真的是你吗,还是你的灵魂?”
那熟悉的影子动了动,弱弱地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我说:“我不晓得。奶奶你为何要走呢?”
奶奶翻了个身,黑暗中两只幽幽闪闪的眼睛对着我,说:“奶奶既然走了,就有走的道理。奶奶活得不耐烦了,到要走的时候了呢。而你呢,一世才开头,你要好好地读书,考上大学,做个城里人,去过快活日子。我害得你累了一天了,好好困吧,好好困吧。”
奶奶轻言细语,奶奶的气息随着阵阵清风扑到了我脸上。奶奶像往常一样给我打着蒲扇,我慢慢慢慢地睡着了。
可能是睡得太早的缘故吧,我被一泡尿胀醒了。我打开后门去茅厕。屋檐后面的夜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挂着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白得不可思议。月光照亮了半截板壁,还有母亲房间的窗户。窗子撑开着,我顺便朝里瞟了一眼。父亲和母亲头脚相对,直直地躺着,他们身体之间露出的席子像一条狭窄的河道,白色的月光在河面上漂着。
我想着奶奶,在茅厕里蹲了很久。母亲房间的后门吱呀一声响,整个月夜似乎裂开了一条缝。母亲闪了出来,腰一弯,月白色的影子迅速地掠走了。片刻之后,父亲也闪了出来,脚赶脚地跟在母亲后面,绕到屋前去了。
我赶紧出了茅厕,也跟在了后面。
他们走上了去河边的小路。母亲在前,父亲在后,若即若离。也不说话,好像都晓得对方的心思。他们的脸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当母亲拐过一道弯,直奔那棵鬼柳树而去时,我的心缩紧了。我想父亲该扑过去拉住她了。但父亲没有,他很沉着,始终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我加快了步伐,父母的身影慢慢地大了起来,能够看清他们的四肢了。他们沿着堤岸走到了鬼柳树下。鬼柳树蛮老了,树干粗得两个人牵手才抱得过来。眨眼间,父母的影子与树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看不到他们了。月光下的洄水湾几乎静止不动,如同一面铮亮的镜子。忽然一个黑影跃起,落入镜子里去,扑通一声响,镜子里绽开一团雪白的浪花。紧接着又是一道黑影划过,又一团浪花绽放开来。我躲在鬼柳树后,我很平静,我像看电影一样看着父母在洄水里扑腾。父亲水性超好,我无须有任何的担心。不一会儿,父亲就把母亲提出水面,拖到了岸上。母亲弯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水,拧了一把头发,便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了。父亲仍然若即若离地跟随在后。
待他们的影子差不多看不见了,我才慢慢地往回走。鬼柳墨黑的影子凉凉地从我背上滑下去。回到家,我又上了一回茅厕,顺便往父母房里瞟了一眼。父亲和母亲仍然头脚相对,直直地躺着,浑身湿漉漉的,像两条刚从沅江里爬出来的鱼。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根指头戳醒了我。父亲黑黑地杵在我床前,轻声说,他必须到城里去刷油漆去了,老板一直在催进度。按签下的合同条款,如果延迟完工,是要扣工钱的。他尽量晚上赶回来。所以,这几天,我就不要去学校了。父亲要我守着母亲。
我说:“为么?”
父亲想了想说:“沅江没有盖锅盖。”
我也想了想,说:“你若不跟娘离婚,没有盖都跟盖了一样。”
父亲盯我一眼说:“离么离,癫哒?你娘不是怕离婚,是自己心里过不去。她看到我就会不舒服,我走开还好些。你给我守紧点儿。”
父亲骑着他的摩托车匆匆走了。摩托车的引擎声显得很烦躁很急切,让人疑心他牵挂的并不是他的工作,而是那个跟着他刷油漆的城里女人。在村里人的传说中,那个女人虽然是寡妇,虽然是下岗女工,却是有几分姿色的,眼睛和屁股都很大,而且,比母亲年轻。
我起床时母亲已经下好了两碗面条,面条上搁着金黄的荷包蛋。我闻到了母亲身上散发的水腥气。母亲吸溜吸溜吃面的声音与平时并没有两样,连打嗝也都是连打两个。头发却梳得很马虎,一缕乱发散在耳边,还有了黑眼圈。神态倒还平和,或者说木然。放下饭碗,她里屋外屋窜来窜去,不知她要干什么。后来她戴上草帽,扛起一把锄头出门去了。
我连忙扛起父亲平常用的那把锄头跟在后边。
母亲回头说:“你还不赶紧回学校去,跟着我搞么的?”
我说:“我陪你,爹交代了的。”
“就你爹名堂多。你明年就要高考了,要是耽误了你读书,我就真的没一点儿想头了。”母亲一把抓过我肩上的锄头,丢在阶基上。
我为难了,只好折中一下:“那,我在家自习,反正赶不上课了。”
母亲没有吱声,似乎是默许了,转身下了阶基。
我又冲她后背说:“爹说,他没癫,他不离婚。”
母亲没有回答,但她的鼻子里好像哼了一声。她的背影摇摇晃晃地小了下去,慢慢地融进了靠近河边的棉花地。那是我家的地,沙质土,适合种棉花,离鬼柳树不远,每当夕阳西下,鬼柳树的影子就会压在我家的地上。我当然不能傻待在屋里的,我必须把母亲放在眼里。我象征性地翻了翻那本上学期的数学书,便将它折卷抓着,朝河边的鬼柳树快步走去。我想,守住那棵树,就等于守住了母亲。
我绕过我家的棉花地,悄悄走向河边。棉花苗已长齐大腿高,几乎把弓腰锄土的母亲淹没了。她月白色的背影在绿色的苗叶间晃动,乍一看,像是一块木头漂浮在绿色的波浪间,忽隐忽现。阳光很猛,地面上空摇曳着一层透明的蜃气。来到鬼柳树下,我看到一些草屑随着洄水缓慢地流动,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圈。我背靠粗糙的树干坐下,很好,浓荫遮蔽着我,堤岸很高,视野开阔,往左我能看见流淌的沅水,往右能瞟见锄草的母亲。
我拿出书来,但看了一会,就看不下去了。我的眼角余光总是去瞟洄水湾,隐隐约约的,总是感觉奶奶的身子还在那洄水里沉沉浮浮。并且,还有一股阴森的水汽从水面升起,围着我缭绕不已。我透不过气,只好走到不远处的一丛竹子后,背向沅江坐下。这样,我就看不见洄水湾了,但母亲还在我的视线里。
我继续看书,看一两页,就瞟一眼母亲。不一会儿,眼睛就疲惫起来,不知不觉迷糊过去了。当一阵鸟翅的扑簌之声惊醒我时,母亲已来到了鬼柳树下。太阳当顶了,嘈杂的蝉鸣铺头盖脸。母亲的衬衫已被汗水湿透,现出深色的渍印。她取下草帽扇了扇风,忽然就拿脑壳在树干上磕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磕得很重,好像只有那样,她才舒服一点儿。我脑壳里嗡嗡响,不知该怎么办。接着,她跪了下来,对着洄水湾磕了三个头。然后,她朝旋转的水涡走过去。我紧张得四肢都发僵了。我也会游泳,但我能不能像父亲一样把母亲从江中捞起,却是没有一点儿把握的。
好在,母亲走到水边就停住了。她发着呆,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根木桩。我悄悄走近一点儿,才发现她嘴唇蠕动着,嘀咕着什么。后来,她四下望了望,拿一只脚探了探水,就转身离开了。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我能做的,就是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母亲回到家就一头钻进了厨房。我装出读书刚完的样子,揉着眼睛踅进厨房,帮她打下手做午饭。午餐后母亲就没再出去,在家手脚不停地做些杂事,洗衣机不停地响。这让我心里安稳。我边听母亲做事,边静心地读书。
但是到了傍晚,我又心神不定了。屋前那条发白的土路空空荡荡,久久不见父亲回家的身影。朦胧的夜色慢慢地吞噬了大地。我不安地眺望着远方。几十公里外,城市的上空,泛着一片诡秘的白光。身后,母亲发出了一声叹息。我回头说:“爹说了回来的,娘,你打他的手机。”
“要打你打,我不管他。”母亲说。
我用座机打了父亲的手机。话筒里有个女人用好听的嗓子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愣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说。
母亲不声不响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坐到堂屋门槛上,不敢睡觉。我一边倾听着母亲房里的动静,一边期待熟悉的摩托车引擎声从夜色里响过来。
我原本是想坐守一夜的,但最终还是睡着了,而且是睡在了床上。我不晓得自己如何到床上去的。睡得太死了,醒来后一看,已是九点一刻。母亲下的面条搁在桌上,都已经泥了。屋里屋外一片寂静,不见母亲踪影。我心慌了,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面,撒腿就往外面跑。
我径直跑向河边。
棉花地里也没有母亲的影子,这愈发令我惊慌。
我气喘吁吁地奔到那棵鬼柳树下。洄水像面巨大的磨盘徐徐地旋转着,漂浮着一些树枝和草叶。我站在鬼柳的影子里,扯开喉咙大喊:娘——!没有任何回应,连回声都没有。我凄惶的呼唤被沅江阔大的水面与空间一口吞掉了。我盯着流水,往下游走了几步。淡黄的流水里有个物件沉沉浮浮。我的心揪紧了,颤抖着又叫了一声娘。那物件应声变大,原来是一头水牛蟹青色的背。牛头哗地一声冒出水面,打着响鼻。
“你鬼喊鬼叫做么的,你娘又没在这里。”陈婶从我背后闪出来说。
“你晓得她在哪?”我连忙问。
“我刚刚赶着牛从坟山那边过来,你娘在你奶奶坟前跪着呢。”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身上的T恤衫都湿透了。
“我晓得你为么到这里来。不过你的担心没有错,我看你娘的眼神就有点儿不对头。”陈婶凑近我,压低嗓门,指了指那棵鬼柳,“只怕被它勾住了魂魄呢。你看啰,它那根枝子像不像一只手?它伸得那么长,五个爪子张得那么开,就是要拖人下水。它之所以这么高寿,就是人的魂魄养着的呢。那年,我家大嫂也是被它拖下水的。自从我嫁来这,它至少拖过四五个人了。所以呢,大家才叫它鬼柳。它真的有蛮鬼呢。”
我侧身朝鬼柳望,它冲南扬起的秃树枝果然像极了一只手,手肘弯曲着,手臂朝村子方向伸出老远,几根手指又长又尖。
“那,有么办法没?”我问。
“办法总是有的。首先,人不能怄气,我细数过,被它拖下水的人,都是因为怄气。比如我大嫂,就是因为生不出男伢,又被罚款而怄了气;又比如驼老伯,是被人骗走了存折和密码而怄气。还有你奶奶……噢,这个我就不说了,也怪不得你娘,人生在世,哪个不会怄气,哪个又不说几句气话呢?我看你娘又在怄气了,怄自己的气。要是被鬼柳晓得了,凶险呢。”陈婶双手比画着,瞟瞟河水,齿缝里咝咝地吸气。
“那,要是怄了气,哪么办呢?”我盯着她。
“当然啦,也不是凡人怄了气都会被鬼柳拖的,不过小心为妙。你晓得,我上过五雷山,吃过斋,拜过道,梦里受过仙人指点,会点法术。我给你娘画道符烧成灰,兑在法水里喝了,就会平安无事。”陈婶的眉毛一挑一挑,眼里放着光。
“那,画道符多少钱?”我问。
“嘿嘿,这个嘛,乡里乡亲的,给张红老头儿吧,百把块钱差不多了。如今的钱也不值钱。”
陈婶伸出几个指头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这个动作里的贪婪让我不信她的扯淡了。但我承认,她的怄气之说是有道理的。奶奶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不能再让母亲自己怄自己了。
江风飒然而至,鬼柳的叶子簌簌作响。我转身去往坟山。远远地看见奶奶的坟墓黄土鲜艳。母亲已经离开,坟前只看到三炷仍在燃烧的香,烧成灰烬的纸钱,还有母亲的膝盖跪出的痕迹。我旋即赶回家,看到母亲蹲在菜园里扯草。
我走到母亲身边。
她一愣:“你哪么还不去学校?”
“我不放心你。”我说,眼里辣辣的。
“你要再不去读书,娘死的心都会有。”
母亲口气很平淡,落在我耳里却嗡嗡作响。我答应明天一定回学校。我蹲下身子,用力拔掉一棵马齿苋。一只虫子从我眼睛里爬了出来。
黑夜回来了,月亮也回来了,父亲还是不见回来。
我坐在门槛上,望着远方。天地交会处,城市发出的光芒烧灼着夜空。母亲忙完了家务,坐到我身边的竹躺椅上。手仍不得空闲,操起蒲扇,轮换着给自己和我扇风。但我愈发感到郁闷,汗水不断地渗出后背和前胸,把刚换的衬衫都浸湿了。我像块抹布拧在不可预测的命运手中,越来越纠结。
地上的月光白得令人想起洒在墓坑里的石灰。
我忍耐不住了,起身往屋里去。
“你莫打电话,你爹不会回来的。”母亲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
我还是到屋里,用座机打了父亲的手机。接通了,音乐彩铃兴高采烈地唱着“亲爱的,你跟我飞”,但飞了半天,那个好听的女声告诉我: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出屋来告诉母亲,可能父亲正往回赶,骑在车上不好接电话。
母亲没有吱声,继续给我打蒲扇。阵阵清风扑上我的身。我不想让母亲受累,却不忍躲开。
母亲忽然说:“伢儿,娘要是不在了,你照顾得好自己吧?”
“娘,你哪么讲这话?我不喜欢。”我说。
“人各有命,由不得你喜欢不喜欢呢,”母亲像是自言自语,“不过,这么大的人了,我的伢儿是晓得走正道的。以后,还要上大学,还要成家立业,花费不小,没得娘不要紧,没得爹可不行……”
“爹娘我都要,没爹娘我不成孤伢了!”我叫了起来。
“唉,只怕是,娘在,爹就不得回了呢。他的心早就被人拐跑了。再加上这一回,娘确实造了孽,一句话没说好,怄走了你奶奶,他还容得我吗?我自己都容不得我自己呢。”母亲喃喃道,打扇的手垂了下来,两眼盯着自己的脚。
“娘,你只是说了句气话,怪只怪那棵鬼柳树,是它勾走了奶奶的魂。你不能这样说,也不能这样想!”我抓起母亲一只手,用力摇晃着。母亲处在某种可怕的梦魇中,我得把她摇醒。
“好,我不说也不想了。娘实在是太累了,背不住了,只想歇了。你也快歇觉去吧。”
母亲起了身,将我往屋里推。
我只好进了屋,关了门,但没关死,留了一条缝。母亲想歇的话令我心惊,在方言里,歇与死是同义的。母亲回到阶基上,在躺椅上坐下了。从门缝里看过去,她佝偻的背影轮廓清晰,显得愈发地执拗与孤独。月光从她乌黑的头发上淌下来。她粗糙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在做着某种准备,似乎会随时起身,走进面前那深不可测的夜色里。
我在屋里团团转,慌乱无措地撩开奶奶床上的蚊帐,低语道:“唉,奶奶你说怎办呢?”
奶奶的身子倏然浮现在床上,她盘腿坐着,像打坐的菩萨,脸上还有生前一样的红晕:“伢儿啊,你莫急。你娘是个好人,其实呢,我是故意跟她怄气呢,怄了气我才有胆子跳江呢。我得了绝症,不想牵累家里了。唉,诊得好的是病,诊不好的是命呢。还记得上次你带我到城里看病不?做完检查我就要你到街上耍去了,我自己等结果出来后,就去找了医生。我得的肺癌呢,我不想让你们晓得,就把单子上的字改成了肺炎。回家后,我还是怕你爹娘看出改动的痕迹,干脆说单子丢了,没给他们看。”
奶奶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生动而真实。
我伸手摸了摸奶奶的脸,温温的。
“奶奶,您说的都是真的吗?”
奶奶打一下我的手:“当然是真的,看病的单子压在箱底呢,你赶紧把它改过来,给你娘看,解开她心里那个结!”
我连忙打开了奶奶的箱子,在箱子底部,果然找到了那份诊断书。我手忙脚乱地,从书桌里寻块橡皮出来,将炎字擦掉,再写上字母ca,那是癌症的英文代称。在一部电视剧里,我看到过这样的情节。
“奶奶,谢谢你!”我想给奶奶鞠个躬,奶奶却笑了笑,消失不见了。
我拿着诊断书跳出房门,几步纵到母亲跟前,结结巴巴地复述了奶奶说的那些话。我的脸热得发烫。我特别地说明了那两个字母的含义和不容置疑。我说:“娘,奶奶跳江,跟你说沅江没盖锅盖没关系呢!”
母亲有点儿茫然,缓缓站起,两只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抓过诊断书看了看,没看清,便举在电灯下仔细端详。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嘴巴因为惊讶而张得无比地大。随后,她后退几步,一屁股坐下,身体往后仰倒,瘫在了竹躺椅里。那张诊断书掉在了地上。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
过了很久,我才碰了碰母亲的腿,唤了一声:“娘。”
母亲没吱声。
我低头一看,她竟打起了鼾,睡着了。
我拿了条毛巾盖在母亲身上。这时,摩托车的突突声逶迤而来。我忽然感觉,父亲回来不回来,一点儿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我也不想面见父亲。
我钻进自己房间,沉浸在奶奶的气息里。
隔着门缝我看到父亲上了阶基,停在了母亲面前。他脱掉汗湿的衬衣,裸着上身看了看母亲,一弯腰,便将母亲抱了起来,去了他们的房间——就像是一条鱼抱走了另一条鱼。
隔天,我回学校去。路过鬼柳树时,我酣畅淋漓地往黑色树干上屙了泡热尿,十分地解气。到了渡船上,回头一瞧,它的那根像手的枯树枝仍长长地伸着,还想拖什么人呢。我有点儿怄了,找船老板借了把劈柴禾的斧子,跑到鬼柳树下,将斧子往背后腰带里一插,抓住树身上的一根藤,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我坐在树杈里,挥起了斧头。鬼柳树在斧头的砍击下有节奏地颤抖,雪白的木屑纷纷溅落。
“喂,你干嘛呢?”有人在树下喊。
“这棵鬼柳树害人,我要砍断它的手!”我说。
“它柳树都不是的,还鬼柳呢!它叫枫杨树,是棵百年老树了,是我们保护的对象!我是林业站的,你还砍,我可要罚你款了!”那人挥舞着手。
我看了看他身上的短袖制服,只得溜下树来。我嘟哝着:“既然它不是鬼柳,既然是棵要保护的百年古树,你们为么不给它挂块牌子呢?”
“嗯,这个建议好!这么吧,我回去做牌子,你负责把它钉到树上,款就不罚你的了。”那人说。
我同意了。我跟着他渡过沅江,去了镇里的林业站。站里有现成的牌子,等他写上字后,我便抱着牌子回到南岸。我仍找船老板借了斧头,还要了几颗钉子,将那块牌子牢牢实实地钉在鬼柳树干上。牌子上的字是:枫杨树,胡桃科,枫杨属,中国原产树种,喜光耐湿,广泛分布于华北、华南各地,河溪两岸常见,树龄约一百年。
我安心地离开了这棵树。从此之后,我就不叫它鬼柳了,我希望别人也不再这么叫它。它不叫鬼柳了,就不应当再做勾魂夺魄的鬼事了吧?让一棵诡秘凶险的树改变了它的名字,我想,这是我在这个夏天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2013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