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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

1

寒露一过,风就有些凉意了,捡茶籽的季节也到了。所谓捡茶籽,就是摘油茶果,得用钩子将油茶树枝拉下来,一颗颗地采摘。有些油茶树太高,要爬到树上才摘得到。捡茶籽是一件费力的活。往年,捡茶籽都是父亲的事,但今年,他只怕不会承担了。秋生从学校回家,路过油茶林,瞟瞟枝头那些沉甸甸圆嘟嘟的油茶果,想到了这一点。

于是一到家,他就从柴屋里找到了钩子与背篓。

母亲从屋里出来,说:“你做么子?那不是你的事。”

“再不捡,别人会当野茶籽捡了。”他说。本地习俗,寒露七天之后,还没捡完的茶籽便属遗弃,可任人采摘。母亲当然是晓得的。

“捡了就捡了,你爹老子都被野堂客拐跑了,几粒茶籽算么子。”母亲转背拍拍袖子上的灰,又说,“你不如想办法把你爹叫回来。”

“你都叫不回,我哪叫得回。”秋生嘟哝一句。

“你是他独儿啊。”母亲坐到门槛上,弯腰擦着她自己的一双红皮鞋。

母亲四十出头了,还跟年轻时一样喜欢穿T恤衫,衣服有点儿短,一弯腰,裤带上方露出了一圈白白的肉。这让秋生很不自在,不忍目睹,却又忍不住瞟了几眼。

半年前,秋生亲眼看到父母在雷公镇街头打了一架。父亲抓着母亲的一只脚,像拖一只装满稻谷的编织袋一样将母亲倒拖了好远。母亲的衣服被地面剐蹭得翻卷起来,露出了大片的肉身,白得惊心动魄。母亲大叫秋生帮忙,秋生不敢拢去,母亲便又哭叫道,你帮我打那狐狸精去啊!秋生便冲进了路边的美容店,揪住那个漂亮小姐的头发便打。但他的拳头还没打下去,就被人拉开了。他打错人了,勾引父亲的并不是镇上人传说的那个狐狸精。待他回过头来,父亲已跳上开往莲城的中巴车,而母亲还躺在街边大喊大叫,裸露着半截惨白的腰背。几天后,母亲心有不甘,揣着一把剪刀去了莲城,在一间出租屋里找到了父亲,还有那个与父亲同居的野堂客。父亲抱住母亲,先让野堂客跑掉,然后自己也跑掉了。母亲无奈,只好掏出剪刀,将那对野鸳鸯的被子衣服全都铰了个稀烂。母亲后来还带着村主任去过一次,但是没找到父亲,他们搬离了住处,藏了起来。莲城那么大,哪里找得到呢。父亲的手机还用着的,但父亲再也不接母亲的电话,也再也没有回来过。

“猫儿要偷腥,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你也得找个年轻点的,比我漂亮点的吧?谁想找个还不如我的……镇里人哪个不说?”母亲唠唠叨叨。

秋生不喜欢听母亲说这些,抬腿就往禾场里走。

“你真自己去捡啊?几天才捡得完?”母亲叫道。

秋生站住了,嘴里却说:“捡几粒是几粒。”

“茶籽事小,读书事大。你明年就要上大学,花大钱了,还不把你爹找回来,只怕他那点辛苦钱都被那狐狸精哄走了。”母亲说,神色倒不紧不慢,好像这事与她没有多大关系。

秋生怔了一会儿,才从裤口袋里摸出那只诺基亚手机,走到禾场边,打了父亲的电话。嘟嘟的呼叫声持续地响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父亲粗糙的声音从四十公里外的城市传过来:“秋生,么事?”

“你还不回来,茶籽都要被别人捡走了呢。”秋生说。

“捡走了就捡走了,值不了几个钱。”父亲说。

“再不值钱也是自家的,可惜了。”秋生说。

“你这伢儿读高中了还不晓得算账啊?我现在做泥工一百八十块钱一天,买得四五斤油呢!家里茶籽全捡了也才榨得几斤?捡回来还要晒还要去壳清籽还要送去加工,豆腐拌成肉价钱。你要舍不得就自己去捡吧,我没空回来。”

父亲不待秋生回话,就挂了电话。

秋生默默地望了望山上的油茶林,淡淡的暮色中,零星地开着几点白色的油茶花。

“电话是叫不回他的,除非你找上门去。你就问他,是要你这个儿子,还是要野堂客。”母亲想想又说,“徐缨肯定晓得住址,她嘴巴紧,上次我没套得出来,看你有办法不。”

凉风吹过,秋生打了个冷颤。天色在暗下来,他回转身,将钩子和背篓丢回柴屋里。然后,坐在门槛上发呆,直到母亲叫他吃饭。晚餐后天就彻底黑下来了,母亲穿着她的红皮鞋出门打牌去了,秋生继续坐在阶基上发呆。镇子里灯光闪烁,不时有摩托车的声音传过来。对面山脚那幢黑黢黢的屋子里,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那就是徐缨的家。

徐缨是秋生的同班同学,他曾经很喜欢她穿白衬衫和蓝牛仔裤的样子,还喜欢闻她身上的幽香。但自从父母在镇上打过那一架后,秋生就再也不敢正眼看徐缨了。他处处都躲着她。因为,徐缨的母亲廖桂香,就是那个在莲城跟他父亲同居的野堂客。

2

周六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到秋生脸上,他便醒了。起床一看,母亲还没回来。母亲不是头一回打通宵牌了。有牌打是好事,母亲的日子好过一点儿,也免得她一天到晚在他耳边唠叨父亲的事。秋生洗漱过后,到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嗦嗦嗦嗦吃完,摸摸嘴巴,背上背篓,拿起钩子上了山。

虽然阳光很温暖,但草叶上的露水很清凉,滴一滴到手背上,像小虫咬。他边走边拿钩子抽打横拦在面前的枝条,沿着窄窄的山道蜿蜒向上。裤脚不一会儿就被露水打湿了。一直爬到山梁上他才停下。这里的油茶树最茂密,最隐蔽,也最容易被人偷,所以,他得把这里的油茶果先摘了。

他站稳身子,勾住一根果实累累的枝条,慢慢地将它拉到面前,然后,一只手抓住树枝,另一只手迅速地摘油茶果,摘满一把,就往脑后的背篓里一扔。油茶树晃动不已,树干上脱落的粉尘在光柱里飞舞,令秋生也生出飘浮之感。他用力地站住脚跟,摘完一枝,松开,勾过另一枝继续摘。不一会儿,身上就出了毛毛汗。

摘完一棵树,秋生转移到另一棵树下,正要伸出钩子,左侧不远处树枝摇曳,哗哗作响。秋生喝了一声:“哪个?”

那棵树立即静止了。

“哪个偷我家茶籽?”秋生发了高腔。

没人回答,树丛后传来窸窣之声。秋生几步蹿了过去,还是不见人影,抬头一看,好几棵树枝叶零乱,枝头的油茶果都被偷摘光了。秋生头皮一麻,脸就因气愤而烧红了,想破口大骂,却发现树隙间有团白色的东西晃动了一下。于是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绕过树丛,逼了过去。

结果秋生发现徐缨躲在那里,双手抱膝蹲着,脸红红的。

“原来偷茶籽的是你!”秋生瞪她一眼。

“我是捡,才不是偷呢。”徐缨犟嘴。

“寒露还没过七天呢,谁叫你来捡的?”秋生瞟一眼她搁在一旁的背篓,里边油茶果不多,看样子才来一会儿。

“我爹叫我来的。”徐缨站起身来,拍拍她的白衬衫,又拍了拍她的蓝牛仔裤,一些草屑掉落下来。

“你爹叫你来,你就来?”不知为何,秋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声音也小了。

“我爹太可怜了,瘸起个脚,除了天天晒太阳,就是到茶馆里打牌消磨时间。我当然只能听他的话。我若再不听话,他就没盼头了……我晓得,摘掉你家一些茶籽,他心里就会舒服一些。”徐缨撩撩头发,看着秋生。

秋生想起了徐缨父亲,那个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瘫了一条腿的男人。秋生一直叫他徐伯,但这半年来,秋生生怕跟徐伯照面,看到徐伯他就不自在,脸上就有蚂蚁爬。秋生憋了一会儿,才想起一句反驳的话:

“那,是不是也要偷点你家的东西,才能让我妈舒服一点呢?”

“不晓得。”徐缨用手中的钩子轻轻抽打身边的草木。

两人都沉默下来,林子里变得异常安静,两只马蜂围着他俩飞了一圈,不见了。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在升腾,其间还杂着徐缨身上特有的幽香。秋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气氛有点尴尬,秋生想算了,让她走吧。徐缨忽然举起背篓,将里面的油茶果往他背篓里倒,他连忙身子一偏,那些李子大小的油茶果便骨碌骨碌地滚了一地。

徐缨跺脚叫道:“还给你怎又不要了?”

秋生脸一红:“拿回去给你爹交差去。”

徐缨咧咧嘴:“你好大方啊,这么点茶籽就能交差了?”

秋生愣一下说:“那,你就再摘一些吧。”

徐缨看看他,不作声了,埋头捡着那些散落在草间的油茶果,捡满一把,就往秋生的背篓里放。秋生拦住她的手,将背篓转向另一边。徐缨扯过他的背篓,一定要放进去。地面不平,两人拉拉扯扯转了一圈,徐缨忽然打了一个趔趄。秋生伸手抓她,可没抓住,扑通一声响,徐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秋生正好自己也滑倒了,扑通一声跌坐在徐缨身旁。

“你欺负人!”徐缨举起小拳头擂他。

“我没有!”秋生捉住了她的手。

“你就是,就是!”徐缨想抽出手去,可没有他劲大,只好任他了。

徐缨的手很软,一种让人想陷进去的软,秋生心颤颤地捉了一会儿,赶紧放开了。两人都埋头看着地上,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阳光穿过树隙,斑斑点点洒了他们一身。清凉的山风飒然而过,灼热的身体凉爽下来。徐缨伸手摘了一朵油茶花,折了一截空心茅杆做成一根吸管,一端伸进花蕊,嘴巴含住另一端,轻轻地啜吸一口,咂巴一下嘴:“好甜啊!”她侧过身子,将吸管往秋生嘴里塞,“你尝尝。”

秋生脸一热,避开了。

徐缨脸上就不好看了,嘴巴噘起:“你好久都没理我了!”

秋生不好说啥,掐了片茅叶,撕成一条,两条,三条。

“那天有道数学题不会做,想问问你。周围又没别人,结果你还是一看到我就跑掉了,好像我是个瘟神!”徐缨呸地吐掉吸管,将油茶花扔在地上,“其实我晓得你心思,谁没自尊心呢。你怕丑,我比你更怕,我是女伢。别人嚼舌头,那是没办法的事,你再这样,越发让我心里不舒服……”

秋生忍不住了,脱口道:“都怪你妈那个狐狸精!”

“胡说,我妈不是狐狸精!”徐缨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我还没怪你爹呢,你倒怪起我妈来了!”

“是你妈勾引我爹,你妈图我爹的血汗钱!你以为我不晓得吧,你爹住院时没钱,是我爹垫付的。”秋生说。

“那是你爹自愿借的,我妈都没开口,我们又不是不还。你爹跟我妈二十年前同学时就好过,你爹帮点儿忙,不是人之常情吗?”徐缨说。

“就算是借吧……那也不能任他们住在一起丑我们啊?你爹心里舒服?”秋生说。

“不舒服又能怎样?”徐缨踢一下草皮,“我爹只一条好腿,打架又打不赢,只好拿针扎毕业照上你爹的头像。那天被我撞见,还不好意思呢,他脸都红了。”

“噢。”秋生怔了一下,“那,我们到城里去,一起把我爹和你妈扯开?”

“我不去,扯不开的。”徐缨说。

“那你把他们的地址告诉我,我让你捡一篓茶籽回去,让你爹心里舒服点儿。”秋生说。

“我不晓得,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

徐缨勾住一根枝条拉到跟前,利索地摘着油茶果。摘满一棒,便往自己背篓里一扔。秋生也在一旁摘了起来,同样扔进她的背篓里。树叶被他们弄得簌簌作响,阳光也被搅动了,闪闪直晃眼。摘了有小半篓时,秋生的胳膊发起酸来了。徐缨说行了,够让她爹心里舒服了。她抬腿欲走,忽又盯着秋生说:“你找到他们,能说啥呢?你拿他们没办法的。”

秋生随口说:“拿他们没办法,就拿他们的儿女想办法。”

徐缨愣愣神,不明就里,转身沿着山粱走了。

望着徐缨的背影,秋生细想自己随口说的这句话,感觉它不像自己想出来的,而像是高人的点拨。

3

秋生摘了大半篓油茶果,摇摇晃晃地背回家,将油茶果倒在禾场里,摊开晾晒。好久没干负重的农活了,累得他出了一身臭汗,浑身的骨头好似要散架。眼睛也因沾染灰尘,痒痒的了。太阳有点偏西,肚子也咕咕叫起来。进屋一看,母亲还没回来,火熄灶冷的,自己早上用过的碗还搁在桌上,苍蝇乱飞。

秋生只好再给自己下面吃。

但水烧开后,他忽然心灰意冷,关了火,踅进房间,倒在了床上。

这个家,已经不像个家了。

秋生呆呆地望着窗户,不知不觉眼睛就湿了。

后来秋生擦干眼睛,一跃而起。他听到了母亲的脚步。他来到堂屋时,母亲提着一个盒饭进门,不仅面无倦容,还一脸的喜色,将盒饭朝他一递:“给,儿子,妈今朝发了个小财,赢了七百块!都说情场失意就会牌场得意,还真是的呢!”

“一场牌打这么久。”秋生说。

“他们输了就不松手,想从我这赢回去啊,有啥办法。运气来了真是门板都挡不住,徐缨她爹那么精的人,都输给我两百块。”母亲朝禾场里瞟一眼,“你还真捡茶籽去了?讲了要你莫捡,你吃不得那个亏的,又不值几个钱,要捡叫你爹回来捡。”

秋生不言语,低头吃着盒饭。那是一份十二块钱的盒饭,有回锅肉,有小菜,还有一个煎荷包蛋。母亲还是心疼他的。但秋生吃在嘴里都如木渣,没有味道。他的心思飘得很远很远。此时,在山的那一边,在那个人多如蚂蚁的莲城,父亲和那个廖桂香也在午餐吧?

吃完饭,秋生坐在堂屋门槛上歇息。母亲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卧室门没关,鼾声阵阵传来,摩擦着秋生的背。秋生很有些诧异,母亲怎会睡得如此之香?寒露都过了呢,茶籽都没捡回来呢,那鼾声真是响得毫无道理。

太阳愈发地偏了,阳光爬下了阶基,退出了半边禾场。

秋生望着自家的油茶林。一片密实的铜黄色树干支撑着团团绿色树冠,雪白的油茶花星星点点,像落了一层雪。油茶树真是种着急的植物,结下的果都还没收获,它又急急忙忙地跨年开花了。油茶果如果不及时摘,它就会在枝头晒干裂开,蹦出的茶籽就会掉入草丛难以寻找,这就是要提早摘油茶果的原因。但秋生不想再上山,他累了,那些油茶果,跟他有多大的关系呢?

但秋生觑见山粱上树梢异常地摇晃时,头皮就绷紧了。紧接着,相距不远的树枝也被人拉翻了,枝叶乱晃。又有人偷捡他家茶籽了,而且不止一个!他一激灵,扯开胯就跑,越过禾场,蹿上山路,往林子里狂奔而去。他一边跌跌撞撞往上爬,一边气喘吁吁地大骂:“我日你妈!寒露还没过七天呢你们就来偷我家茶籽了,老子揍死你,揍死你!”他抓了块石头在手中,准备随时扔出去。他骂完了他所知道的最粗鄙的话,跑到了一棵被偷摘的油茶树前。地上有根折断的枝条,上面的油茶果还没摘完,但人已不见了。不远处茅草摇晃,秋生便又骂骂咧咧地顺着山坡追了下去。这一追,追出三个人来了。都是镇里的熟面孔。三个人影先后蹿出了林子,其中一个还回头冲他吼了一句:“谁捡你家的茶籽啊?你喊得你家茶籽应吗?”

秋生气恨交加,追到山脚,那三个人已没影了。左手边就是徐缨的家,徐缨的父亲站在路边,支着拐杖,笑微微地看着他,说:“没得追头,茶籽又不值几个钱。”

茶籽是不值几个钱,可被人偷捡,意味着被人欺侮,这是不可容忍的。秋生咬紧嘴唇,眼里一热,鼻子就酸了。

“正要找你,给你个东西。”徐伯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

秋生上前接过来,瞟一眼,上面有个地址:莲水东路莲池佳苑3栋2单元1805号。

“你爹,还有你徐伯妈,在这户人家搞装修。”徐伯撑着拐杖走开几步,又回头说,“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把你爹请回来了。你爹回来了,别人就不敢欺侮你了的。”

4

早餐后,秋生背着双肩背的书包出门。母亲以为他去学校,要他带上换洗衣服。秋生说,带什么换洗衣服,父亲若不回来,我就住父亲那里了。母亲摇头,说你爹牛脾气,不会回来了的,要回来,早就回了。又说,不过,找不回他人,找得回钱也好,莫让那狐狸精把钱都搞走了。

秋生不跟母亲啰唆,几步跳下阶基,出了禾场。下坡时朝山上的油茶林看了一眼,林子里安静得很,连一声鸟叫都没有。从徐缨家门前过,秋生看到徐缨和她父亲都坐在阶基上,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种注视让秋生有了某种使命感。

秋生来到镇里,搭上了去莲城的中巴车。车上的人都朝他看,仿佛都晓得他去城里干啥,暧昧的目光鼻涕虫一样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中巴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莲城北站。接下来又转了两趟公交车,等秋生来到那个叫莲池佳苑的小区时,已经快中午时分了。

秋生被挡在门禁前,他等了一会儿,有人开门时才跟着闪了进去。电梯把他带到了十八楼,顺利地找到了1805号房。房门敞开着,父亲蹲在客厅地上铺地面砖,举着个木锤敲敲打打,而母亲所说的那个狐狸精在一边当下手,从一只大脚盆里搬运浸泡过的瓷砖。他们身上都沾满了污渍。

“哟,秋生来了!”徐缨母亲先发现他,似乎还有点儿惊喜。

秋生不作声,盯着父亲。

父亲抬起头,吐掉嘴里的烟蒂,说:“你来干啥?”

秋生说:“找你回去,你不回,茶籽都被别人捡光了。”

“脑壳又没进水,要我捡芝麻,丢西瓜?”父亲皱起眉头,又说,“是你妈要你来的吧?”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是要我回去捡茶籽,还是要我回去?”

“我要你回去,不准你再跟这狐狸精在一起鬼混!”

“混账!有你这么跟爹老子说话的?”

父亲脸一黑,丢下锤子就向秋生扑过来。

徐缨母亲赶紧拉住父亲,看看秋生,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呢,是你妈闹开之后我们才……才在一起的。如今是在一起做工,但我们并不想……”

“你跟他说这些干啥?”父亲一把拨开徐缨母亲,冲秋生说,“我在外面辛苦做工赚钱,还不是为了你?莫听你妈胡扯。你回吧,我工期紧得很,不会跟你回去的。”说着,父亲从身上摸出几张百元钞票,塞进秋生口袋里。

“你会跟我回去的。”秋生说。

“啥意思?”父亲瞪大了眼。

“因为,我对你们没办法,可对你们儿女有办法啊。比如,你不跟我回,我就不好好读书了。”

秋生从背包里随便掏出一本书,慢慢地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你!”父亲气得嘴巴哆嗦一下,绷起脸,“好,你不好好读书,不珍惜自己的前途,那就来跟我打工好了,只要你吃得这苦,受得这累!”

“我不仅不好好读书,我还要让徐缨也不好好读书。我要跟她谈恋爱,昨天我就在山上跟她谈了一回了。你们搞得我们就搞不得?我要跟她一起睡觉鬼混,还要让她怀毛毛,让我们都上不成大学!所以,回不回,你们看着办吧,我给你们半个小时考虑,我在楼下等着。过期不候!”

秋生冷静地说完这番话,看一眼徐缨她妈那张惊慌失色的脸,便出了门,进了电梯。

父亲没有追出来,秋生估计那两个人惊呆在那里了。

秋生只在楼下徘徊了十来分钟,就看到父亲灰头土脸地从门禁里出来了,手里拿着被他撕成两半的课本。

5

父亲请秋生在车站旁的小餐馆里吃了午餐,然后上了回雷公镇的中巴。父亲说回家跟母亲好好聊聊,说说清楚,安安她的心,明天再回城里继续铺地面砖,误了工期是要扣工钱的。山上的茶籽嘛,你和你妈慢慢捡吧,捡几粒算几粒。父亲说,你徐伯妈的话没假,我们从来没想过离婚,以后也没想在一起。父亲又说,我就是离了再结,也不会跟她,至少也得找个年轻些的不。

秋生没搭父亲的腔。秋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成功了,浑身轻松得像一蓬草,没有一点儿重量。父亲说啥都不重要了。

中巴在镇子中心停下,秋生跟着父亲跳下车。父亲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便说:“秋生你先回,我给你妈买点儿东西,让她心里舒服点儿。”

秋生点点头,离开父亲,走上回家之路。路过徐缨家,他特意停住脚步,昂了昂头。但他没看到徐伯晒太阳,只看到徐缨在禾场里喂鸡。秋生冲徐缨笑了笑,徐缨也冲他笑了笑,知根知底的样子。

秋生到了自家禾场里,朝山上的油茶林望一眼,又有树梢在摇晃,偷捡茶籽的人又来了呢。但秋生不那么在意了,茶籽真不值几个钱,只是这些人太赖皮了,得吓吓他们。秋生双手合成喇叭状凑在嘴巴前,冲山上大喊:“我爹回来了!你们这些长三只手的还不快跑啊,我爹会打断你们的腿!我爹回来了!我爹回来了!”

秋生觉得自己的声音像只鹞子在山谷里盘旋,几得好听。摇晃的树梢立刻静止了。秋生很开心,不再关心茶籽的事,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歌,走上阶基,掏出钥匙,去开堂屋的门。

但锁芯转不动,门被反锁了。

秋生没有多想,一侧身往屋后去。往常母亲不在家,他忘了带钥匙,都是这样从屋后杂屋间进入的。他踅到杂屋后门处,伸手一推,门开了。与此同时他听到隔壁母亲房间有呻吟声。于是他右移了几步,往玻璃窗里看了一眼。床上晃动着一片白斑,床头奇怪地斜搁着一副拐杖,而地板上,侧躺着母亲的那双红皮鞋,在窗口射入的阳光照耀下,像两只硕大的红辣椒……

秋生脑壳里嗡地一声,心就抽紧了。

他没敢看第二眼,转身就走,懵懵懂懂跑到了禾场里。父亲提着个塑料袋过来了,冲他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秋生什么都听不见。秋生手指着油茶林,颤声叫喊:“我爹回来了!你们这些长三只手的还不快跑啊!我爹回来了!我爹回来了!”

秋生边喊边往山坡上狂奔。

寒露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清冷清冷,刮得腮帮子生疼,他眼泪都下来了。他冲进了油茶林。那些偷捡茶籽的人早已逃离,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还踉踉跄跄地跑个不停。秋生感到有个怪物在追他,逃跑的其实是他,而他,实在是无处可逃了。

于是,他逃到了一棵油茶树上。

2014年11月26日 HN/Mf4jQg2uJvjtl8ecL/30yoN5CMbPFuo89+MEyPlnXuLHBlmaBIcU/dXY6E9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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